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只朝虞万鹏看了一眼,虞万鹏便已心领神会:“卑职这就去查问鸨母,让她说出往日与海棠交好的客人身份。”
房内使用了永安城内少见的支摘窗,以纱糊饰,外层窗心乃步步锦格心。成宣好奇走近,想支起窗子,看看外头会不会有人能目击房内情形。
她凑到外头看了看,原是对着庭院,那也不会有目击者了。她正想把窗户摘下,不意察觉窗沿处有细碎的灰烬,被风拂起,成宣好奇,以手指捻起细看。
炭灰?永安早已入夏,怎会需要烧炭取暖?裴誉似是看出她猜测,指了指角落那花架:“这炭灰,应是海棠花盆里的。”
怪不得,花架上养了数盆海棠,胭脂色花瓣层层叠叠,如云霞般绮丽。裴誉又道:“海棠多是春夏之际盛开,想来是死者精心培育,以炭灰覆于土上,延长花期罢。”
他们几人言谈间,后头又一阵喧闹。有人推开门,原是许如千来了。她放下勘验尸体所用的工具箱,冲在场数人行了个礼。
成宣不忘看了看延景,见延景故作专注,正研究着墙上所挂的字画。她颇带兴味地笑,又冲着裴誉打手势,示意他下楼去。
裴誉倒是配合,理所当然道:“我与成大人下楼,看看虞万鹏查探得如何了。”
不等延景反应,两人便推门出去了。裴誉见成宣掩上门后便止不住笑,乌溜溜的慧黠眸子里全是促狭笑意,连唇角都笑出了甜甜的梨涡。
他心头一漾,不由得也随着她笑了起来:“捉弄同僚,就让你这么开心呢?”
“那是自然。”她仰头,说不出的得意洋洋,“说好的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我可不会让延大人好过。”
阁内璀璨灯火映在她脸上,裴誉一时舍不得移开双眼。
她并未意识到,倚着栏杆,指了指楼下一角那风韵犹存的妇人:“看,虞万鹏也在那,我们快去吧!”
他们下得楼去,见楼下笙歌曼妙,宾客照旧寻欢作乐,并未有异常之处。
那妇人对虞万鹏大送秋波,语调甜腻:“官人啊,我该说的都说了!这几日海棠告病,我又怎么会给她安排客人?咱也不是那么不通情达理的。”她又嗔怪道:“我看小哥精壮得很,哪日来帮衬,姑娘随你挑。”
裴誉见虞万鹏根本招架不住,被闹了个红脸,便上前解救他:“夫人自重。”见裴誉来到,虞万鹏如释重负,连忙退到一边。
鸨母眼中放光,身子软绵绵的,直接倒到裴誉身上:“哎呀大人,我可确实不知海棠是被谁所害呀!”
裴誉心中不耐,手中用劲将她推开。鸨母更是长吁短叹,直喊道:“大人,你仔细想想,每一位姑娘能接客,都得先在阁中教养一番。大户人家小姐学的,我们都会;她们不会的,阁里的姑娘也会。”
成宣见她话语露骨,好奇追问道:“然后呢?”
裴誉蹙眉,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他正色道:“大理寺问话呢,老实点儿!”
鸨母不敢再造次,回话也不像条没骨头的蛇了:“海棠是孤女。我们把她买回来,又砸了这么多银子才教出一个海棠,又把她杀了,我们是吃饱了撑的吗?”
虞万鹏听得入神,不禁认同地点了点头。
“姑娘要是接客太频繁,身体出了毛病,那我们也是划不来。她的的确确在房中养病,几位大人定要信我呀!”
“那养病的这数天里,确实没有任何沁尘阁以外的人去找过海棠姑娘?”成宣还想再确认一遍,“我看你们夜里开始迎客后热闹得很,外头也是不管谁都能进入。”
“经我们安排与海棠见面的客人确实没有。至于外头进来的人……”鸨母有些迟疑,“这人来人往的,我也不会派人看着她,这一点我的确不知。”
“但常来邀约海棠的几位熟客,你这儿应当是有记录的吧?”成宣不死心,照裴誉推断,能让对方开门迎客的,必是相识的人。她若能循着这线索追查,说不定……
鸨母面露难色:“来我们这儿的可都是达官贵人,这不好吧!”
