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春遥——狗虫瓜子
时间:2022-03-16 09:12:54

她自己都说得有些困倦了,师父却没有丝毫不耐烦的样子,微笑着看她,安静地听她说话。
可是她实在太困了,上下眼皮直打架,眼前出现了两个师父、三个师父……
居辞雁看着女孩闷头睡去,怕她磕到脑袋,伸出手垫在桌面上,轻轻护住她的额头,等她无意识地自己调整好睡姿,才慢慢地抽开手。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她的睡颜,目如深海。
他与她,共处一室,在这深山上的小屋里,过了三年。
他擅自偷了她三年,抹去了她的过往,这三年里,她只有他,似乎也习惯了他在身边的生活。
居辞雁不停地说服自己:他这样做,是为了保护她。
可终究,还是离不开他那一点见不得光的心思。
在她眼中,师父是济世救人、清风两袖的药圣,只有居辞雁知道,自己不过是披着鲜亮的衣裳、内心已然腐烂的俗人。
偷来的终究是要还的,他照顾不了她一辈子,也许这一年就照顾不了了。
她一定得习惯没有他的生活。
这样想着,他止住了本来想将她抱回房间的想法,轻轻拍拍她的肩膀,想将她唤醒。
“小安,小安……”
慕春遥动了动嘴唇,皱皱眉头,他以为她要醒了,她却又将脑袋歪朝了另一边,睡得香甜。
无可奈何,他只得探身,将她抱起,对自己说,最后一次。
十七岁了,她似乎又重了些,他惊觉她长大了。
男女有别,就算不从让她杜绝对他的依赖性的角度,他也着实不该再像以前一样和她那般亲密。
于是将熟睡的女孩抱到她的房间,给她盖好被子,他怔怔地自责着。
她在这时于睡梦中念出白天的诗句:“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安顿好小徒弟,他换了身衣裳,打了水去洗那件沾了血的旧裳,怎么洗,也洗不去血迹,他不由得有些烦躁。
小黄狗本来已经趴下,又摇着尾巴来到他身边打转,似乎是在安慰他。
风一起,他又忍不住咳嗽了,压低了声音,怕吵醒她,他捡起她落在树下的蓝色灯笼,把它挂在屋前。
她的沧海与巫山,要来寻她了。
 
