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粗粝腥气的拇指把小李闵的脸颊擦出一道红痕, “这俩眼珠子指定也很好使吧?过来给叔叔瞧一瞧, 看看你老子那种畜生能生出什么凤凰来。”
老旧的巷子里, 高高挂起的衣服湿哒哒地滴着水。
李闵挣开男人的大手, 迅速把自己塞到了柜子里反锁了起来。
男人们轮着家伙, 在房间里扫劫一空,遍地的杂物和玻璃碎片中,李闵透过柜子缝隙看到了经常摆在父亲房间里的那张黑白色相框上的女人秀气的脸庞。
垃圾盖住了她的容貌, 露出的半张脸上一双眼睛清雅而又脆弱。
小李闵小心翼翼地推开门, 火速抱起相框用袖子擦得干干净净。
他悄无声息地躲进了自己的小房间里,把所有的灯光尽数熄灭, 漆黑的夜色里, 楼下的人声似乎终于散去。他大口大口地呼吸着,就像旱地上挣扎求生的鱼,门口突然响起敲门声,他慌忙站起, 突然就觉得眼前天旋地转,再醒过来的时候就看到了陌生的熏得发黄的药店天花板。
“这怎么又是他?”
看诊的老大夫叹着气摇摇头, 几乎都没额外询问, 就转身从货架上取了几样白色的药瓶, 三三两两配一配,再加上几瓶维生素,递到了李闵的怀里,“严重营养不良,得打吊针。“
“您看看他是不是还有点贫血?”女人殷切地询问着,眉眼间掩饰不住地担心。
李闵的童年记忆里,有限的温暖全都来自于小学班主任祝老师,她年轻温柔,特别喜欢孩子。
在黑暗里待久了,人总是格外饥渴光亮,一旦得到就会贪婪地吮吸。
祝老师是家里的独女,丈夫是自愿入赘过来,他们两口子都是非常好的人,李闵能感受到他们是真心拿他当做半个儿子对待。
不知不觉中,李闵发现自己有大半的时间都混在祝家,时间久了,认识到了新朋友,都自然而然地以为那里才是他的家。
可是啊,偷窃别人的幸福总是有风险的。
那天,李闵带着用自己奖学金买的水果去探望祝老师,隔着窗户就听到班主任的丈夫在吵架。
“好不容易怀孕,你又要忙前忙后搞得小产吗?”男人的语气很差,但更像是自责和担心。
隔着斑驳的窗户,李闵听到男人叹气道:“那孩子再可怜,也是个外人。你看咱们家自己连个孩子都没有,家里还有一大摊子事,你非得去多管闲事,无事生非吗?”
李闵心里一跳,顿时意识到自己才是引发争吵的那个源头。
他潜意识里想要离开,可脚下却像是生了钉子,硬是抵在墙角听了个明明白白。
“那个混蛋是个什么人你不知道?当年要不是他强迫芳怡,她能好好地因为产后抑郁就去了?她和我们那么好,可是我们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祝老师说着就哽咽起来,“她只有阿闵一个孩子,我怎么能不管不顾。”
“你要是实在放不下心,就多给他一点钱,就当是我们给未出生的孩子做善事了。”男人不容置喙地道:“我在单位好不容易争取上的房子,难道你就为了这么个外人,就要我放弃?这个家一定得搬。”
见女人抽泣起来,男人又软下身段,让步道:“大不了咱们经常回来看看他,有离得不远,开车两三公里的路。”
“好了,别生气了。”男人体贴地将女人扶到床边,隔开了一点点距离,却连声音都显得有些虚无起来,“你体质不好,又容易流产,这次一定要当心。”
老式巷子里的隔音都不大不好,李闵靠在墙体上,背后的凉意像是要从骨肉里钻进来。
他站在墙角,手里的水果袋尘沉甸甸地压在他的五指,觉察到附近有人拉着铁环跑过来了,他连忙慌里慌张地朝着对面的巷子里钻了进去。
巷道里一股尿骚味,到处都是被风卷过来的塑料瓶子和垃圾。
他面无表情地避开拐角的醉汉,正要加快步子离开,就感觉一只脚猛地被人攥住:
“小子,眼睛瞎到连我都不认了?”
回头的那一瞬间,李闵终于看清那个身上脸上被打得一点好皮肉都没有的男人,他的指甲陷入皮肤里,心里是真的不想承认:这是他的父亲。
可血脉相连,他逃不掉的。
如果上天可以让他自己选择出生该多好啊,他又不贪心,怎么就这么吝啬呢?
