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无谙打趣:“既然多了俸禄,怎么会过得不好?”
塔娜叹息道:“孤孤单单,行尸走肉,每天重复一样的事情。”
虽然以前也是这样的,但孟无谙的到来打破了这样的重复与平静,生活开始有了许多新意与温暖,可是她还没享受够,她便走了。
人一旦见过了太阳,就很难再忍受黑暗。
孟无谙翻了个身,将手垫在枕头下,兴意盎然道:“塔娜你知道吗,我有了新名字。”
“啊?”塔娜惊疑。
“孟无谙。”她一字一句,掷地有声,又像夜色中一抹飘渺的云烟。
塔娜没有说话,这她早就知道了,她早就知道公主不叫慕春遥,魏国的国姓是“孟”,她既是公主,又怎么会叫那个名字。
她和她讲了那么多话,却始终没有提及北泽的事,因为一提到北泽,就势必会和那个人产生绕不开的羁绊。
她想孟无谙和三王子之间,应当是有过一段情的。
后来她才知道,三王子那一天从圣城连夜赶回来,也是为了救孟无谙。
如果她没有拦他,现在孟无谙,是不是就不用困于这四方威严的将军府?
塔娜思忖了很多,心绪复杂,还是将最想问的问题问了出来,明知道她不会如实回答。
“公主,你过得……快乐吗?”
她见她的第一面,就觉得她身上的气质变了不少,在北泽的时候,虽然也是被困着,却仍尽力活得恣意,每天都是那么逍遥快活,偶有情绪低落的时候,很快便能恢复活力……可是在这里,她的身上好像多了一层解脱不开的束缚,让她整个人都变得恬静端稳了许多……
是错觉吗?分明才隔了一年,分明她今年满打满算也才十八岁。
如果不是,那一层束缚,是什么呢。
快乐?
孟无谙听到这个问题,一时愣住了神。
她快乐吗?
好像不快乐,尘世间没什么快乐的事情,只有飘渺无依的寂寞,像藤蔓一样缠绕住了心脏。
好像又还是挺快乐的,当她和贺承霄斗嘴的时候,当她吃到他做的蛋炒饭的时候,当他抱着她的腰、将脑袋靠在她的肩膀上……
这些快乐好像微不足道,又好像足以支撑她熬过这漫长的等待。
她很想回答,快乐的,她过得很快乐。
可是说不出口。
于是没头没尾道:“他说我要等十年,可是现在才过了一年。”
塔娜,我好像喜欢上了一个人。
第42章
瑞雪兆丰年。
那一年的起始,北泽的初雪之日因为一个女孩的到来而推迟。
那一年,大雪前所未有的盛繁而漫长。
北泽人本以为会有个好兆头,却没想到接二连三的噩运,诅咒一般困囿了碧草葳蕤的大草原。
先是所谓“吉兆”、将与她们联姻的柔惠公主弃约窜逃,然后丧钟长鸣、万民垂涕,流传已久的北泽国王薨逝的消息得到了证实,接着最得民心的三王子不知为何失了心智、妄图欺兄弑母,被除王籍,王储之位暂定粗莽凶悍的大王子巴拉,实则为王后掌权,群龙无守,民心惶惶……
塔娜犹豫了很久,还是闭着眼睛,一边回忆,一边将她走后,北泽发生的一切讲给她听。
那一天,苏德醉酒,调戏良女,殴打王兄,被押到王后其其格身边,不仅不认罪,竟掐紧了自己生身母亲的脖颈妄图杀之,幸得王宫护卫及时赶到。
王后颁下谕旨:原王室三子海勒图德.苏德,阻挠两国联姻,调戏妇女、殴打兄长,欺辱生母,恕罪并罚,着令开除王籍、沦为庶民,受九十刀刑,押解地牢,无期□□,生前死后,永不再冠王室之姓。
九十刀剐,不得致命,殷殷地底,无尽黑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塔娜从未见过如此严厉的刑罚,她好奇又同情地旁观了整个事件的经过,看着苏德被扒光了衣服,赤身裸体地在众人面前被执行刑罚,一刀又一刀,鲜血从伤口中浸出来,由一滴一滴汇聚成一片又一片。
他被绑在高高的木架上,如待宰的羔羊,九十刀过去,他竟然还没有失去意识,行刑人解开绑缚他的链条,他倒在了木台上,仰天大笑,而后被人拖走。
目睹此场面众人,皆是王宫之人,最爱行口舌之快的一党,那一天竟无人言语。
现场安静得只有老鹰飞过天空的长鸣。
她在这一片寂静中,不知何故落下泪来,曾经高高在上的王子,如今被这样屈辱地对待,如果这时候天空盘旋的老鹰能俯冲下来将他啄食殆尽也比这样好啊。
她又想起来以前和孟无谙在高塔上见过的风雪中站着的那个“假人”,那时她已知道是他,她突然间醒悟——那一天,也许他是来救孟无谙的,可是却被她生生拦下……
