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建成不喜欢浴缸,特意在二楼的浴室留了一个淋浴。
彻骨的冷水从头上浇下,像一只无形的手把蒋筝的神经一根一根拉回来。
她终于不再乱动,坐在一滩水里,像被丢进了停尸房,寒意从四面八方袭来。
好在萧礼弄到的药没那么厉害。
她眼神空洞地盯着地面,零碎的画面争先恐后地挤进脑海中。
唐维舟跪在地上的惊恐、萧礼扭曲恶心的脸、萧礼手臂上滴下刺目的血、崩到她眼前的酒瓶碎片。
还有孟奇然拽着她时突起的青筋、她哀求他救救唐维舟时他的冷漠、她垂泣时让她别哭了的怒吼……
蒋筝痛苦地闭上眼睛。
这一个小时,她不断被打碎又不断被拼凑,破碎的骨骼和血肉被挤压,化成和水混合在一起的泪水,流进下水道。
*
孟奇然在衣柜前翻着,拎出一件圆领卫衣,是之前不小心买大了一号的,他一直懒得退,如今蒋筝穿着应该能当作裙子。
“洗完先穿这个。”孟奇然把衣服往干区一扔。
蒋筝抬起头麻木地看着他,半晌都没有动作。
“等我给你洗?”孟奇然皱眉。
蒋筝收回视线,轻轻说:“关门。”
孟奇然把门拉上,下了楼。
站在窗前,外面是车水马龙,人声鼎沸。
对面的写字楼灯火通明,楼下隔了一条马路的男男女女嬉笑打闹。
他拉上了客厅的窗帘,走向了沙发。
没开灯,只有手里把玩的打火机火苗不断跳跃,照亮空气中向上漂浮的灰尘。
蒋筝看到身上密密麻麻的掐痕,大腿根处是她自己掐的。
她用力清洗着,恨不得把每一滴沐浴液都揉进身体里,把所有痕迹从内而外地洗干净。
一阵恶心袭来,蒋筝蹲在地上干呕了几下,胃是空的,什么都没呕出来。
许久,蒋筝向楼下走,肉眼可见之处一片漆黑。
她不小心踩空,整个人滚了下来。
膝盖重重地撞在最后一阶台阶的直角上,她疼的发懵。
这下楼的路怎么这么像自己的人生呢。
见不到光,没有希望,不知道尽头在哪。
只能小心翼翼地走,稍微不注意,就会摔得狼狈不堪鲜血淋漓。
蒋筝没出声,也没动,就那么静静坐着。
“你小脑发育不完全?”孟奇然把她拉了起来。
蒋筝没理会他的嘲讽:“谢谢。”
她行尸走肉一样走到窗前,拉开窗帘,外面已经和屋内一样黑。
“帮我个忙。”蒋筝许久才开口。
孟奇然叼着那根始终没点燃的烟站在她身后,“什么?”
蒋筝背对着他,没察觉到他眼底的情绪。
“衣服,帮我买,我给你钱。”
“太晚了,明天吧。”
蒋筝倏地转过头:“那我穿什么?”
孟奇然指了指她:“不是穿着么?我的衣服。”
“我怎么回家。”蒋筝说。
“明天再回吧,”孟奇然转身往卧室走,“你睡楼上。”
蒋筝走也没法走,留也不该留。
她站在原地看着对面写字楼的灯光一个接一个的熄灭。
然后给舅妈发了个短信,说今晚在同桌家留宿。
*
孟奇然一整晚都没睡好。
他梦见蒋筝眼眶红红受惊的样子、她坐在浴室里空洞的眼神,穿着他衣服时后背堪堪露出的纹身一角,然后蒋筝的脸变成了焦亦竹带着猖狂笑容的脸。
梦的最后是妈妈端着盘子冲他笑:“小然,快来吃饭。”
作者有话要说:写这章时的BGM是张惠妹的《血腥爱情故事》
第9章 离开
蒋筝起床时门口放着一个袋子,里面装了一条长裤、一件卫衣和一件薄外套。
原来她已经来这里两个月了,可以穿薄外套了,居然没注意到,除了校服就是一直穿着毛呢大衣。
昨晚洗的内衣已经干了,她换好衣服下楼。
孟奇然坐在餐桌写试卷,面前摆着两份早餐。
蒋筝坐在他对面,他像是没看见蒋筝一样,依旧拿着笔圈圈画画。
“谢谢。”蒋筝率先打破沉默。
孟奇然还是没看她,把试卷放在旁边椅子上,夹起一个灌汤包蘸醋。
“谢谢。”蒋筝又说了一遍。
孟奇然终于给出了回应:“嗯。”
“你怎么知……”
“路过。”孟奇然打断了她的话。
蒋筝点了点头:“那…衣服多少钱?”