第3章
 
贺承霄骑着他那匹老马,不眠不休地赶了五天五夜的路,那一个座落于西南边陲的小城,却似乎还是遥不可及。
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
他从马上摔下来过两次。
在野外,身体陷进潮湿的泥土里,进入混沌的梦境,那似乎是安全的,不清醒,就不会痛苦。
然而旷野的寒意与一种必须要找到她的使命感却还是刺激得他睁开眼睛——他一刻也不敢停歇,生怕推迟与她相见的时间。
是死是活?他不敢去想。
他们都说她还活着,然而三年前,那把淬毒的匕首,是他亲手捅进她心窝的。
他与她在当时当刻都抱了必死的决心,为减少她的痛苦,那匕首,他扎得很深,理应是……没有生还的可能……
不,就算是尸骨,就算是衣冠冢,他也要找到她。
第二次摔下马,他却没有力气再爬起来了,淅淅沥沥的小雨,颇有愈下愈大的势头,打湿他的乱发,额前几缕,黏黏腻腻地贴着皮肤。
马儿也没有力气了。
这匹汗血马,是九岁那年,父亲送给他的生辰礼物,多年来跟着他东奔西走,浴血沙场,不知立下多少功劳。
所以离开皇宫后,他谢绝金银珠宝、锦织佳倩,官职也不要、宅邸也不要。
他唯独,还带着这匹老马。
它其实也不老,但是陪伴了他很多年,总让他有种它年纪大了的错觉。
这个老家伙,此刻,在淅淅沥沥的小雨中,用那双朴实而疲惫的眼睛木讷地看着它的主人。
马儿的眼睛,向来是没有光的,也没有什么情绪,今天他却从它的眼神里预感到了什么。
不,不……
老马在他的注视下跪下了前蹄,又屈起了后蹄,微微晃了晃脑袋,缓慢的,侧身倒在了身旁的草丛中。
他想到了,仍接受不了。
来不及、也阻止不了,他眼睁睁地看着唯一的伙伴,倒在自己面前。
贺承霄慢慢地站起来,不受控制地后退两步。
双腿一软,又跌倒在了地上。
他慌乱地抓着地上的杂草,爬到马儿的身旁,像小时候一样,扑倒在它身上,紧紧抓着马鬃。
对不起,对不起。
他颤抖着身体,三年来,又一次痛哭失声。
雨,似乎愈来愈大了,他的身体逐渐滚烫,不知何时失去了意识,血液,凉了又热。
三载春秋,九百多个日日夜夜,他从没睡得这么好过。
睡饱了,就该继续走了,黑暗的混沌之中,出现一个光点,扩大、延展,一条圣光奠就的道路,出现在他脚下。
道路的尽头,是个穿着蓝色裳裙的小姑娘。
她在等着他,等着他走向她。
他愈靠近,她脸上的笑意就愈明显,灵动的眼睛,藏着春风,藏着山河,藏着激昂的战歌……唯独缺了脉脉的女儿情。
不过没关系,他会教她,从今往后,她的岁月都是他的,他们还有很长的时光,可以慢慢消磨。
他的肌肉不由得松弛起来,一个恬淡的微笑,在他的脸上绽开。
“婆婆,他醒了!婆婆……”
随着这一声如甘泉般甜冽的惊呼,混沌化影,天光乍现,他的小姑娘,在刺眼的光芒中,飞身离去。
他慌跑上前,只留得一抹轻纱,自他手心滑走。
睁开眼睛,他一时适应不了光线,又微微眯起,眼前的景象才逐渐清晰起来。
一对水汪汪的大眼睛,好奇地凑近他面前。
他动了动胳膊想要坐起来,她反倒吓了一跳,兔子一般往后退了□□。
筋骨还有些发酸,他歪了歪脖颈,缓缓起身,胸前盖着的锦被随之滑落,打量四周,装饰虽素雅,不难看出是大户人家,建筑所用,皆是上等材料。
见他没有什么攻击性的动作,大眼睛的主人——一个身材娇小的少女,又凑到塌前来,舔着嘴角道:“大夫说,你要好好休息,补给营养。”
他垂眼看她,并不答话。
恰在这时,帘珠刷拉响动,原来是一头发花白的老妪,掀帘进来,端着一只银盘,上面放着一碗汤药。
“婆婆。”少女迎上去。
老妪步伐蹒跚,身体佝偻,然行为举止十分优雅,笑容慈蔼。
少女将汤药放到他床榻旁的桌子上。
老妪叫她,“惠惠。”
这两个字就像狠狠挑拨了他的神经,在他还未反应过来前,话已经说出口了:“大胆!”
他声音低沉,凭着数年领兵征战的经验,自带一番威慑力。
年纪尚小的惠惠不由得发出颤抖,小心翼翼地看向这个尚卧于病榻上的男人。
明明是这么凶恶的语气,他的眉尾却深深塌陷,眼睛里,藏着见不到底的悲伤。
她和婆婆都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柔惠公主的名号,岂是你们可以随意呼喊的?”
哦,原来如此!是那个弑父窜逃却被斩杀于青骨山的公主。
惠惠嘴巴一蹶,眉毛也高高扬起:“我还不屑于和她用一个字呢!”
贺承霄只觉气血上涌,突然气急,胸口剧烈起伏,她生怕他冲上前来打她,连忙躲到婆婆身后,他却从榻上掉了下来。
婆婆上前扶他,他却又垂着头,跪牢在了地上。
一会儿,他认真地行礼,心中懊悔,沉声道:“荒野寒凉,承蒙阿婆相救,刚刚是在一时糊涂,冒犯了小姐。”
“知道就好!”惠惠还在气头上,心直口快,却不敢提高音量。
“惠惠……”婆婆嗔怪,又回过头去,重将贺承霄扶起。
“是老妇这孙女性子急躁,得罪公子了。“婆婆不急不慢,徐徐介绍,“老妇夫家姓尹,你可唤尹婆婆,这是我孙女尹惠筠,小名惠惠,倒真是与公主名号相撞了,只是我们在这荒野生活十几年,也鲜有去繁都的机会,想着无事,便也这么叫着了。”
贺凌霄神色黯淡,垂下眼,似乎想到了什么,微微地弯起嘴角,又迅速恢复平直。
“我叫贺承霄。”
尹婆婆与尹惠筠皆是一惊,尹惠筠一听说这个名字,立马就不生气了:“你就是带领十万精兵打赢烁野之战的大将军?”
贺承霄抬眼看她,少女眸色明润干净,不染半分杂质。
“不。”他说,“我不是。”
“现下我只是一个平民。”
“贺公子从哪来,要到哪里去?”尹惠筠好奇道。
“从燕南城来,到逢安城去。”贺承霄对着她挤出一个微笑。
原来他晕倒在荒野,是外出游玩的惠惠发现了他,和同行的阿虎将他带了回来,又请了村子里的大夫来看,只说他这是劳累过度,好好休息、均匀膳食即可,配了几副药来,惠惠和婆婆每日拿匙子喂他喝下,喂了三天,他才醒来。
和婆孙二人道过谢后,他便想起身出发,被惠惠强行按回床去。
“大夫说,你要好好休息!”少女环抱着胳膊,俨然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
贺承霄觉得好笑,倒真的没有再反抗这个身材瘦弱的小女孩,他轻笑一声,问她:“你今年几岁?”
“十四。”
他一怔,喃喃道:“当年,她也只有十四岁。”
“谁呀?”惠惠大大咧咧道。
他却并不回答她,又是自言自语:“你和她很像。”
“不像。”惠惠说,“尹惠筠就是尹惠筠,尹惠筠不像任何人,只有别人像尹惠筠。”
 