裴誉稍稍摆正了腰间佩剑,道:“虞万鹏,把城中三法司捕快都叫来此处,咱们封了此地,挨个盘查。”
鸨母一听,差点吓得瘫倒在地,求饶道:“行行行,我马上把记录都交出来。”她鬼鬼祟祟,压低声音道,“这其中就有盐运司的沈大人,他官运亨通,你们千万别得罪了,以后他可就不来光顾了。”
“盐运司里有两位沈大人,你说的是哪一位?”似是千头万绪中理出了一点端倪,成宣急忙道:“沈庆仪沈二公子吗?”
“还能有谁?当然是他!”
在场数人均觉得精神一振。裴誉行事小心谨慎,此时即刻吩咐道:“虞万鹏,明日你多领几个人,把鸨母提供的名单上的几人,过去三日的行踪一一追查出来。若有疑问的,一律带回三法司核查。”
成宣总还觉得哪里缺失了一块,拼凑不出事件真实的面貌。但目下沈庆仪是他们唯一的线索,只能先循着这一方向追查了。
裴誉见成宣想得入神,喊了她数声:“还不上去,你是要逼死延景。”
她都快忘了楼上那两人了,好像确实过分了些。她挠头,跟着裴誉又回到楼上海棠的房里。
许如千已在收拾她的器具,她俯身弯下腰,乌发垂落:“从齿尖看,死者年纪与方才鸨母提供的讯息一致,大约十六七岁左右。尸身只是肚皮、胸前肉色有了些许变化,结合尸僵的程度,判断应当只是死去两只三天。而她项上皮肉并无卷凸,锁骨也并未耸起皮剥,跟前两回都一样,是死后把头颅砍落。”
成宣看向她,同时发觉延景把投向许如千的视线收回了。成宣心中不屑,还装,装什么装。她问:“一样是斧头类器具?”
“不错。虽然她肚腹、脐下皆有伤口,但致命伤的话,应当是被利刃刺中心脏杀死,因此床帷内血花四溅。”许如千站起身,斜背着工具箱,又道:“斩首分尸、身上又有好几处刃伤痕。若不是有那首童谣,这更像是因为仇怨而杀人。”
成宣和裴誉互看了一眼,均是想起了鸨母方才供出的沈庆仪。
延景补充道:“房内我又再度搜过一遍,并未发觉凶器和分尸的器具。”
这人胆子也忒大了,带着凶器直接到沁尘阁行凶,再光明正大把凶器带走?成宣难以想象。
“今日大家折腾了这许久,便散了吧。明儿早些回到寺里,再从长计议。”裴誉见眼下也没有别的进展,便让他们都回去歇息。
成宣还不想走,裴誉把她连推带拉,弄了出去。后头一前一后跟着延景和许如千,成宣顾不上八卦他们,不依不饶,还想跟裴誉讨论案情:“明日我们就去盐运司里找沈庆仪!这负心男子,明明与海棠过从甚密,却不告诉我们,还对我们说他和杜菱月只是见得少了。”
“谁不知道大理寺会这般猜想?换做是我,我也不会惹火烧身,主动说出来。”裴誉不懂得如何关顾别人,他想半天道,“你不如早些回客栈梳洗,明天还须到处奔波呢!”
“裴大人果然颇有心得。”她颇有兴味地笑道,“说吧,是不是红颜知己太多,自己早有防范了。”
此刻,有人急匆匆奔上前道:“裴大人,柳望山从临县回来了,说是把张连氏也带回了城里,等您回去问话呢。”
裴誉锱铢必较,此时正好抓住机会:“你,不许回客栈,随我一同回大理寺问话。”嘴皮子功夫厉害吧,看我不整治整治你。
成宣顿时怨声载道:“裴大人,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不能说话不算话,不是说好的现在就放值吗!”她话一出口才觉后悔,是不是知道裴誉没什么坏心肠,自己说话越来越放肆了?
