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他来,她既开心又有些难堪,暗自嘟囔:昨天不是才见过吗……
方远咳嗽一声,轻轻地抚了抚饭桌上摆着的干草叶子,切入正题:“塔娜姑娘,不介意的话,我今后想和你一同用膳。”
塔娜当然是不介意了,天天都能见到他,还能不止是见见,而是两人每天一起单独待一段时间,但是,她挺好奇是为什么。
方远忧愁地耷拉了眉毛,表示自己喜欢安静,而家人实在太过聒噪。
哦,是这样。塔娜心想,那她以后在他面前得少说点话了。
之后方远在家吃饭的时候,都是和塔娜一起的,进食常常是在沉默中进行,因为她记住了他说过的喜欢安静的话。
安安静静地吃饭,也很美好。
方远生得清俊,对她温和有礼,分寸得当,和他一同进餐对塔娜而言其实是一种享受。
方远有时会和她讲几句话,寥寥几句,她全都记在了心上,记一整天,晚上躺在床上时都会在脑海中慢慢回味他对她说话时的语气和神态。
他说:“塔娜姑娘不必拘礼。”
他说:“再等一段时日,你便可以去将军府见……见柔惠公主了。”
他说:“姑娘制的花草很是好看。”
……
她慢慢地也会在他的带动下和他聊天,讲讲她的家乡风景,有一望无际的大草原和美丽的格桑花,还有人字形飞过天空的大雁。
讲到大雁时,他很感兴趣,赞道:“大雁是一种忠贞的鸟儿。”
“是吗·?”她其实知道背后的典故,然而装作不懂的样子,想要听他讲给她听。
“对伴侣忠诚。”方远道,“一夫一妻,至死不渝,长幼有序,互相照顾。在魏国,男子向女方家求亲,都要送一对大雁作为聘礼,寓祝夫妻伉俪情深。”
“哇,真好啊。”
塔娜既向往又觉得遗憾,一生只爱一个人的爱情曾经是她小时候最为憧憬的梦想,然而这个梦,终归是碎在了被国主宠幸的那个夜晚,然后,随着年岁增长,她越长越出挑,越来越多的王宫贵族开始肆无忌惮地调戏她,她的这副身子,已经被三个不同的男人弄脏了,她的心,也早已支离破碎。
所以再喜欢一个人,她也只敢远远地望着他,更何况对方是与自己身份地位悬殊的贵族将军。
可是方远望着她笑,温声道:“塔娜,你想不想……”
“不。”她不敢再听下去,急急打断,“方将军,我有点困了想去小憩一下。”
急急忙忙地说完,她便又急急忙忙地跑进屋去。
他要跟她说什么呢?是她想得那样吗?怎么可能,可若不是,他为什么看着她笑得那般温柔,眼睛里面也是一腔的真诚,女子对在意之人的直觉,让她不用听他说出口,便能猜到他要说的是什么。
可是,怎么能够,他们两个,怎么能够……
她躲着他,躲了好几天。
方远只当她是拒绝他了,在又一次被拒之门外后,他终于止步门口,隔门对她道:“塔娜姑娘若是不愿,只当方远什么都没说过便好。”
把话说完,他转身欲走,紧闭了很久的门却吱呀一声开了。
塔娜跑出来,往他的手里塞了一块手绢,便转身跑了回去。
方远展开细看,雪白的帕子上,绣着红色的格桑花,绿色的草原和两只双飞的燕儿,他会意地笑了起来,将那手绢叠好塞进了胸前的位置。
不管以后会经历什么,她都要爱这一次,为她人生中的第一次心动,拼搏勇敢一回。塔娜咬紧了唇,心想,哪怕是堕入阎罗地狱、受十八道天雷鞭笞,她也认了,不管怎样,她爱他,她想和他在一起,她要和他在一起,像大雁一样,一生一世。
就算不能像大雁,以其他任何形式,只要能待在他身边,对她而言也是一种幸福了。
躲着他的日子里,她一直在进行激烈的思想斗争,一边想一边绣着绢帕,她是最精于女工的,却也因走神被针扎破了手,落了一滴血在白绢上,她便将那染血的地方绣上了格桑花,并且终于想通了——
她要爱,像草原上的红色格桑一样,轰轰烈烈地去爱。
既然他也喜欢她,为何不能试一试?
