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崖压下怒火,看着苏醒,环抱在胸前的手不知不觉的握成拳头。
苏醒继续说:“不过呢,你自己对自己的要求不一样。你希望自己是开放的,对女性是公平的友好的。我记得有一次哪个法学教授的讲座,你当时还提出了社会偏见对受害女性的二次伤害救济问题。掌声如雷啊!”
苏醒似乎想起了那个场景,微微露出怀念的表情,“可惜,散会后我听到你和你们宿舍在回寝的路上聊天,你自己亲口说的,客观性仅限于旁观,如果发生在自己身上,那是绝对不能容忍的。‘很恶心’?对吧,是这三个字。你亲口对你们宿舍老四说的。”
高崖想起来了,辩解:“我说的是孙东邻这样的混蛋。”
“那你为什么支持星蝶不报警?为什么要把星蝶锁住逃生通道的视频删掉?为什么在起诉书和相关证据里,星蝶的存在仅限于两个电话?那样不合逻辑的漏洞,居然没有任何人质疑?我不相信警察和公诉人的智商有问题,那就只有一个答案——有人打了招呼。”
“我只是——”
“你只是身不由己。你明知道那是不对的,但你说服了你自己。你用什么说服了你自己?你的确了解社会偏见对受害人的二次伤害,但你从没有否定的意思。你承认了它,顺从了它,认为它的存在是客观的、无法改变的,是——必须遵守的。”
苏醒一口气说完,高崖无言以对。办公室里弥漫着难言的沉默。
良久,高崖才说:“那么,你呢?”
苏醒扬眉。
高崖苦笑:“你自己瞧得上你自己么?这样的偏见,难道不在你心里,鄙夷着你自己么?”
苏醒吃惊的睁大眼睛,甚至小小的后退了半步,一只手撑住桌子才勉强自己立住。她想起了那瓶药,那个深渊不再是冰冷的洞口。而是变成了一只怪兽正在慢慢张开的大嘴,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腥气,向她逼近。
高崖不知道这些,继续说:“我们是一样的人。只不过,你认为我一定会向偏见妥协。而你——看着好像在抗争,但还不是心里早把周遭的一切对立起来了么。可是——”高崖逼近苏醒,直直的看向她的眼底,“你这个假设前提是正确的么?所有人,都是带有偏见的么?还有,就算我有偏见,怎么不见得我同你一样,在——努力克服这种偏见。你所谓的抗争,连和我一起努力地勇气都没有么?”
苏醒扑通一声坐到椅子上,愣愣的看着高崖。
高崖向后退了一步,脸色有些灰败。苏醒点明了他们之间的问题,他刚才的反驳也仅仅是他刚刚想到的一种反驳而已。前途如何,他承认,自己和苏醒之间,都不得不走上一条没有路的路。各自的荆棘,哪怕劈开了走下去,怕也是不同的方向!
“早点回去休息。”
放下这句话,高崖疲惫的转身离开。
苏醒看着已经空荡荡的办公室,下意识的伸手去拿药瓶,却在碰到瓶身时停了下来:
“所有人,都是带有偏见的么?”
“怎不见得我同你一样,在努力克服这种偏见?”
“你所谓的抗争,连和我一起努力地勇气都没有么?”
苏醒猛地攥住药瓶,突如其来的冰凉触感让她想起了那一晚肚子上豁开的血洞,想起自己感到下身黏腻反应时的绝望,我——
对自己的偏见?
从医院回来以后,苏醒不敢睡觉,更不敢一个人面对一室的黑暗。她以为这不过是病态的反应,以为吃着药等时日到了自然会好。可是,高崖的话让她想起了自己一直回避的事情:她有多讨厌自己!
林予知那充满侮辱性的提问:你高潮了?背后的含义早已被苏醒自己解读清楚。她在法庭上据理力争的不过是刑法上的犯罪构成,但是对这个问题,她从来没有反驳——
连她自己也在反问自己:你怎么能高潮!你不是不愿意么?
苏醒心里很清楚:
——她厌恶这种感受!这让她觉得自己和畜生无异!所以,在冲动之下,她的意识甚至主动的要把这肮脏的肉*体剥离!
高崖说的不错,她努力去抵抗和纠正的偏见,就藏在她自己的意识里!
理论上,苏醒很明白,人是有两面性的:社会性和动物性,又有人说是人性和兽性。在这件事上,纯粹的生理反应跟羞耻心其实并没有多大关系。
但是,这个观点只是学术上的论证。生活中,有太多本能被附加了不合理的道德期许。人们总是指望着通过克服这种动物性的反应,来证明人性的伟大。
但——
如果能克服,人还是人么?
可是如果克服不了,你凭什么证明自己是人?
苏醒努力想像以前一样生活和工作,她以为自己是坚强的、有准备的、并且有能力的。但是高崖的话让她不得不承认现实:经过那场混杂了人性和兽性的审判,所有的行为被掰开了揉碎了反复诘问之后,连她都觉得自己的人性不过是一层可怜的皮,衣服下面全是不堪的兽性。被审判的是孙东邻,可是她的人性却被扒光了扔到一旁,像个野兽一样承受人类社会的道德评判。
连她自己,都拒绝回忆!
她的努力并不是在争取尊重,而是基本的生存。从进入这个办公室到现在,斗了那么多场,她从没想过“尊重”两个字。而面对高崖,就算是她主动提出分手,心里又何尝不是认定:我不值得!
苏醒走到窗前,看着脚下的灯火辉煌,看着弥漫天地的夜色,额头抵住了冰凉的玻璃,一时间,心里万念俱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