她马上换了张面孔,赔笑道:“裴大人,我不是那个意思……”
裴誉笑容闲适,话音愉悦地上扬:“不管成大人什么意思,反正现在,大人乖乖随我回去。”
第14章 候兰房
许如千见成宣和裴誉笑笑闹闹往楼下去了,一旁的延景还隔开两步不愿离她太近。
她强笑道:“延大人如今都已避我如蛇蝎了,我就这么讨人嫌吗?”许如千凝眸细看,才发现今日延景身上穿的是她为他量身订做的一身墨蓝衣袍,笔挺妥帖,衬得他格外挺拔俊朗。
她不禁想起那次延景为了救她,被泼了一身泔水的情状。自己当时看到他如此狼狈不堪,还被他护在怀里,不知为何顿时落下了泪。
延景以宽广衣袍护着她,见她还落泪,亦是好气又好笑:“许姑娘,我这新衣裳可是毁了,我都还没哭,你哭什么?”
她破涕为笑。延景不明白,从她小小年纪,家族获罪株连,爹娘皆在流放边塞的途中身死,自己虽能留在永安,却日日食不果腹、颠沛流离,那么多难熬的日子里,只要得到一丝丝的温暖,她都会铭心刻骨。
延景见她目不转睛,知她想起了这身衣裳。他暗自后悔,今日不该穿来,却又忆起许如千自弄脏了他的衣裳,便存下了数月的俸禄,买了最精美的绸缎,想要给他做新衣裳。
既然是订做,自是要亲身为他量度尺寸。她手拿软尺,低眉敛目站在他面前,还一边小声念叨,记下数目。是他再也情难自禁,才忍不住抱了她。
许如千一言不发,却默默地以双手环住他腰背。
当时是心醉,此刻是心碎。
自己先陷进去,却要提前抽身。延景知道自己不能再给她无谓的希望:“过去种种,是我唐突了。以后断不会再发生那样的事情。”
许如千明白延景话中之意:“但我们二人同在大理寺,朝夕相见,我又怎能说忘掉就忘掉。”她本意是说,让延景再给她一些时日,她自己会慢慢走出来。
延景却道:“你若愿意,我可再托人,为你寻一个去处。”
许如千听到自己的心仿佛沉入无底深渊,嘴里发苦,干巴巴地问:“什么去处?”她以为延景要为她寻个好人家,让她早些嫁人,眼不见心不烦。
延景试探着道:“许姑娘说得有理。天下之大,哪儿不能去。若是其他州府有仵作从缺,你愿意去吗?”他入朝为官,如能自己调动当然是他离开,但他只能根据朝廷任免而就职或升任,如果要走,只能是……
许如千一时以为自己听错了,但延景神色认真,却不似作伪。她僵硬地点点头:“是啊,天下之大,总有我能安身立命的地方。”
她在永安孤孤单单这么多年,还以为自己会有一个家。没想到那么小的愿望,却被他亲手打破。
延景一听便知她误会了,他心如刀绞,只好咬咬牙说:“若许姑娘决定好了,便可告知于我。我自会安排。”他不敢再看许如千,狠下心转身便走,留下她一人呆立原地。
有人自身后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许姑娘,你还好吗?”
许如千迅速揉了揉发红的双眼,转身抱歉道:“我无事。”见是三法司裴誉的下属,她看着面熟,却叫不上名字,看着是比自己还小两三岁的少年,一脸关切地看着她。
她笑了笑:“不打紧,沙子吹进了眼睛。”少年知她扯谎,也不揭破:“我叫宁远,是裴大人属下,来这善后分尸案的事情。往日常来大理寺,便认得你了。”他摸了摸全身上下,“可是,可是,我也没有手帕。”
说罢,他露出笑容,热切如夏日艳阳:“要不,你用我的袖子擦吧,对付一下。”
许如千哭笑不得,真是个小孩儿:“我也有袖子,不劳你了。”
宁远却很是认真:“你笑了就好了。我娘常对我妹妹说,女孩子不可以哭,哭了便不好看了。”
她用衣袖用力擦了擦:“好,我记住了。”她会记住的,从今日起,她不会再为那个人流一滴眼泪。
*
戌时,永安城大理寺。
张连氏和独子是随柳望山一起从临县回到永安的。柳望山清早出发,直到此时才把人带回来。裴誉和成宣见外头坐了一个病恹恹的少年,身上衣物陈旧却干净。见有两个陌生大人看着他,他也不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