茵莱湖上有个水上村,也叫浮村,在一个不起眼的房子里,新搬来了一户人家。桌脚下,有只鱼鹰,体长将近一米,浓黑的羽毛如密集鱼鳞,泛金属色冷光,嘴巴是金黄色,扁长,像带钩的老虎钳,眼睛却是绿莹莹的,活脱脱两盏小灯泡。
鱼鹰,也就是俗称的鸬鹚,中国古代也称它“乌鬼”,杜甫有句诗说“家家养乌鬼,顿顿食黄鱼”,诗里的“乌鬼”,指的就是鱼鹰。早些年在国内,驯养鱼鹰捕鱼的人很多,因为低投入高产出:一头鱼鹰每天能捕鲜鱼二十来斤,吃的十分之一还不到,所以售价很贵,抵得上一头小牛犊。
但后来就渐渐没落了,因为捕鱼技术的进步,也因为鱼鹰捕鱼有点竭泽而渔,破坏生态,越来越多的省份把它列为“非法渔具”。现在的鱼鹰,基本成了旅游景区的表演道具,摄影师尤其喜欢拍摄夕阳下渔夫撒网鱼鹰蹲舷的照片,大概觉得这场景非常有意境。眼前这只,应该是鱼鹰中的极品,当得起“乌鬼”这诡异霸气的古名称。
江云起站在一所船屋的平台边吃米粉。她早上趁船去大湖深处放了一回乌鬼——乌鬼要常放常练,越复杂诡谲的水流环境越好。放完乌鬼,先过来找林风眠,乌鬼几轮潜水,羽毛都湿了,站在船尾大张着翅膀晾晒,翼展一米来长,像只鼓足了风的黑帆,很有气势。
林风眠外出收账还没回来,他知道江云起还没吃饭,就给她做了一碗猪骨吊汤的越南米粉放在桌子上,汤里撒了两片翠绿薄荷叶子,味道很特别。
待江云起吃完了米粉,林风眠就开着小船回来了。小船是最小最简陋的那种,浮在水面上像片细长叶子,江云起有一回埋汰他,说就这破船还配马达,如同癞狗头上戴金花,真是糟践了马达了。可想而知,这船该有多么地破。
江云起和林风眠在这里住了有段日子了,这简陋的船屋和小破船是拿车换的。有人想上岸去讨生活,但缺少交通工具,多亏这的渔民大都兼职做中间人牵线搭桥,这笔互惠互利的交易,就这样达成了。
双方都没问各自的车和船都是哪来的,也没多余的交流,两把钥匙一换就交接清楚了。至于鱼鹰,林风眠并不喜欢它,可由于带上岸就没什么价值了,船屋的前任主人把它低价卖给了江云起。
林风眠和江云起看起来其实很怪,但在这里就不觉得怪了,没人关心他们是谁,以前做什么的,能住在这里的,谁没把子心酸烂账。
于是,两人就在这里安家落户了。
这浮村原先只住当地渔民和越南人,后来多了华人,泰国佬是最后来的,人数也最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人少,怕被人欺生,所以平日里凶神恶煞,藉由一些鸡零狗碎的小事,把原住户得罪了个遍——总算后来有点自知之明,都聚到西南角去住了,聚出个村中之村,和周遭鸡犬相闻,基本不相往来。
江云起把洗干净的碗筷放到桌子上,隔着窗子跟林风眠搭话:“今天怎么给我做饭啊?”
林风眠把船停在船屋前,一步跨上了廊檐:“你不是不爱吃饭划子上卖的么?”
她倒了一杯温茶递给他:“我可以去老李那买啊。”
他接过茶一饮而尽,看来是真渴了,他轻声说:“老李失踪了。”
江云起每日待在家里,孤陋寡闻:“他那么大年纪,要他能干嘛啊?”
林风眠放下茶杯就去拿刷子要刷地:“这不好说,可以卖去捕捞船上当奴工,上了船,签了卖身契,一辈子就再没机会踩地了,从早干到晚,不怕年纪大,死了就扔进海里……”
江云起没吱声,温顺地拿了小木桶去外头打水,她觉得林风眠现在是越来越老辣了。
老李也是中国人,在茵莱湖上卖饭,与他们算是邻居。对于老李的失踪,江云起也只是唏嘘,并不同情。这里一半人属于背井离乡,逃亡海外;在这种地方落脚,自己很惨,还见过很多更惨的事,心上的茧都结了七八层,早不知道心软是什么滋味了。
你以为那个木讷的男人只是捕鱼的,其实床底下摞着枪码着粉;那个女人对着你害羞地笑,指不定身后门里就躺了个刚被她割了喉的死人……
傍晚时分,下起了大雨。雨一来,天就黑了,湖上有风,雨声显得尤其大,视线里茫茫一片,隔着三五步就看不清人了。
江云起这一天过得平淡,吃了米粉就是等林风眠回来一起做做家务,收拾收拾船屋。这船屋就是‘新’家了,要洗刷干净一点,才好往里置办家具。所以没结婚前她不在家里开灶,要么在老李那交饭钱,要么从“饭划子”上买——这浮村里专门有人做饭食生意,每到饭点,就把热腾腾的大饭锅抬到船上,沿着水道边划边叫卖,锅里大多是粥、汤泡饭,或者米粉,谁家想买,就捧着碗出来要一勺。
第1章 莲梗丝衣
浮村上的房子都是木屋,像船一样漂在湖面上,可以随着旱季雨季的水涨水落迁徙,始终与岸边保持合适的距离。距离产生美,于是岸上的人就很羡慕湖上的人,而湖上的人也有许多想上岸的。
林风眠和江云起的船屋只有一层,很简单。老旧的木地板与木墙板都是原木,可看起来并不干净,整体都油腻发黑。屋里只有简单的两样家具,一张桌子,一架衣柜,同样的木质,古拙质朴的做工,看起来颇有些森林童话气息。
江云起爱贪小便宜,表示自己很喜欢并且一定要留下这两样家具。林风眠其实是有些嫌弃的,但拗不过她。无奈之下就买了把硬毛刷子,沾着皂角粉,把这两样油腻的家具狠狠洗刷了一通,硬是刷出了原木的清爽气息。最后还嫌不够,又用纱布打磨成了个全新样貌,刷了桐油看着才算顺眼。
林风眠似乎有很严重的洁癖,这两天又开始洗刷房子了,谁也拦不住,吭哧吭哧干的很有奔头,几乎就刷出了愉悦感。江云起和鱼鹰蹲在廊檐下看直播一样地看他,觉着他的劳动量很大,都替他热得慌。可他觉得这活干起来并不累,取水方便,并且只管刷就行了,脏水直接顺着木地板漏下湖里,根本不用管。
江云起没话找话,想让他歇会:“风眠别刷了,你教我游泳吧,以后住在这不会游泳淹死了可咋办呀?”
林风眠丝毫不领情,向外瞅了她一眼:“跟乌鬼学去。”
他似乎不喜欢鱼鹰,江云起悻悻地起身没事找事做去了。
地板上木板与木板之间的缝隙很大,有些地方几乎可以塞进一根手指。林风眠每刷过一面墙,就用木桶往墙上泼水,把墙面冲得干干净净。
最后终于连地板也刷干净了他才肯停,整个木屋都透着一股皂角粉古早而又的清香气息。
江云起站在桌边裁新买的窗户纸,林风眠品味独特,纸是特制的干花纸,木浆纸中夹杂着淡黄色的花瓣和淡绿色的嫩叶,摸上去略粗糙,很有质感。贴到窗户上透光但不透明。两人一人负责一个,把前后窗都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