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北泽人?”
“是。”
慕春遥眼珠一转:莫非是外间又打仗了,官府来捉北泽奸细?
热粥恰好呈上来了,粥里已放好喝粥用的匙子,她又递给苏德一双筷子,用来夹虾饼。
隔着腾腾的热气,他似是看穿了她的心思,不紧不慢地喝了一口粥,悠悠道:“你觉得,他们要找的人是谁?”
“你吧。”慕春遥把虾饼撕成小块,浸入粥里,再混着粥吃下肚里,无比满足地眯起眼睛,只顾着吃,也没注意自己在说什么。
总不可能是她吧?她想,这三年她下山的次数一双手就数得过来了,而且,她确信自己犯的最大的罪过就是不好好修习武功。
“味道如何?”她很快便吃完了,肚子里暖暖的,有些得意地问他。
“挺不错。”苏德也喝完了最后一口粥,然而他神秘莫测地看着她,直盯得她心里发毛。
“你、你看我作什么?”
苏德从怀里掏出一副画,轻轻一抖,画卷展开,他看了看画,再看了看她,又看了看画,把画卷转了个方向:“你看这画像上的女孩像不像你?”
这画粗糙得很,只粗粗描了个线条轮廓,眼睛是眼睛,鼻子是鼻子,嘴巴是嘴巴,头发及到腰线以上,穿了件斜襟的衣裙……
“大魏朝的女孩不都长这样吗?”
“你再仔细看。”
慕春遥揉了揉眼睛,又定睛一看,奇了怪了,好像在照镜子,乍一看只是个普通的姑娘,细看起来这眉眼神韵倒真有些像她从铜镜中看到的自己,最关键的是,她的颈间有一朵莲花的刺青,平时衣领一遮就看不到了,是只有她和师父知道的秘密,而这画像故意画低了女孩的衣领,女孩脖颈的皮肤上,也画着一朵莲花!小小的,和她的一模一样。
慕春遥的眉毛耷拉成了八字形,刚想开口,胳膊就被苏德猛地一拽,直把她扯离了长凳,几乎同时,她的身后扫过一阵剑风,周遭食客突然都人手一剑,慢慢地靠近他们,目光冰冷而凶狠。
苏德没带武器,以合拢的扇子作盾,拉着慕春遥慢慢地后退,双方一时僵持,她只听他在耳边警声一唤:“跑!”
她的早餐还没消化完……心里这么想着,脚上却奔得飞快,她可不想把命丢在消化食物的时候。
苏德拉着她,跑啊跑啊,弄得早市鸡飞狗跳,她后半截路几乎是被他像揣包袱一样踹着跑的,不知跑了多久,转得她头晕眼花,他终于停下了。
“去……”她想问问他们该去哪,话还没说完就被他按着脑袋蹲进一个小摊的桌下,那桌子矮矮小小的,好在四周盖着布,看不到桌下的光景。
慕春遥蜷缩着身子,心脏因为刚刚跑得太快怦怦跳得厉害,苏德一只手护在她背上,另一只手抵着桌架,桌子外面行过嗒嗒的人马,慕春遥闻了闻被他牵过的手:咦?也多了一股墨水的味道。
她又低头看看,看到一双布鞋,应是这摊子的主人。
忽有沉重的脚步声逼近,慕春遥摒住了呼吸,只听那些“脚步声“道:“有没有看见两个人,一男一女,男的像是北泽人,女的十七八岁……”一通描述他们的面貌特征。
“小人今日并未遇到北泽来的客人。”布鞋主人道。
“我是问你有没有看到?”“脚步声”一声怒吼,猛地一怕桌子,藏在桌下的慕春遥被震得一抖,其实她并没有很害怕,但苏德大概以为她被吓到了,安抚一般揉了揉她的背。
“没有。”布鞋主人说。
“脚步声”冷哼一声和其他“脚步声”一起走了。
苏德和慕春遥从桌子下出来,慕春遥抱拳对布鞋主人道谢:“多谢兄台了。”
布鞋主人转过身来,温文一笑,气质清雅,慕春遥瞳孔微张,他竟是那日卖蓝色灯笼给他们的读书人。
她又看了看苏德,他舒朗地笑着,好像一点都不意外似的。
“慕姑娘别来无恙啊。”
原来他叫刘远山,白天卖扇子,傍晚卖灯笼。
慕春遥笑道:“你还没走啊?”