“送你了。”
蒋筝没再继续追问价格,孟奇然今天好像心情不大好,惜字如金的。
大不了有机会送他点什么,反正她不会欠别人的。
她拿起眼前的牛肉粉,环顾了一圈四周。
孟奇然把一瓶醋推到她面前。
“你怎么知道我要醋。”蒋筝有点惊讶。
“猜的。”
早餐是孟奇然跑去出租屋楼下买的,他看到过很多次蒋筝一个人坐在里面吃牛肉粉,每次都恨不得把整家店的醋都倒进面前的小碗里。
他甚至记得几缕头发挣脱头绳的束缚落在蒋筝脸上,又被她拢到耳朵后的情景。
“高二是不是也能参加高考?”孟奇然放下筷子问。
他也没等蒋筝回答就接着说:“你考吧,考完走。”
蒋筝僵了一下,筷子夹起的粉掉落回碗里。
她现在的成绩还没回到以前的水平,去高考无异于飞蛾扑火。
“为什么?”
“不想再看见你。”
“你那么讨厌我还救我干什么呢。”蒋筝平静地说。
孟奇然没说话。
蒋筝接着开口:“我到底哪对不起你了,把你当枪使了一次,我承认我不对。你也差点掐死我了不是么?要是你觉得没扯平,不够,把话掰开了揉碎了说,别像现在这样。”
“哪样?”孟奇然挑了挑眉。
蒋筝有点语塞,是啊,哪样呢?
忽冷忽热,一会儿让她签卖身契,一会儿恨她入骨想掐死她,一会儿把她从真正的恶魔手中抢回来给她买牛肉粉,一会儿又让自己快点滚出他的视线。
可她该怎么开口。
“我不走。”蒋筝摇摇头,继续吃牛肉粉。
“你确定?”孟奇然站起来看着她。
“不走。”
“好,”孟奇然手撑在桌子上,俯身说,“吃完收拾干净,然后滚回去。”
说完他出了门,路上的太阳很大很耀眼,虽然风还有些冷,但阳光晃得他睁不开眼。
孟奇然抬手挡了挡太阳,突然觉得自己很像默尔索。
蒋筝刚开始出现时,唤醒了他每一寸有关报复的灵魂。
他将蒋筝拉入自己的世界,有一块荒地却莫名其妙有了松动的迹象。
他想不通那是什么,只觉得自己像矛盾的复杂体,混沌又透明。
欺负蒋筝时会让他有快感,看到蒋筝发红的眼眶时又会莫名心悸。
在蒋筝刻意远离他时,他甚至想过放她安稳地考完离开,反正永远不会再相见。
做出这个决定时他在母亲墓前跪了一个小时。
可看到蒋筝被萧礼关在包厢里时,他的怒火比想起蒋筝是焦亦竹的女儿时还要旺。
他偏执地认为只有他能欺负蒋筝,蒋筝已经被他拉进了自己的世界。
是好是坏,是死是活,是绽放是毁灭,只能他决定。
他越来越看不清自己,明明是那么的聪明的一个人,却被囚禁在了一方小小的荒地里。
孟奇然做的最后一个决定就是让蒋筝走。
她走了就不会让他的恨再有具象,她走了他就不会再被困住。
可她不走,她偏偏要在自己的领地里晃。
那就放任恨意生根,张牙舞爪地伸出每一根枝芽。
他痛苦,蒋筝也要痛苦。
他不放过自己,也不会放过蒋筝。
*
蒋筝不知道这些,她只知道自己欠上了孟奇然的人情。
顺带把自尊也给他碾碎了一次。
回到舅妈家时她忍不住看了一眼孟奇然的“家”门。
舅妈说他自己住在这,那昨天带她去的又是什么地方,他的家么。
也是,孟奇然的吃穿用度看起来就不像家在这里的人,居然一直被自己忽略掉了。
可他家里看起来也很久没人住了,茶几上都落了一层厚厚的灰尘。
为什么要住在这呢。
好奇归好奇,蒋筝不会去打探孟奇然的事。
她不喜欢多管闲事,孟奇然可怜也可恨,他不说,她也不会问。
还好今天是周末,不用去学校,回到舅妈家的时候蒋筝深深呼出一口气。
家里空空荡荡,只有一缕风吹过,窗边的风铃叮铃铃响。
蒋筝给舅妈打了好几个电话才接通,她说自己回来了。
舅妈和夏昕在逛商场,问她要不要一起来,蒋筝答应了。
出去逛逛吧,总比把自己一个人关在屋子里好。
封闭的空间孤零零的人,难免会乱想,思绪会飞到九霄云外,她自己都控制不了。
蒋筝不愿意,她想让自己的脑子越空越好,那些记忆能封存一会儿是一会儿。
蒋筝换了身自己的衣服,春寒褪去,毛呢布料有些热。
她又从行李箱里找出薄一点的衣服,挑挑拣拣哪件都不太满意,最后随便套了一件带点镂空的毛衣。
反正也是去商场,正好买几件衣服。
商场有五层,她喜欢的服装品牌都在三楼,只是以前对金钱没概念,见到喜欢的就要买,用老妈的卡买单。
