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辞雁已经吃完了她准备的食物,却还是没有回答她。
慕春遥蹲下身来,搂住居辞雁的脖颈,让他身上那股清冷又温暖的气息包裹着她:“师父,不要离开我……”
三年前大病一场醒来,她失去了过往的所有记忆,宛如重生了一般,师父是她在这世间唯一的朋友、唯一的亲人,没有他,她不知道该如何生活。
她轻轻蹭了蹭他的脸颊,他抬手,无比留恋地摩挲她细瘦的胳膊,清淡的眉眼间,是散不净的忧愁。
走出居辞雁的房间,清风拂过,把一朵雪白的海棠花刮到慕春遥的脚边,她弯腰拾起,却见前方还有一朵。
捡了一朵,还有一朵,她猛地抬起头,恍然大悟,只见花树下,海棠满地。
应是昨夜风大,吹得花飞花落。
她拿来扫帚,将落花都扫进簸箕,然后端着簸箕来到悬崖边,奋力一扬,将半树海棠都洒落悬崖。
花瓣飘入深不见底的崖谷,慕春遥怔怔地站在原地看了一会儿,回过头,居辞雁一袭白衣,站在她身后不远处,静静地看着她。
“小安。”他开口,声音飘飘渺渺,似是自远山来,“有时间,就多去山下走走。”
第5章
惠惠心无城府,和贺承霄说了许多的话,他很轻易,便套出了她的家境。
原来她的父亲尹祖生,是百年来乡里唯一出的一个读书人,高中状元,光耀门楣,写得一手好诗,深得皇帝赏识,却放弃做官的机会,回到乡野和她母亲厮守,她母亲也是生在个富庶的人家,祖上性情淡泊,便从镇上搬了出来,在这郊野建了小小的府邸,安享恬然,二人简单宴请了乡人,请双方家长作了见证,便算是成婚了,不料红颜薄命,在生下惠惠不久,她的母亲就突发疾病而亡,父亲经受不住打击,疯了,一天晚上大笑着念《白头吟》出门去,不见踪迹。
“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
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
今日斗酒会,明旦沟水头。
躞蹀御沟上,沟水东西流。
凄凄复凄凄,嫁娶不须啼。
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
竹竿何袅袅,鱼尾何簁簁!
男儿重意气,何用钱刀为!
……
男儿重意气,何用钱刀为!”
惠惠坐在家门前的大树上和贺承霄说话,他倚着墙,听得云里雾里:“……为何要吟诵《白头吟》?”
惠惠晃着脚丫,嘴里含着一块糖,父母的悲情故事显然对她没什么影响:“听婆婆说,父亲心里愧疚,觉得母亲是因他而死。
母亲曾经说过,功名与她,父亲只能选一个。
父亲有才气,不甘心被埋没,还是进京赶考了,得了赏赐立马回来找母亲,却是‘身在曹营心在汉’,与燕南城来的官人几次会面,都着母亲看见,无理取闹一番,两人渐行渐远……”
“……”贺承霄低头看着婆娑的树影,没有说话,若有所思。
“这座老房子……”惠惠一回身,想要指着屋檐下的玉雕小鸟给贺承霄看,话还没说完,就身子一歪,从树上掉了下来。
贺承霄淡定地踢起脚边的一个圆垫在惠惠腰际一挡,惠惠堪堪站定。
她嘴角带笑,却看不出到底是开心还是不开心:“我以为,你会抱我。”
“我这一生,除了母亲,只抱过一个女孩子。”
“那是过去,你还有很长的一生。”惠惠说。
贺承霄并不答话,惠惠已经习惯了,把圆垫垫在屁股底下,坐下来接着讲话。
贺承霄站着,她坐着,仰视实在太累,她便看着他的靴子:“这座房子,已经两百岁了,可是它还这么高大富丽,是这个小村落里最好的建筑,也许是被其他破破烂烂的房子衬托的……”
阿虎这时路过,往惠惠身上砸了个什么东西,惠惠气恼,立马起身去追他。
贺承霄抱着剑立于檐下,两个小孩嬉嬉闹闹,越跑越远。
他直起身子,走了几步,看看惠惠的背影,又抬起头,看了看那两只玉雕小鸟,独自离开了。
他已经打听清楚,离这里最近的小城,是朔阳。
这样走下去不是办法,得进城买匹马。
拿什么买?他已经三年没和钱打过交道了,不过他还有一身力气,和因自小习武磨起一层厚茧的双手。
夜色下沉,明月皎皎,前方已见得灯火。
贺承霄忽然听见一阵悉悉娑娑的声音,他一回头,便见一抹裙纱,飞速掩于树后。
他静静地站着,一会儿,树后的人儿似乎想探知动静,悄悄探出一个脑袋,正对上他沉寒如冰的目光,只得自己心虚地半步半步挪出来。
“你想干什么?”贺承霄毫不客气地开口。
“我……”惠惠低着头,嗫嗫嚅嚅,不知如何回答,骤而鼓足了勇气,抬起头反问:“你要去找那个女孩是不是?”