如果可以,他真想带着那位传闻中美丽善良的母亲一起逃离,离开这座名为“家”的骇人间狱。
好在,人都是会长大的,他也是。
李闵从来没见过一个年仅四十岁的人可以老到那种程度,他再也挥不动棍棒,也再也没办法将轻而易举就将他踢翻在墙角。
上了高中,离开了那个恶臭压抑的家庭,一切就像是重新开始。
明亮的教室,宽敞的宿舍,单纯可爱的同龄人,还有无数新奇有趣的书籍。
趴在图书馆看书睡着的那些日子里,李闵甚至都觉得,这一切都是上天听到了他的祈祷,于是为他创造了一个新世界。
那时候,李闵觉得自己一定是这世上最幸运的人,也很愿意去帮助别人成为那些幸运分之一。
有次在学校门口的书店,他看到一群女孩子在买书,大约是结伴而来,小小的书店顷刻间就被填的很满。
他站门口,无聊地打量街边的车牌,余光扫过店内,有一部分同学拐去了旁边的精品店,剩下的有的蹭那种粉色封面的轻小说看,有的趴在笔架旁边,一个又一个地试着漂亮的水彩笔,也有人乖乖巧巧地蹲在教辅读物旁边,仔仔细细地挑选着他们的考试神器。
那天是他第一次见到谢时雨,她就像电视剧里的小公主一样,趾高气昂又略显孤单地站在角落,她手上带着一圈栀子花的手链,怀里抱着一叠画册,正低着头不知道在给谁发消息。
大概是这样的漂亮太过惹眼,他看到旁边的卷毛男生故意走到她的旁边,那个隔壁街道有名的混混试探了好几次,想要把手伸进女孩的裙摆。
那天他被书店老板骂了个半死,和那个小混蛋一起被扔出了商店。
“你他么有病啊啊找我事。”
“你才有病,没事摸我屁股。”
“我特么什么时候摸男人屁股了。”
小混混气急败坏又心虚至极,没几下就挥着拳头把李闵推搡下了台阶。
可惜,他个头虽然壮却是个绣花枕头,那几拳头不仅扑了空,还被李闵两三下放倒在了沟壕里。
李闵在衣摆上擦了擦手,扬长了声音骂道:“哥们,你知道你这什么吗?这叫性骚扰。”
看热闹的人群里隐隐发出些许憋笑声,谁也没有意识到这本该是多么危险的事情。
李闵看着小混混走远,这才捡起刚刚被打散掉落在地上的自己的书本。
有人过来帮他捡了起来,那女孩看了眼他的封皮,低着头声音小小地说:“学长,你名字真好听。”
那声音很柔软,就像是春天温暖的涓流,润色着他干瘪贫瘠的心地,然后在上面种出一朵小花来。
那时候,李闵差点就忘记了,自己原来是个从泥泞中长出来的孩子,他努力自信,乐观积极,奋力让自己合群,把身体里的疼和五官上的悲欢彻底割裂。
你疼你的,我乐我的。
直到,他亲手把父亲送进了派出所。
那时候,父亲不知道从哪找到找来一个女人,女人擦脂抹粉,艳俗异常,她站在门口插着腰,用烟头逼着他喊她“妈妈”。
也正是那天,他头一次做出了反抗,几乎把家里所有能动的东西全都砸了个底朝天,零落在地上的残破椅子底部,他看到了那个用手绢包裹起来的日记本。
它藏在角落里,椅子的夹层,就像是主人把自己最后的自尊,隐秘地珍藏。
“阿闵,妈妈实在是活不下去了。”
日记里,女人字迹娟秀,一笔一划都力透纸背。
那天夜里,他拿着日记本和自己偷偷攒起来的所有钱,跳上了一个小货车,在祝老师的新家门口跪了整整一夜。
当黎明的第一缕阳光到来,他红着眼睛求证道:“老师,我妈妈是不是被我害死的?”