他落到如此地步,也有她的几分缘故。
塔娜攥紧了拳,终于在某个夜晚,潜进了那阴暗幽深的地牢,那里关着的,大多是穷凶极恶之人,守卫极其森严,她费了些心力才得以进去探望片刻,也许更多的原因是守卫看她不过是个年轻柔弱的女子,掀不起什么风浪。
她能力有限,又习惯了隐忍,自然是没办法做成什么大事。
不过,提供一点小小的帮忙还是可以的。
她想要——帮他自尽。
谁人不知三王子的潇洒不羁之态,如今却受尽屈辱还要永世监押在这暗无天日的地牢,怕是比死还要难受。
穿过又黑又深的长廊,一条亮红色的蜥蜴忽然掉在了她的肩膀上,她一动不敢动,由着那蜥蜴飞快地伸出冰冷粘腻的舌尖舔了一下她的脖颈,接着柱子上又垂下来一只蛇头,她还来不及反应,肩膀上的蜥蜴就被吞进了蛇的肚子,长蛇扭曲着充满滑腻鳞片的身体不知跑到何处去了,她的心跳快得仿佛胸腔快要被击穿,喉咙一片空灵,连忙捂住嘴巴,强忍着尖叫的冲动。
她捏紧了袖下的毒药,终于见到了苏德。
牢笼外只有一盏小小的火把,平日是不点的,为了跟他交流,她点燃了那盏火把,火把发出的光却微弱得只能照亮一个角落,而他坐在黑暗里。
“三王子,三王子……”她压着声音唤他。
苏德本是整日昏睡着的,她叫他的时候,他正好醒着,抬头看到了她,是那个侍女。
“你来干什么?”他戴着镣铐,能行动的范围只有四四方方的地板砖,和牢笼外的她还有一段距离。
“我来帮你……”塔娜亮出了那个小小的药瓶。
“不用。”苏德一看就明白她要干什么了,一口回绝。
心中涌起一丝悲凉与愤怒:一个小小的侍女都来可怜她了吗?
塔娜心里想着他是不是怕拖累她,便将那药瓶滚了进去,道:“殿下放心,奴婢已打点妥当。”届时验尸官另有说辞,她已经安排好了,毕竟,谁会在意一个庶民的死活,还不如讨好得势的宫女。
“你是要帮我,还是害我?”苏德声音冷厉,又自带王族威严。
在王宫内多年胆战心惊,步步为营,塔娜条件反射地跪了下去,“奴婢,奴婢只是……”
只是不忍殿下受苦。她终究还是没敢说出来,那般骄傲的人,别人的同情对他而言与凌迟无异。
她没说出来,苏德却能明白,勃然大怒,扬手便将药瓶掷了过去,砸到铁栏杆上,瓷瓶碎成数片,药液飞溅。
“滚!”
塔娜被这一阵怒吼震得回过神来,他现在不过就是和她一样,甚至还不如她的普通人,她何苦要这么低声下气,于是站了起来,却也没办法恨他,内心仍带着悲悯。
叹息一声,熄灭火把,转身离开。
身后却又传来那镣铐王子的声音:“等一下。”
她回过身来,感觉黑暗中有一团影子在移动,却是苏德,挣扎着想要移向铁栏,无奈枷锁牵制,扯动了身上的伤口,又是一阵痉挛,疼得闷声微喘。
她连忙跑了回去,听见他沙哑的声音,在竭力将话说得清楚——
“我不想死。若你见到她,帮我问个话。”
塔娜眼中不知何时已盈满了泪水,她奋力地点头,又想到他看不见,应声道:“好,殿下请讲。”
“你帮我……”苏德的声音却又微弱下去,“你帮我……”
塔娜屏住呼吸,才听清楚,他说:“你帮我问问她,过得……过得快不快乐……”
“殿下?”她再唤他时,已没了声响,应是伤口复发又昏睡了过去。
她便将这话牢牢地记在了心底,只期盼着有一天再见到孟无谙,能帮他,也是帮她自己,问出这个问题。
孟无谙一直没说话,塔娜也不知道她究竟是睡着了没有,讲到苏德,就由不得牵扯出北泽的故事来。
其其格对外宣称大魏公主是被贼人掳走,这个理由到底是比逃婚要光彩些,却也终究是一场奇耻大辱,外间对王室的信任大打折扣,国主阿木尔薨逝的消息越传越真。
大臣集体请命,要求朝见隐于纱帘数月的国主,内外受压,其其格无奈,只得敲响丧钟,证实了国主已逝的消息,北泽失了主心骨和领头人,民心大乱、秩序瘫痪,国库亏损数十万。
偏偏天灾又降临在这个由游牧民族壮大而来的国家身上,牛羊染上畜疫,死伤过万,牧民没了经济来源,沦为难民,为争夺资源,四处流散作乱,甚至难御早先俘虏过的小邻部落。
……
塔娜只是一介侍仆,然而观此种种惨象,看着本来富美的祖国旦夕沦落,心底亦是忧患。
民间有两种说法,一是他们的“吉兆”走了,也带走了他们的好运气;一是那大魏公主从来不是什么“吉兆”,而是噩女,将噩运带至北泽,又潇然离开。