第4章
 
夜里山林风声呼啸,慕春遥被惊醒,赤着脚跑出屋去,见她的灯笼,在房檐下,被大风撕扯得东摇西晃。
她慌忙搬来小板凳,踮起脚尖把灯笼取下,抱在怀里又跑回房间。
把灯笼放到茶几上,她匆匆忙忙钻进被窝,拉上被子遮住脸,又悄悄地拉下来,露出一双眼睛,偷偷地看着那只已经灯尽油枯的灯笼,再躲进被窝,再冒出来,又躲进被窝……
重复几次,她终于转移了视线,睁着眼睛望房梁。
不知道为什么,她好像和这只灯笼很熟,但她又有点怕它。
晚上耽搁了时间想灯笼,早上便起不来了,一直到小黄狗跳上床,用它的爪子在她脸上又踩又踢,慕春遥才不情不愿地与周公告别,一个鲤鱼打挺跳起来揪着小黄狗的后颈,另一只手作势要打:“说了多少次了不要用 用你踩屎的爪子来踩我的脸!”
小黄狗被提溜在半空,尾巴耷拉着,圆溜溜的眼睛,无辜地看着她,叫人下不去手。
哎,算了算了。“怪我怪我。”
她放它下地,顺便拍了拍它敦实的屁股。
师父早上要研药,她一睡懒觉,便没人喂小黄狗了,它一定是饿了。
慕春遥穿好裙子,趿拉着绣花鞋走进厨房,揭开锅盖,撕了块昨天吃剩的烤肉,她吃一点,给小黄狗吃一点。
再从缸里舀了瓢清水咕嘟喝下。
填饱了肚子,开始刷碗烧火,准备师父的饭菜。
师父好像不食人间烟火一般,不吃东西也不会饿。
他说他以前从来不吃东西,只喝清水,她听了觉得惊奇,却也不怀疑:师父从来不说假话。
不过食物这么让人开心的东西怎么能不吃呢?吃了会让人觉得幸福啊。
起初她不会做饭,师父会,师父不吃,可是她要吃,他就做给她吃,不放调料,索然无味……
为了吃到好吃的,她躲在师父身后学习招式,又自己研究佐料,久之便练就了一手的好厨艺。
她还记得她做的第一道好吃的菜是小炒肉。
山里偶有小贩来往,专供隐士资物,只是碰到需要运气,慕春遥便是在打野兔的林子里遇见那个屠夫的,用兔子肉,换了他的猪肉。
她醒来后第一次吃猪肉,香嫩可口,她尝了一口,立马便把第二口给居辞雁。
她夹了一块肉,放进他碗里,看着他吃下,歪着脑袋凑上前,满脸期待:“好吃吗?师父?”
居辞雁点点头,面无表情,又看她有些失落,便又多吃了几块,柔声道:“好吃。”
慕春遥立时便高兴起来,忍住将小炒肉扫荡一空的冲动,悄悄画了分界线,吃了一半便不吃了。
居辞雁看见她乖乖地坐在对面咽口水,问道:“怎么不吃了?”
“饱了。”慕春遥舔舔嘴唇。
居辞雁笑了笑,将筷子担在碗上,道:“师父也饱了。”
哇!慕春遥眨了眨眼睛:“那我……我又饿了……”
辞雁屈起修长的手指,在小徒弟的脑门上轻轻一扣,无奈又宠溺:“想吃什么,吃多少,都可以。”
“嘻嘻……”慕春遥腮帮子里塞满了食物,鼓鼓的,仰起脸笑。
热了热包子,煮了点肉汤,慕春遥咚咚咚敲响了师父的房门。
敲门只是形式,师父制药的时候是听不见敲门声的,慕春遥敲了三下,便推门进去了。
居辞雁正在用药杵捣药。
“唔……”慕春遥把饭菜放到小桌子上,抓着居辞雁的袖角,将脑袋搁在他背上,“师父我好困呀……”
居辞雁果然分心了,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有些无奈:“小安……”
“师父呀该吃饭咯!”小计谋得逞,慕春遥吐吐舌头,搞怪道。
将居辞雁拖到一旁,按在软垫上,慕春遥拿起药杵继续捣药,干劲十足:“师父好好吃饭,我来帮您捣药!”
居辞雁只得拿起碗筷吃东西。
慕春遥捣着药,看到众多黑漆漆的药罐里有一只琉璃瓶,瓶子里装满了彩色的药丸。
她拿起来打量,对着阳光的方向,小瓶子折射出七彩的光芒。
“师父,这是什么呀?”慕春遥好奇道。
居辞雁看了,没有如以往一样让她不要乱动他的药,他喝了口她做的汤,淡淡道:“里面有三十颗药,等师父走了,你就每天吃一颗。”
居辞雁没有回答她。
她明知道不可能还是问道:“是……是要出远门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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