少年心性,积压已久的爆发中很容易产生偏执和逆反,甚至不惜为了伤敌一百而自毁一千。
那个时候,李闵就想,也许人生也就这样了吧。
随便出生,随便活着,随便死去。
无人问津。
不……不对,
好像还是有人关心他的。
他打开手机,看着橘黄色的软件,稀薄的依赖感一路飙升到了顶峰。
“最后赌一把吧。”
他在心里默默想着,迈着双腿走到了楼顶的储物间里,把自己藏在安全的黑匣子里。
新年的脚步声静悄悄而来,空气里泛滥着浅薄的硝烟味,李闵推开锈迹斑斑的铁门,把自己小心翼翼地容纳了进去。
黑色,他最喜欢的颜色。
安全,私密。
他可以旁若无人地吞咽痛苦,还不会面目狰狞吓到旁人。
李闵闭上眼睛,突然想起一个人来,她用着兔子的头像,喜欢栀子花,就像是一道清澈的月光,意外地照进了他漆黑的世界。
他睁开眼,看到小窗口透进来的光亮,突然有点想踮起脚尖,看看外面的人间。
星空多美啊,可月亮只有一个。
他不贪图月亮,只希望照进他窗户的这道月光可以永远属于自己。
冠以他的名姓,践以毕生信诺。
就像无数个偶尔点开APP的瞬间,李闵看到,那个戴着栀子花的兔子头像又在欢快地跳跃着。
“你知道吗?我听妈妈说,蝉的生命周期其实有17年,但是它除了最后一年的夏天,前时间都蛰伏在地下。”
小兔子戴着花,发出来的文字里像是带着夏日里的喧嚣,将烟火气一下就带到了李闵的世界里。
“所以啊,为了最后的夏天,我们一定要坚持下来。”
坚持下来。
李闵坐在凉沁沁的水泥石阶上,盯着屏幕里“站着说话不腰疼”的文字,有点不怀好意地反问:
“坚持下来干嘛?等死吗?”
小兔子蹦蹦跳跳,像是在生气:“当然不是!那我们和猪有什么区别。”
是啊,行尸走肉地活着和待宰的猪羊有什么区别。
“我们可以有理想啊。”
理想?
李闵觉得兔子一定是被那些老古董给洗脑了,竟然能这么一本正经地涮他。
“那你的理想是什么?”
“我要做个会计。”
“听起来很没意思。”
“你不懂。”
“嗯?”
“我爸爸就是会计。”
“那他赚了很多钱给你?”
李闵发完消息,过了好一会都没有等到兔子的回复。
正当李闵觉得对方已经下线了的时候,屏幕里突然闪出一句话。
“没有理想的人,不配嘲笑有理想的人。”
李闵失笑,莫名其妙地就想跟她理论,“谁说我没有,我也有理想的。”
“那你的理想有多了不起?”
李闵抬头,看着黑漆漆的空间,突然想起那个被灰尘掩盖的女人的照片。
他说:“我想做个医生。”
“哦。”对方似乎是有些不服气,好半晌才不太情愿地说:“治病救人,是很了不起呢。”
李闵忍不住咧开嘴,实事求是地纠正对方,“我不想救人,我只是觉得应该这样去赎罪。”
不知道为什么,李闵感觉自己每次面对着兔子,总有种前所未有觉得轻松释然。
铁门微微开了一条缝隙,丝线似的月光照耀在他的脸上,他头一次有了点倾诉欲。
“我妈妈是被我害死的。”
李闵仰起头,眼眶有些发涩。
“她走的时候,你很难过吧?”
兔子小心翼翼地试探,谨慎得连发出来的每句话连标点符号都异常严谨。
李闵目光扫过她不断打字不断删除最终只发过来一个[拥抱]的界面,心里掖藏许久的秘密突然呼之欲出。
“没有。”他轻声说。
她走的时候,李闵还不到百日,他不记得自己有没有哭。
也许是哭过吧,毕竟小孩都爱哭。
“我经常在梦里看到她,我躲在角落里,看到她泡在血水里,看到她站在天台上微笑。”李闵仿佛是在猜想,突然笑道:“她一定很讨厌我,就连她死了还要纠缠她。”
戴着栀子花的小兔子渐渐褪去了颜色,李闵看到对方突然变灰的头像,默默地抱紧膝盖盯着屏幕一动也不动,像是执拗地等着回复。
等到夜幕倾覆大地,月落柳杏梢头,他也没有得到一个答案。
属于他的黑夜,按时到来。
李闵站起身打算离开,突然就看到手机屏幕亮了起来。
“不好意思,刚刚在忙。”
李闵正想说“没关系你去忙吧”,就看到小兔子发出来一张图片,“这个送给你,贴在窗户上,新的一年一定保佑平平安安。”
李闵点开,图片里是个用红纸剪出来的窗花,里面的图样是兔子抱栀子,样式很新颖,他从来都没见过。
“特意去百度的?”
“我自己剪的,这世上独一份的。”
“手这么巧啊?”
“我奶奶教的。”
爆竹声接连响起,李闵缓缓走到楼层边缘。
他抬眼望去,突然发现万家灯火犹如一条路,就在铺陈咫尺之间。
“只给我一个人的?”
“嗯嗯。”
“那我就勉为其难地收下了。”
看着聊天记录里的剪纸,李闵第一次有种被人热爱珍视的感觉。
“小家伙又长了一岁啊。”
“学长你也要毕业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