……
塔娜闭着眼睛,泪水却从眼角悄无声息地滑了下来。
墙外的打更人敲了四声锣,应是四更天,现下还是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然而过不了多时,天就要亮了。
她这才惊觉自己竟然絮絮叨叨自言自语了一整夜,拢了拢被子,打算睡去。
“塔娜。”孟无谙在这时唤她,声音在寂静的黎明显得格外空灵。
原来她还没睡吗?塔娜心想。
“你的家人呢?”只听她语气极为平静,似是已预料到了什么,虽然她什么都没说。
“死了。”塔娜心脏一抽,很快恢复平静,淡淡道,“都死了。”
为了抢一头健康的牛犊,被财主的亲戚生生打死,本来她的父母就是从各自的部落私逃出来,母亲身体不好,父亲年纪大了,又受此刺激,自然是生命如纸翼一般被撕碎了。
她猜到了,然而她还是问了这个侍女,听她亲口说出来,这样她才好给她一个承诺——
“我会对你好的。”孟无谙一字一句道。
这句话,记得一年前,她好像就说过,然而此时心境,更像是立誓。
从今往后,她便是她的家人。她暗暗道。
“嗯。”塔娜的喉咙里发出一声含混不清的嘶鸣,用力地点点头。
孟无谙一直没睡,她听得很认真,因为她也很想知道那个地方怎么样了。
那么美丽的一片草原,有最漂亮的星星和最好吃的烤肉,最高的建筑也不过是哪一座王宫,在十丈高塔上,所有的风景都可以尽收眼底,坦荡而豪迈,如同北泽人的质朴性情……
造物主的恩赐,不应该被尘俗践踏。
她自始至终都没有问一句关于那个人的话,听到塔娜为他解释的时候,也没有丝毫反应。
她平静地听着这段境遇,只是听到他被扒光衣服暴露在众人眼前时,瞳孔微张,光是想象那个画面,便觉得窒息。
但是,和她又有什么关系呢?她漠然地想,从他在大雪中和她分手,把她推向北泽王宫的那一刻,他们之间所有的关系,就都被斩断了。
从始至终都是一场阴谋,也许他们在茶楼的偶遇就是一场处心积虑,那一路他对她的好,原来都是为了用她的婚姻,换取他的自由。
那一条路走了好几个月,从初秋走到冬天,他有那么多的时间去考虑事情的因果,可他最终还是坚定了最初的选择。
可笑当他想着把她送进狼窝时,她还在心底怀着少女的娇羞,懵懂地憧憬着两人之间更进一步的感情。
机会给过了,便没有了。
最初也是恨的,后来便释然了。
其实他们的性情很像,一样热爱自由,一样散漫不羁,她在大魏重新受封为公主后,便渐渐理解了他身为王储的痛苦。
理解,却不能原谅。
本就萍水相逢,一开始,她便有这种直觉,不该遇见的人,擦肩后,最好的宿运,应是两相忘、各还人海。
他们过得怎么样,各自受了怎样的苦,又与对方有什么相干呢?
第43章
孟无谙与塔娜相见没几天,贺承霄便来找她,让她收拾一下,夜间启程。
这是她期待了很久的愿望,然而终于实现时,她竟然觉得太快了,呆呆地道:“我要带些什么啊?”
“什么都不用带。”贺承霄道。
自从公布虎符由方远代掌后,他倒是不再化病容妆了,跟她说话,也恢复了往常的低沉铿锵,眼睛里的光,沉静又锐厉。
“那我收拾什么啊?”孟无谙问。
贺承霄垂着眼皮,从她的头顶看到她的下巴,然后将视线落在她水波荡漾的眼睛上,他看着她,安定的眼神,似是在给她力量,他松了松嘴角,沉声道:“调整心情,做好准备。”
孟无谙看到他那不易察觉的微笑,心情也跟着好了起来,然后忽然想到了小青、小红和刚刚重逢不久的塔娜,便问道:“我可以带丫鬟吗?”
贺承霄凝神思索了一会儿,本想拒绝,看她满脸的期许,便改了口锋,认真道:“只能带一个,机警可信的。”
只能带一个……
孟无谙心底更偏向于塔娜,毕竟两人才重逢不久,塔娜长她两岁,聪明、谨慎,阅事颇深又单纯善良、大智若愚,而且把小青小红这两姐妹分开,她也忍不下心。
可是这些日子据她观察,塔娜和方远已两情相许,她若是将她带离,不是棒打鸳鸯吗?
她不确信塔娜愿不愿意跟她走,于是亲自去问她的意见。
“塔娜,我要和贺承霄一起去微服巡访尧江兵事,你可愿……”
“婢子愿意!塔娜定是要陪着公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