决定要随孟无谙远出巡访之前,她去见他,告诉他她可能要离开两年。
“我知道。”他低头注视着她,眉目清润。
那时距他们确定关系才过不久。
她看着他,心中有浓浓的不舍和担心,虎符岂是那么好执掌的?贺承霄将那样沉重的担子压在他肩上,可是她也不是很明白朝堂上的那些事,千言万语只化作一句:“你好好照顾自己。”
“这话该是我对你说才是。”方远微笑着,温柔地抚摸她的手背。
塔娜强忍住落泪的冲动,道一声“我走了”便欲离开。
“等一下。”
他叫住她,并不放开执着她的两只手,身子微微倾斜,塔娜以为他要吻她的唇,紧张地闭上眼睛,唇瓣止不住地嗡动,他却只是轻轻地,在她的右边眼皮上蜻蜓点水一般用嘴唇贴了一下,小心翼翼,仿佛在对待一件珍贵的瓷器。
她从没被人那样珍视过,连自己的生身父母也不曾。
她闭着眼睛,听到他的声音,明明轻柔万分却又极具蛊惑性——
“照顾好自己,等你回来,我们就成亲。”
这是一个多么令人心动的引诱,让她刚刚出发,就想回去了。
甜蜜又忧伤的思念之情将她包裹,她笑着睡去,却又蹙起蛾眉,仿佛石子,惊皱一池春水。
第45章
顺风顺水,小船漂流三天,终于离了燕南境内,穿过一道幽深的峡谷,便能到达他们此行的第一座主城——五喑峡。
城中有山峡,城亦在山峡中,因此山峡与城,只作一名。
峡谷地段,两岸青山高耸,碧水清清,仰头只见一线轻天,水流明显湍急了许多。
水中不时有潜鳞竞跃,晶莹的鱼鳞,在阳光下泛着五彩的光,孟无谙觉得新奇,从篷子里出来,蹲在船边水里看,想要看看这些鱼儿的鳞片到底是彩色的还是透明的,奈何绿水掩映,又有粼波,望下去水中的游鱼也仿佛成了墨绿色的,她只能耐心地等它们再跃出来。
等了两轮,她终于看清了——是透明的彩色!颜色很淡很淡,鳞片质感看上去像是水晶,因此遇到阳光中便会泛出晶亮的光茫,而彩色,其实是它们原本的颜色,只是在阳光下会更加明显。
兴奋的劲头还没过去,就听见贺承霄促声道:“别玩了,快进去。”
他为什么总是热衷于在她开心的时候泼她冷水?孟无谙一听他这命令式的语气就不乐意了:“为什么要进去?我出来透透气都不可以吗?这外边是你的……”
话还没说完,船就突然摇摇晃晃起来,猛地撞到了什么地方上,孟无谙紧紧地抓着船边,身子却还是被强大的冲击力震得不受控制地向另一边滑去,她想让他救救她,又觉得刚刚斗完嘴就求救太丢人了,于是大脑快速思索一番之后决定闭嘴。
然而她知道她就算不说也会被救,不多时,身子果然被牢牢抱住,她眼前一黑,像是被什么东西罩住,她也反手抓住他的胳膊,只听得一阵哗哗水声,一会儿,晃动消失了,罩着她的东西不见了。
平静下来,只见面前的贺承霄,半跪在船板上,戴着一顶斗笠,几缕发尾湿透,滴着小小的水珠,他身上披着一件长长的蓑衣,严肃又有些无奈地看着她。
原来刚刚急浪打头,船又不稳,他好容易才到她身边,将她护在怀里,用蓑衣拢住。
她不得不承认他阅历的丰富,竟然连这道小小的峡谷何时何地有急流都能预知到。
“你以前来过这里?”她惊奇地问道。
“没有。”
他叹了口气,深潭一般的眼睛好像有了温度,安静而又炽热地凝望着她:“以后,听我的话。”
“嗯。”他这次的语气倒是温和了点,虽然还是命令话语,但她听得出来他是在关心她,于是抿抿嘴,乖巧地点头。
虽然,她很想问问他,是不是不会礼貌用语……
方才听到塔娜惊叫,进到船篷里,孟无谙忙问她的状况,“可有磕撞到哪里?”
“公主,奴婢没事,篷子内尽是柔软的被褥。”塔娜道,“奴婢方才只是有些被吓到。”
“那急浪是挺可怕。”孟无谙嘟囔,“震得船好像要翻过来……”
“奴婢更怕公主……若是出什么事……”那她在这世上唯一的家人也没了。
塔娜说得很小声,然而孟无谙还是听到了,心中泛起一股暖流,暗暗决定要珍惜这份姐妹一般的情意。
想起贺承霄的叮嘱,她又道:“塔娜,你可得记住了,在外面不要叫我公主。”
塔娜恍觉方才失言,捂住嘴,点了点头。
“还有……”孟无谙犹豫了一会儿,然后道,“我们情同姐妹,你以后,也不必总是自称‘奴婢’。”
她猜到她可能不会应允,其实自己也觉得有点奇怪,毕竟她是公主,她是侍女,就算她并不在意,她们之间,也始终隔着一些不可逾越的东西。
果然,塔娜慌忙道:“这怎么可以……这……不行的……”她说着说着,不自觉地往后退,低着头,好像离孟无谙远了很多。
孟无谙便没有再提这茬,岔开了话题。
塔娜和她讲方远的事,讲他是怎样的温润如玉,待她又是怎样的好,讲她送他的绢帕,和道别时他的那个轻吻,一边讲一边含着娇羞的笑,初次动情的女子大抵如此。
不过,他说要和她成亲的话语,塔娜没有告诉孟无谙,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可能终归心里自卑,料不到前路,觉得自己配不上他。
孟无谙一边听一边号啕,控诉方远待她和待塔娜完全是两个样子!