“是。”贺承霄没有否认。
“可是……可是她已经死了……”那天他因为她和公主撞名而暴怒的模样还历历在目,惠惠不知道自己哪来的胆量,敢说这句话。
她闭上眼睛,不敢看他,可是他什么反应也没有,她便又睁开,见他只是默默地站着,面无表情。
“……”
“不是你亲手杀了她的吗?你怎会不知她是死是活?”
聪慧如她,早就猜到了,那个女孩,便是坊间盛传的故事中弑君窜逃,被当时还是卫将军的贺承霄斩杀于青骨山上的柔惠公主,不久前,又有公主隐居于逢安的流言传开,可是人死怎么能复生呢?
流言也只能是流言罢了。
贺承霄,醒一醒吧。
爱让人痴狂,给人勇气,惠惠仰起头,不管不顾地瞪着他。
贺承霄眼波微动,良久,长叹一口气,兀自转身,似乎不打算再理她。
她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离她远去,忽然,下定了决心。
她追上去,在他身侧,跑得有些气急,微微地喘息着:“老头,带上我吧,我和你一起去找她!”
贺承霄没有停下脚步,也没有看她。
他看着远方,目色深沉,语气乏淡:“你该回去照顾婆婆。”
“婆婆不需要我照顾,我家有钱,可以买丫鬟。”
“……”
“贺承霄,我有钱。”
“……”
他就算是走,也比她跑起来要快,她渐渐跟得有些吃力,他却还是一言不发。
贺承霄忽然动弹不得,却是一个小小的姑娘,环住了他的腰。
惠惠的眼底蓄满了泪水,她抱着他,脸颊贴着他滚烫而微微起伏的胸口,眼泪便忍不住流了出来。
“老头……”她抱得更紧了一些,感受着他身体的温度,嗓子里像被塞了一团棉花,“带我走吧,别离开我,天涯海角,我都要和你在一起。”
这样瘦小而年轻的身体,这样真诚而莽撞的情感……
也只有十四岁的女孩才能拥有了。
贺承霄心中一动。
电光火石间,另一个相似的身影与眼前的女孩子重叠起来,多年未遇的熟悉温暖重又涌上心头。
他抬起手,轻轻地搭在惠惠的脊背上,那儿有一对蝴蝶骨,微微发颤,振翅欲飞。
他喉结滚动,似在回味那失而复得的情意:“好,我带你走。”
无谙,我带你走。
第6章
天色已晚,正是宵禁时间,贺承霄便决定在城外的野地里对付一晚,虽是夏季,夜间的郊野露水繁多,仍有寒凉之意,惠惠双手交叠,抱着胳膊摩挲取暖。
“老头,我有钱。”她躲着脚央求,“我们去住客栈吧。”
不远处即有两家客驿,供像他们这样来不及进城的旅人住宿。
“你可以去。”贺承霄靠着树干,将手搭在膝盖上,闭着眼睛。
“还是算了吧。”她怕她去住客栈,他便扔下她跑了。
惠惠紧了紧薄衫,挨着贺承霄坐下,抱着膝盖,将脸埋进膝湾,一会儿,她转了转脑袋,把脸转朝贺承霄的方向,想再跟他说说话。
“老头?”她试探着叫。
没有回应。
“贺承霄?”
“贺承霄?”
他闭着眼,一动不动,如同死了一般,她伸出手指,探到他的胡子上,均匀的、热热的鼻息缓缓喷在她的指腹上。
他应该是睡熟了。她想。于是没趣地将脸埋回膝湾,闭上眼睛,强迫自己睡觉。
闭着闭着,睡意袭来,可这样睡实在是不舒服,她的脑袋歪歪扭扭,越来越沉,“扑通”砸在厚实的杂草堆上,“呼呼”进入了梦乡。
月亮明亮皎洁,夜色深沉,虫鸣悉娑乱叫。
贺承霄睁开眼睛,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他自己也不知道。
他没有睡意,即使在相当疲惫的状态下,也不想睡觉,闭眼休憩只是为了保存精力。
女孩发出细微的鼾声,他侧头看看,她背对着他,侧卧在草堆上,蜷缩着身子,像一只小蜗牛,他解下外衫,状似无意,却让它轻轻地盖在了女孩腰间。
翌日,倒是惠惠先醒,推攘贺承霄的肩膀:“老头,醒醒,醒醒,开城门了。”
贺承霄很快便醒来,其实他刚睡下没多久。
他站起来,理理衣襟,提着剑向前走,惠惠亦步亦趋地跟在身后。
他们去得早,城门的人还不多,排着队,很快便到他们了,负责搜查他们的官兵板着一张脸,凶神恶煞,满脸横肉随着他的嚷嚷一颤一颤的:“有牌吗?没牌不能佩剑!”