刘远山说:“快了快了。”
苏德的扇子,便是在刘远山这儿买的,慕春遥环视四周,除了方才他们躲的小方桌,东西两边还放着两条长桌,放着一些书画纸扇,有的扇子上有图案,有的没有。她突然想起来还没看看苏德的扇子,展开一看,雪白的扇面上却是一个墨黑的手掌印迹,令人忍俊不禁。
苏德愁眉苦脸道:“远山让我自己写,可你们魏国的字,实在是太难写了,我怎么也写不好看。”
慕春遥用那扇子随意地扇着风,风过处果然幽然一阵墨香,和苏德手上的味道一摸一样,不禁笑道:“刘大哥这墨水的质量是真好,留香倒是持久。”
刘远山哈哈大笑,苏德知道他俩是在笑话他,气呼呼地撇了撇嘴。
刘远山提议:“慕姑娘也可试试。”
苏德看热闹不嫌事大,一副想与慕春遥一决高下的模样:“对对对,你也试试。”依着她这爱玩闹的性子,书法怕是与他这个外来人半斤八两。苏德想。
慕春遥却是丝毫不慌张的样子,朗声道:“那,我就献丑了。”
刘远山拿来笔墨纸砚,慕春遥挽了挽袖子,问他们:“写什么?”
刘远山道:姑娘请自便。“苏德也道:“随便。“慕春遥略一思索,握好一只不粗不细的毛笔,蘸了蘸墨水便开始写作,只见她面色沉静,腕如游龙,灵巧又不失力度地游走于纸上,纯黑的墨水在她笔下像是生了花,一个个字都各具特色,连在一起看,却又并不诡异,反倒既生动又潇洒。
她写的是元稹的《离思》,她最喜欢的诗句的出处——
“自爱残妆晓镜中,环钗谩篸绿丝丛。”
“须臾日射燕脂颊,一朵红苏旋欲融。”
“山泉散漫绕阶流,万树桃花映小楼。”
“闲读道书慵未起,水晶帘下看梳头。”
“红罗著压逐时新,吉了花纱嫩麹尘。”
“第一莫嫌材地弱,些些纰缦最宜人。”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
“寻常百种花齐发,偏摘梨花与白人。”
“今日江头两三树,可怜和叶度残春。”
写完,她自己也挺满意地欣赏了一番,一抬头,却见周遭围了一群人,都愣愣地盯紧了她写的字,刘远山小心翼翼地将那幅字拈起,一会儿,围观的人群都鼓起掌来,纷纷寻钱问价。
刘远山啧啧称叹:“没想到姑娘小小年纪,书法造诣竟如此之深。”
一老翁甚至愿意出一百两银子买这幅字。
慕春遥有些惊讶,她知道自己写的字好看,可没想到会有这么多人欣赏。
苏德看着喧闹的人群,轻轻撞了撞她的肩膀:“喂,一幅字真有这么值钱?”
在他们北泽,尚武的国家,兵器和马匹都没有这么贵。
慕春遥耸耸肩,表示自己也不知道。
刘远山对她的作品喜爱不已,高声道:“这幅字,刘某不卖。”
无论旁人怎么说,刘远山就是不松口,他们这些读书人,向来珍视字画。
这时又有人嚷道:“这幅字乃是这位姑娘的墨宝,怎由得你说卖不卖?”
这下子所有人的视线又都聚焦到了慕春遥身上,慕春遥尴尬地笑笑,对上了刘远山急切期待的小眼神,弱弱道:“呃……我也不卖。”
围观人群唏嘘一声,纷纷失望地欲散去。
别走啊!刚刚人群围得刘远山的摊子水泄不通,占用人家做生意的地方这么长时间,慕春遥着实有些过意不去,她灵机一转,大声道:“别走别走!我还可以再写的!”
这话一出,大家又都纷纷回来了。
苏德磨砚,刘远山收钱,慕春遥哗啦啦地写,一张又一张,写到后面,她自己都看不出来自己写得是什么,人们却都好像着了魔似的,一个又一个顾客应接不暇。
慕春遥一口气写了两个时辰,终于把刘远山的纸给写完了,她叉着腰,微微地喘着气:这……这比躲官兵还要累啊!
围观群众表示可以提供纸笔。
慕春遥一摆手,再一作揖,浑如卖艺一般道:“诸位今日且散去吧,改日慕某再来献丑!”
最后清算赚到的钱,三人都吃了一惊,苏德表示自己不缺钱,慕春遥也道自己用不太上钱,刘远山执意要和他们分成,他俩都懒得收。
最后慕春遥道:“刘大哥,我们钱不够,再来问你要便是。”
刘远山说他不日便要上皇都去赶考,要慕春遥和苏德去他家吃饭记认位置,慕春遥看天色已晚自己又出来了太久谢绝了他的邀请。
与刘远山告别后,苏德说要送一送慕春遥,做了一天的活,两人都有些累了,一路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灿烂的晚霞晕染了整个天际,行至山脚下,慕春遥回身看苏德,头发和眼睫毛都被镀上了一层融融的余晖。
是告别的时候了,她想起来他不会用扇子,笑道:“把扇子拿出来,我教你开扇。”
夕阳把她的脸映得暖融融的,她站在一个小山包上,比他高了一点点,像一尊小小的神像,他不由得愣了一会儿神,听话地把扇子递给她。
她接过扇子,一边演示一边解说:“食指和拇指分别握住扇柄末端的前后,轻轻一撮……”
只听“哗拉“一声,扇面在她手中展开。
哗拉,哗拉。她又演示了两遍,每开一次扇,都有一扇风,扑到他的脸上。
最后她将折扇还给他,他只试了一次,便成功了。
哗拉。
她满意地笑笑,与他告别:“我要回家了。”
“什么时候再下山来?”苏德问。
“最近都不会下了,师父生病了,我得照顾他。”慕春遥回答。
“如果我想来找你玩呢?”