所以刚开始听塔娜评价他温柔的时候,她还以为她们认识的不是同一个方远,或者就是塔娜出现幻觉了……
方远凶巴巴地骂她和把她从贺承霄房里扔出去的场景还历历在目,孟无谙愤愤的,虽然塔娜是他喜欢的女孩,但这差别要不要这么大啊!
塔娜听着孟无谙义愤填膺的话语,不好意思地掩着嘴笑,心里却像有蜜儿流过一样甜,心想方远连对公主都冷若冰霜,对她却温情似水,看来是真心喜欢她。
孟无谙说着说着,攀住塔娜的胳膊,像小孩炫耀自己的好东西一样,她也要把她的师父拉出来遛一遛:“不过我跟你说啊,要说温柔,我没见过比我师父更温柔的人,虽然是他是师父,但会给我主动道歉,会陪我看晚霞,听我讲废话,不喜欢吃东西却每天陪我一起吃饭,还会做我最喜欢的烤肉给我吃,我的要求都会满足我……他总是看着我笑,声音也轻轻的,摸我头发时候的动作也轻轻的……”
“那他对别人呢?”塔娜问。
“我和他在山上住了三年,他很少下山,下山也一般单独去找杏林百草阁的老板娘崔南珠,从不带我,我也没机会看他待别人如何……”孟无谙歪着脑袋想了一会儿,道,“应该也是很好很温柔的吧。”
“不一定哦!”塔娜笑道。
“怎么会不一定?”塔娜笑得一脸暧昧,引得孟无谙也忍不住笑,然而她说的话是很认真的,“师父是药圣,药圣对这世人都有一片仁心。”
船只突然又被轻轻撞了一下,动静不大,孟无谙对着篷外喊:“我能出来看看吗?”
没有回答,孟无谙知道这应当是默许了,因为如果不能,他会直接冷声拒绝她,能的话,就懒得回应她。
她掀帘出去,刚好看见一个戴着斗笠的渔夫,站在一叶扁舟上,正把一个竹筒递给贺承霄,待他接过后,便又荡着舟离开,一派悠然。
贺承霄坐下,从竹筒里抽出一张地图来。
孟无谙在他旁边蹲下,凑着脑袋看,一边好奇地问道:“他是你的人?”
“不是。”贺承霄把地图展开,并不避讳她。
哦……神神秘秘……
孟无谙想,那渔夫气度不凡,看着像是个隐世高人,竟然肯为贺承霄效命,他倒真的有一番手段。
再看看那地图,绘得十分细致繁复,哪里的地势高一点,哪里又有些什么资源,闸门、码头、引火点、集结处都标得清清楚楚。
“这是五喑城的图?”孟无谙问道。
“不是。”
就在他回答完的那一刻,她便看到了图纸右侧的泯生湖字样,心里有些明白为什么他总像看白痴一样看着她了,大概对他那样的人来说,她就是很笨的吧。
吐了吐舌头,手腕被他抓住,他抓着她的手腕,将图展开在她面前,让她的手指上下左右移动,教她辨认:“这是绿荫茂深的地方,地势又高,可在上面埋伏弓箭手,辅以滚石,便可将这低地敌人一网打尽;画着火柴的淤泥地带,可以点火把,也可以使用炸药,炸药遇到这种特殊的泥巴,威力会翻倍;这里陆地画得很厚,水波却极少,因为留给人通行的地方很少,一次只能过三五个人,还需俯下身子,才能卧船淌过这低洞……”
他讲得一板一眼、认认真真,而且很多都是她之前一知半解的东西,她对此也有几分兴趣,因此专注地听,倒是学到了不少。
他和她讲了半天,不知不觉间,小船已经通过那道深长的峡,前方是一处浅滩。
他将图纸叠起来,揣进怀里,手里把玩着竹筒。
“你怎么跟我讲这些啊?” 她心道,是要她学了之后造他的反吗哈哈,不过就算她把这些兵法军势都学会,恐怕也打不过身经百战的他。
“闲来无事。”
他只说了四个字,漫不经心地望着周边的风景。
哦,原来只是把教她东西当作一种消遣。她心想。
“前方浅滩停船。”贺承霄招呼渔夫。
“停了干什么?”孟无谙好奇道。
他并不理她,只是观望着四周,小船一靠岸,便抬脚下船。
孟无谙还站在船上傻傻地瞪着他,他仰头看了一下对面的山势,注意到她探究的目光,便清声道:“下来,我们今天在这过夜。”
啊?在这?在一片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浅滩上……
她虽然不是太理解他的想法,还是听话地从船上跳了下来,招呼塔娜和渔夫也下船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