牌?什么牌?惠惠心想,通行专用令牌?普通百姓去哪找?
惠惠上前道:“没牌就不能带剑防身了?这如今江湖这么险恶……”
胖官兵龇牙咧嘴地举起拳头。
贺承霄伸手将她护在身后,他抬起眼朝着周围扫视一圈,神色冷峻,最后将那寒冰一般的目光,落在了官兵身上。
“你你你……你想干嘛?”这官兵不知怎的就结巴了,露出几分怯意。
贺承霄扬起手,官兵立马以剑鞘格挡,生怕他发出什么攻击,他却只是将剑扔了过去。
“城内既有规矩,自应遵守。”他不咸不淡道,声音却透着几分寒意。
进了朔阳城,虽是清晨,街道两旁已热闹非凡,商铺大开,蒸包子的蒸屉冒着腾腾的热气,卖菜的小贩在用力地呼喊,来来往往的妇人,腕间挂着菜篮,穿梭于早市之间。
惠惠买了两个包子,递给贺承霄一个,她边吃边问:“你为何把自己的佩剑给了他?”
“不然呢?”
“和他理论啊!”
“你太幼稚。”贺承霄淡淡道。
他说她幼稚,她竟然不生气,还有点开心,因为他吃了她递给他的包子。疯了疯了,惠惠觉得,自己真是疯了。“你个破老头。”她小声嗔怪。
贺承霄找到了卖马的地方,以帮老板做一天苦力为条件,换一匹中规中矩的马儿。
三大堆沙砾,堆堆山一样高,贺承霄两麻袋两麻袋地扛,惠惠坐在“山尖”上,百无聊赖,偶尔帮忙推上一把,中午太阳出来了,她便跑进凉亭里,捡两根杂草编手环。
贺承霄一直扛到太阳落山,终于把活干完了,老板信守承诺,不仅牵出了马儿,还多给了几两碎银:“我看小兄弟气度,绝非等闲之辈,英雄尚有落难之时,兄弟放心,只需耐心等待,定有腾达之日。”老板拍拍他的肩膀,语声爽脆。
贺承霄不置可否地笑笑,抵拳相谢,牵过马儿,和惠惠一道离去。
夕晖漫天,将远山近檐染成了血红色,惠惠用拳头撞了撞贺承霄壮实的胳膊,高兴地道:“你看,连只有一面之缘的老板都知道你是个不凡之人,我果真有眼光!”
她这话,既夸了贺承霄,也夸了自己,最主要是夸贺承霄。
一起找了间客栈,惠惠一进门便大声道:“店小二,把你们这儿最好吃的饭菜都端上来!”
小二肩扛白色抹布,弓着腰,灵活地穿梭于满屋的食客之间,应得飞快:“得勒——”
最后点了两荤一素,等菜的空当,贺承霄坐得端正,指尖嗒嗒富于节奏地扣着木桌,面色一如既往的严肃,还是一副满怀心事的样子。
惠惠的心里也有心事,她双手支着下巴,柔荑一般娇嫩的手指轻轻按着饱满的脸颊,晶亮的眼珠左转右转,都离不开贺承霄的脸。
“老头……”
贺承霄抬眼看她,眼神不带丝毫感情。
惠惠自袖中取出一只手环,用两根手指捏着在贺承霄眼前晃,颊边染上两抹淡淡的绯红:“我编了一天呢,从几十只里选出这一只,虽然它是小野花做成的,可是很好看,是不是?”
贺承霄没有刻意去看那只手环,他始终不带感情地直视着惠惠的眼睛,倒是惠惠心虚,不敢看他,眼神飘忽。
少女情意编织而成,就算是野花杂草,也是美丽之至,如果,能由珍视它的人戴上。
他并不接那话茬,惠惠渐渐觉得有些尴尬,毕竟,它只是一只随随便便普普通通的手环,是她随手摘下路边的野花编了玩的,她这样冒然地送给他,其实是带有几分少女恃宠而骄的意味。
从小到大,惠惠遇见的年轻男子,没有不喜欢她的。
除了……贺承霄——
“尹惠筠。”他看着她,只说了很简短的一句话,“我才二十二岁。”
她心神一颤,抬眼看他,只觉得他的眼神如同寒冰一样使人心凉。
是啊,他才二十二岁,他却总叫他“老头”,除了明面上的字义,多多少少还带有几分暧昧的意味,她以为,她这不为人知的小伎俩,他这样冷峻刚直的男人是不会察觉到的。
骤然被戳穿,不由得有些窘迫。
她不傻,刚从沼泽地旁把他带回来时,她确实以为他是一个老头,皮肤开裂,面目憔悴,头发凌乱甚至有几个怎么也解不开的死结,胡渣长了满脸……
可为他擦净脸,让他换上一套干净的衣裳后,她便看出来了,他还很年轻,不仅年轻,还有几分硬朗,虽然表面冷若冰霜,可他由内而外散发的人格魅力,还是吸引着她忍不住靠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