宋宇阳拿着方便面出去前他嘱咐了句:“别乱说啊。”
储藏间的门开了又关,他听见大嗓门林婉婉在外面喊,“言言,吃什么辣!”
紧接着是陈言理轻柔的声音,“一点点辣。”
姜凛刚刚随手放在桌子上的手机响起提示音,他瞥了眼,是陈言理。
她问:“我们在你舅舅家的店,没看到你,你来吗?”
他回:“我有点事,不来了。”
陈言理回的很快,“好。”
“你没事吧?”她又问。
姜凛:“没事。”
陈言理:“好。班里通知下周一要交学费,你别忘辣。”
她打错了字,又发了一串省略号,补了个正确的“啦”。
姜凛磨着手机屏幕,想着她欢快的语调。
大约过了半小时,宋宇阳又开门进来,“哥,走啦。”
姜凛站起来,揉了揉表弟脑袋,宋宇阳举着手说:“这是那个姐姐给我的。”
他低头一看,是管小熊软糖。“哪个姐姐?”
宋宇阳说:“直头发的。她问我是谁,我说你是我哥,她就给我糖,叫我给你留一个。”
宋宇阳是正经是打算给他留一个的,结果被无良表哥整管薅走了。
宋宇阳:“就给你一个!”
姜凛拆开糖,扔了一颗进宋宇阳嘴里,“给,别叫唤。”自己揣着剩下的出去了。
宋宇阳:“……”
过分了吧!
宋玉荣正在收拾碗筷,姜凛过去搭了把手,宋玉荣笑笑:“怎么不见人?”
姜凛低头收碗:“那男的……话多。”
宋玉荣:“这年纪话多好事,你也别闷着,看你同学都挺讲究的,多和他们接触接触。”
姜凛:“好。”
宋玉荣:“回头你跟老师申请一下宿舍?快高三了,中午得午休。”
姜凛动作顿了顿,他舌尖抵着下颚,话到嘴边又觉得难以启齿,那软糖酸酸甜甜的味道还留在嘴里,一反一正,像两个极端。
“不用了。”他低声说,“舅舅,下周要交学费了。”
没钱未必能难倒英雄好汉,但一定会难倒一个十七岁的少年,这个年纪的自尊尚没经历过打磨,凛冽而刚硬。可是他不得不抛去这些,尽管舅舅对他很好,但每到这种时刻,他所有的窘迫都会尽数体现在寥寥几句话里。
就像被剥光了衣服走在大街上。
很奇怪,拳头棍棒都未必能敲断脊梁骨,但轻飘飘的几句话却能。
宋玉荣低声应下,尽管如此,还是被张群听见了。
“去医院就花了好几万,看病,拿药!现在又要,我们家的钱是起早贪黑的挣的,不是大水冲来的!”张群站在对面的屋子,发起火来。
她知道宋玉荣一定会给这钱,可她实在憋不住这火气,这母子两个,就像个无底洞!
“姜凛,别怪舅妈说话难听,但我既然出了这钱,我是不是得知道为什么出?你妈怎么就好端端又犯了病,这几年不都好多了?又像前几年那样那我们可真的受不了了!治病吃药,好,可你们不能糟蹋钱!阳阳要上学,要上辅导班,我们家也要过日子。总是这样,这一家子干脆都别过了!”
姜凛直起腰背,安静的听完,他觉得自己这时候该说点什么,缓和舅妈的怒火,可嗓子里好似被粗糙的木屑堵住,干涩的厉害,他动了动嘴唇,许久才说:“对不起,舅妈。”
除了这个,他也真的不知道能说什么。
宋玉荣脸上也挂不住,对张群喝斥起来:“你能不能别嚷嚷!都是一家人,对孩子说这话有什么意思,这也不是他想的。”
张群气急,口无遮拦起来,“要我说,这学还不如不上,反正以后上完大学也是给人打工,不如现在就去。你姐的病反正也……”
“闭嘴。”宋玉荣拉扯着张群,让她不要再说。宋宇阳从隔壁屋子跑出来,看见爸妈吵起来,也叫了声,“妈!”
张群这一通话说完,心里多少顺气了些,她也不想闹得太难看,赶着宋宇阳回去写作业,话说到这,让姜凛和他妈知道,钱不是那么好要的,也就行了。
宋玉荣叹气,回身对姜凛说:“你别放在心上,你舅妈就这样,嘴硬心软的。”
姜凛低声说:“我知道。”
旧巷子外边,陈言理独自在转角站着,两手垂在宽大的校服袖子里,右手拇指无意识的磨着左手背,许久才从这段争吵里回过神来。
他说,对不起。
她听出来了,他很难堪。
陈言理转身走了,没有进去。
江周和林婉婉等在路边,见她空手回来,林婉婉问:“言言?钥匙没找着?”