“可以呀。”慕春遥说,“我住在山崖上的一座小木屋里,你要上得来,就来吧。”
说完她便转身,跑着跳着往山上去了。
苏德看着她的背影渐渐远离他的视野,隐进丛林之中,他还想要再以目光追逐她的身影,不由得朝前迈了两个步子,渐渐下沉的夕阳却正好将阳光刺向他看她的方向,他眯起眼睛,抬手遮太阳光,等到太阳在山后隐去,他已不见她的踪影。
第9章
“师父,我回来了!”照例人还没到,先是一声吼。
今天居辞雁却没有在海棠树下等她,小黄狗也不叫了,蔫蔫地趴在鸡笼旁,慕春遥上了山,看着空荡荡的庭院,心里禁不住一阵慌乱。
“师父?”
“师父!”
“……”
她先去了药房,然后再去居辞雁的房间,一个一个屋子找,推开一扇又一扇门,依然没有看到居辞雁,她急得快要哭出来,都想要去山里找了,老旧的木门突然嘎吱一声,一个白衣飘飘的身影从厨房里走了出来,手里端着一大盘什么东西。
慕春遥也没细看他手里拿着什么,她又气又恼:“师父,你既然在,为何不应我?我还以为……”她还打算絮絮叨叨数落他一番,他却扬了扬手中的盘子。
慕春遥定睛一看,盘中赫然是被切了小块的烤肉,不由得转怒为喜,气消了大半:“是烤肉!”她最喜欢的烤肉!
她开心地接过来,放到石桌上,居辞雁在她身旁坐下,伸手替她将额前一缕散落的头发别到耳后,柔声道歉:“对不起,小安,师父没有听到。”
一定是他蹲在壁炉旁专心烤肉,而她因为心里着急找得马马虎虎匆匆忙忙,所以他没听到她叫他,她也没看到他的身影。
慕春遥抿抿嘴,看了看烤肉,又看了看居辞雁被熏得脏脏的衣服和脸庞,他真诚地看着她,平日清冷端庄的师父今天竟然谦恭地请求她的原谅,她又怎能视而不见呢?于是她绷不住笑了起来:“好啦,没关系。”
居辞雁也淡淡地微笑起来,轻声道:“快吃吧。”
烤肉已经被切成不用再撕咬的模样,拿起一块放到嘴里就可以吃,慕春遥吃了一块,眼睛立马变得亮晶晶的,像有小星星在闪烁:“师父,你向来对食物无欲无求,做的菜也寡淡得要命,怎么今天的烤肉烤得这么好吃?”
她吃出了细盐、花椒、辣椒、孜然、肉酱……真是太感动了!师父竟然会放调料了。
居辞雁面无表情:“你这是在夸师父?”
“是呀。”慕春遥嬉皮笑脸地打趣。
居辞雁无奈地摇了摇头。
慕春遥一边吃烤肉一边跟他讲今天的见闻:“……有人在找我欸师父,苏德给我看了一张画像,我和画像上的女孩长得好像,她颈间的莲花,我也有……”
居辞雁却并不意外,只是淡淡地听她讲,慕春遥想:师父怎么和苏德一个样,他们难道都有未卜先知的能力吗?为什么她讲的事情,他们好像早就知道的样子?
慕春遥又道:“……这三年我也没怎么练字,怎么我的书法会那么好呢?有人愿意出一百两来买我的字欸,以后我就可以卖字济贫了吧哈哈……”
她在想,她以前是一个什么样的女孩呢,又拥有过怎样的人生?
那些人,是她以前认识的人吗?他们好像想要杀她。
……
她不敢说出来,怕师父伤心,怕他以为她想要离开他。
他却说出了她想要知道的答案:“你以前,是个很有才华的小姑娘……”
“哦这样啊。”她也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急急地打断他。
他还想要说些什么,她却转移了话题:“杏林百草阁的阁主可真漂亮。”
“小安。”居辞雁道,“你想要知道的答案,都在我给你的琉璃瓶中,等我走了……”
等他走了,等他走了。
他为什么总在给她预设一个令人伤心的情景,慕春遥烦躁起来,既然如此……她挑明了说:“我是挺感兴趣,但比起知道答案,我还是更想留在你身边。命运让我忘了过去的一切,自然有它的道理,如同你,不告诉我你服用隐冰丹的原因,我也不再问,相信你有你的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