现如今蒋筝手里的长裙拿起又放下,最后转身去了四楼。
舅妈和夏昕就在四楼,四楼大多是买手店,精挑细选一下也许会有意外之喜。
她自然不会让舅妈买单,老妈给她打的钱她每个月都要存四分之三下来。
不知道为什么,反正手里捏着钱总会有底气。
不会像踩在云端上,轻飘飘地得过且过。
“等下去三楼看看吧?”夏昕试着一件米色的西装外套悄悄和蒋筝说。
“有点贵吧。”蒋筝把自己心里的想法说了出来。
夏昕瞥了一眼舅妈确认她听不见:“不是我们买啦!我最近兼职赚了一些钱,想给奇然买件衣服,他快过生日了。”
怪不得表姐最近总是有很多聚餐,经常不在家。
舅妈怕她遇到什么危险,不肯让她兼职,她居然为了给孟奇然买生日礼物偷偷跑去兼职了。
她还真挺喜欢孟奇然的。
“怎么和舅妈说?”蒋筝的手落在一件小众风格的衬衣上。
“就说我们去五楼看电影咯,她等下要回去加班的!”夏昕的声音透出几分欣喜和迫不及待。
蒋筝比了个ok的手势,又随便挑了一件水蓝色的卫衣外套,结完账和夏昕把舅妈送出了商场大门。
“注意安全啊。”舅妈叮嘱。
夏昕笑的灿烂,挥着手:“知道啦妈妈!拜拜!”
目送着舅妈离开后,蒋筝被夏昕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拉上了三楼。
“你觉得这件怎么样?”夏昕在一件黑色的衣服前站下,上面有几块小小的红色刺绣。
低调而又有几分张扬,和孟奇然挺配的。
蒋筝想起昨晚穿过的那件卫衣,和眼前这件很像。
她这才想起表姐买这件衣服的原因,孟奇然要过生日了。
自己也应该送他点什么,正好把他买衣服的钱还上。
蒋筝笑着说:“好看的。”
表姐有点不好意思:“我想买两件,可以偷偷穿情侣装。”
“好啊。”蒋筝特别捧场。
拎着购物袋下到一楼时,震耳的雷声轰隆隆地传来,蒋筝透过玻璃门看向外面,黑压压的一片,还没完全染绿的树枝被吹得东倒西歪。
倒霉死了。
夏昕也注意到了外面的天气,和蒋筝说:“吃个饭再回去吧!”
“那两个人你认识吗?”
夏昕顺着蒋筝手指的方向看过去。
一个男生撑起外套,把自己和身边的女生护在外套下,正急匆匆地往商场里跑来。
漂亮的黄头发女生站在水桶边瞪着她,骂她勾引自己男朋友。
那个男生在包厢里让她喝酒,然后凑近的脸。
两幅画面在蒋筝脑海里不断交替出现后重叠,变成了眼前的画面。
“是萧礼和李洛洛呀!怎么了?”夏昕说。
蒋筝摇摇头:“去吃饭吧。”
夏昕今天心情很不错,一直对蒋筝说着话。
“那个李洛洛之前是尹澄的女神,被萧礼截胡了……”
她从尹澄初遇李洛洛讲到尹澄带着人去堵萧礼再到老刘抓包把尹澄拎上主席台。
然后满面愁容地说了句:“奇然和尹澄关系挺好的,真怕他被带坏了啊。”
蒋筝听到这话扯了扯嘴角。
被带坏?他不需要人带。
按李洛洛的说法,萧礼应该是冲着她来的。
那唐维舟呢。
她觉得这件事更复杂了。
世界被雨洗涤过,空气中混杂着泥土的味道,起了点雾,像被按下了亮度调低键。
蒋筝买来放在阳台上的躺椅被雨打湿了,她只能站着。
她吐出一缕又一缕的烟,打出来的一行字始终没按下发送键。
对面是唐维舟发来的一句对不起。
她听见萧礼说的那句话了,关于唐维舟妈妈的。
蒋筝想过了最坏的可能。
她怕真相会让她再也无法面对唐维舟。
东方泛起鱼肚白,光一点点挤破黑暗,早点摊一个接一个拉开门。
晨练的人出现又消失,人声渐渐大了起来。
蒋筝钻进被窝里,闭上了眼睛。
作者有话要说:这章写的时候BGM是ice paper的《冷门》好像一场雪对雨的防备好像冬季就这样被浪费
第10章 墨水
次日,又到了上学的日子了。窗外雾蒙蒙的一片,又是一个阴天。
校门口的人三两成群,笑得弯了腰。蒋筝独自一人戴着耳机直直往前走,身材高挑,露出光洁的额头,格外显眼。
她走进教室时看到自己的桌子上被倒满了墨水,黑漆漆的一片,沿着桌角往下滴,滴到了她的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