陈言理摇摇头,“应该不是丢那了,我们走吧。”
第24章 藏星
宋玉荣和张群吵了这场架之后,彻底丧失家里的财政权,张群仍在气头上,不肯拿钱出来,宋玉荣只好跟姜凛说,再缓几天,舅妈这性子,气消了也就心软了。
姜凛当然不会说什么,家里的存款早就见底,他打工挣那点钱勉强维持吃喝,其余都是靠宋玉荣帮衬,他也想过退学打工,只是被宋玉荣拦下了。
谁也不想放弃上学的机会,所以他明明可以去打工,却还是依着私心,接受宋玉荣的接济。
他有时觉得自己卑劣,安静独处时,那种感觉尤为强烈。
可姜凛也隐隐觉得,要真的退学,他的人生,好像真的要陷入昏暗怪异的泥沼了。
还有一年多,等上了大学,他就有更多的时间去打工,那应该会好点了吧。
他现在更后悔那晚没有强硬的拦住宋玉华。
宋玉华已经很久没这样发疯了,他很震惊,随之而来的是厌倦和疲惫,就那么一瞬间,他不想靠近他自己的母亲,也没有上前制止。
为此也付出了代价。
收学费本来也不是一天能收齐的,总有家里远的,忘带的,推迟几天也正常,姜凛准备趁这几天想想办法,可是周一下午,张世咏就往他桌子上扔了张纸条。
姜凛看着那张薄纸,仿佛不认字了似的,抬头看向张世咏,“这什么?”
“收据啊。”张世咏手里还有一沓,“交学费的收据。”他说完就转身去给别的同学发,姜凛叫住他,皱着眉问:“我交了?”
张世咏尾调上扬的嗯了声,下巴往前搞怪一伸,挠着头说:“你没交?早上团支书把她的和你的一起给我的啊。”
陈言理课间去水房打水,张世咏说完这话没多久,她就站到了后门口,姜凛偏过头,外面的阳光有点晃眼,他微微眯起眼睛。
陈言理看见他手里捏着的收据,立刻就明白过来,她抿着嘴角,仓促的低下头。
她还没想好怎么说,结果被校财务处的高效打了个措手不及。
陈言理在坦白和混过去之间犹豫,可姜凛已经起身,直直朝她走过来。
他还没说话,陈言理就自觉的转过身,默默走到走廊边。姜凛见她这样,脚步在后门口一顿,陈言理见他没跟来,反倒转过头眼巴巴看着他。
姜凛想了半天,简直无从开口,她这堪称神来一笔,让他云里雾里。
“这什么意思?”姜凛走到她面前,低下眼睛。
“算我借你的。”陈言理说。
他皱起好看的眉头,仍旧不明白她的意思。
他并没有像她借钱。
即便真的要借,陈言理也是最不可能的对象。
“那天……”陈言理支支吾吾,“周六下午,我听到你和你舅舅说话了。”
姜凛紧皱的眉头忽然松开。
就这一句话,猛的把他扯回周六下午的狼狈里,他好像不是站在艳阳高照的学校走廊,而是回到总不见太阳的西四桥巷,只是一团糟的状况里,还多了个陈言理。
有一瞬间他脑子是空的,陈言理的话反反复复的钻进他耳朵里,像细密的丝线,她分明只说了一次,他却觉得听了许多遍。
他捏着那张纸的手垂下,被宽大校服袖子遮住,指尖隐隐泛白,可收据能有多重,明明不需要多大力气就能捏住。
陈言理并未发现,她低垂着眼睛,解释:“我本来想先告诉你……就是还没想好。”她抬起头,走廊上耀目的阳光逼的人睁不开眼,对方微垂着眼睛,看不清情绪。
她没来由的心里咯噔一声,情急之下,又不知从何说起,只憋出一句,“对不起啊。”
她无措的时候,眉心总不自觉微微抬起,眉尾下垂,还有几分委屈的味道,这是她从小留下的习惯。
陈言理就是这样,自小优越的生活和环境让她思考一切的事情都简单化,理想化,意识到自己行之有差的时候,她会表现的像个做错事的小孩。
有些天生幸运的人,她本来也不需要过快的长大。
姜凛的手指缓缓放松下来,他使劲的压下心里密密麻麻的难堪,只是摇摇头,“你为什么要说对不起?”没等她回答,他又说:“谢谢,我会尽快还你的。”
这话说完,两个人都沉默下来。
预备铃适时响起,呲啦啦的,打碎两人间的尴尬,走廊里的人纷纷加快了脚步,从他们身边掠过,姜凛将那张收据揣进兜里,故作轻松的朝她笑笑,“回去上课吧。”
他才转过身,陈言理倏的上前抓住他校服的袖子,她还拎着两保温杯,丁零当啷的。姜凛便又侧过身来,她盯着自己的手,轻声说:“我没有恶意。”
那天听他家人说,让他不如不上学了,她就满脑子只想着要怎么帮帮他。
可她好像太唐突,太冒失了。
“我知道。”姜凛想也没想,另一只手抬起,在她头上轻拍两下,像是安抚,“我没那个意思。”
陈言理还揪着他的袖子,扯的发皱,第二遍铃声响起,走廊上的人已经寥寥无几,她只好松开手,两个人一前一后的回了教室。
张世咏趁老师还没来,回过头低声问:“团支书,你俩咋了?吵架了啊?”
陈言理摇摇头,神情恹恹的不说话。张世咏刚才给姜凛学费收据的时候就觉得不对劲,又看他俩在走廊站半天,就知道多半有事,可当事人闭口不言,他也不好追问。
数学老师从前门走进来,开始上课。
*
晚自习上,各科课代表在黑板上布置今天的作业,值日生开始拖地抹讲台,张世咏则挤在讲台边,安排明天的值日生。
林婉婉欢快的拿着拖把,在过道上一路踢踢踹踹,“蹄子往里伸。”
跑到陈言理身边,她歪着身体把脸往陈言理跟前凑,“干嘛呢?”
陈言理心不在焉的,没搭理她。
这帮人来来回回折腾完,七点二十五讲台旁边的喇叭里准时播放英语听力的前奏。
陈言理掏出听力训练册,凝神去读题,结果第一部分整个放完,她愣是一道题没写,喇叭里叽里呱啦的男女对话,越听越让人烦躁。
索性合上书,往后一靠,认真的发起呆来。
前面三位发现她的异常,还没等问,他们心里学起习来神鬼不论的模范团支书,竟然众目睽睽之下,直挺挺站起来走出后门,干脆利落的逃了晚自习。
潘明辉忍不住感叹:“这真是近墨者黑,真的是。”
*
天盛网吧。
陈言理在门口犹豫了会,还是从旁边的小楼梯走上去,网吧的玻璃门上贴着花花绿绿的游戏海报,推门进去就是前台。
她一鼓作气,没给自己思考的时机,直冲冲的推开门。
其实她没想好要说什么,就是控制不住的来了。
门上挂着的铃铛响了几声。
前台后面,瘫在椅子上翘着二郎腿玩手机的人闻声偏过头,一见来人,皱了皱眉。
陈言理也一愣,盯着那人半晌才问:“姜凛不在吗?”
江周和按了锁屏键,手机往桌面一扔,眉间一挑:“不在,你有事儿?”
陈言理虽然和林婉婉是死党,但和江周和实在不熟,此人又惯常一副二流子姿态,现在还好点,以前顶一头黄毛的时候,属于陈言理见了有多远跑多远的类型,想熟也熟不起来。
陈言理:“他还来吗?”
江周和说:“不来,他今天有事,我替他。”
陈言理哦了声:“那算了,我先走了。”
江周和没吭声,盯着这姑娘细伶伶的背影,脑子里回想着姜凛先前跟他说的事儿,结果她忽然又转过身,冲他哎了声。
给江周和吓的眼睛差点没收回来,欲盖弥彰的,仓促的应了声:“怎么?”
陈言理朝他走近几步,犹犹豫豫的问,“我有点事……能不能问问你?”
江周和坐直身体,吊儿郎当的:“问呗。”
陈言理又垂着头思考起来,趁这功夫江周和拿起手机,打开□□,若无其事的敲起字来。
“就是……你知不知道他家里的事情?”陈言理终于开了口。
江周和看着手机屏幕上的聊天界面,抬头嗯了声,“知道,怎么?”
陈言理又沉默了,她在犹豫这事该不该问江周和,因为好像涉及他的隐私,她还在纠结,江周和已经耐不住性子,开门见山,“你是不是说学费那事?”
她抬起头,“你知道啊?”
江周和说;“嗯,你要问啥?直接点。”语气里俨然有些不耐烦。
陈言理问:“他是不是生气了?”
江周和果断摇头:“那没有。”
陈言理很纠结,江周和又一脸极其不愿意等待的催债表情,她索性略去中间所有繁杂的部分,直截了当的问:“我现在应该怎么办?”
江周和闻言一愣,然后直接笑了。
他关了手机,从身边拽了个板凳,往陈言理跟前推推,“坐这说。”
陈言理就坐过去,又不动声色的往外挪了点。
江周和说:“你是不是想知道他家里的事儿?”
陈言理点头:“但是我更想知道接下来怎么办。”
江周和说:“先放放,那我先跟你唠唠他家里的事。”
陈言理犹豫起来,“不好吧。”
江周和淡淡的说:“没什么不好的,听完你再想清楚,还需不需要纠结接下来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