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春遥——狗虫瓜子
时间:2022-03-16 09:12:54

接着,长笛牵引出一串清长的声音,一声又一声,连绵不绝,哀婉动人,令她满心悲怆,心脏像是被一道又一道满覆荆棘的藤蔓给缠绕住,一边缠,一边刺……
分明没有什么记忆,她却仿佛大梦一场,筋疲力竭。
眼泪颗颗掉了下来。
“属引凄异,空谷传响,哀转久绝!”——是猿啼!
她想起从前读过的诗文来,原来这就是猿啼,原来这就是猿啼……
她越来越悲伤,直至被这种情绪裹挟到无法忍受的地步,冷汗直冒,她一边哭一边喃喃地念:“我不要听,我不要听。”
塔娜急得也快要哭出来了,她不停地呼唤着孟无谙,她却恍若未闻,颤抖着落泪。
孟无谙忽然很想死,她宁愿死,也不要再忍受这样的痛苦了。
正在她不知所措时,一双宽大的手,覆在她的手背上,帮她捂住了耳朵,她跌进一个沉厚的怀抱,有人帮她挡着风,挡着外界的风吹雨打,有人用炽热的胸膛在温暖她。
真是奇怪,贺承霄一来,那种伤感就仿佛被缓缓抽去了,当她抱着她的时候,她感到从未有过的安心,他的手捂着她的耳朵,竟然比她自己捂还要有用……
世界慢慢地安静了,孟无谙抱着贺承霄,眼泪一点点蕴湿他的衣衫,仿佛什么力气都没有,什么都不想做,只想抱着他取暖。
听到他抱着她,低沉又温厚的声音,她的心里温暖而充溢着淡淡的酸楚。
“不要怕,我在这。不要怕……”他像是在哄一个小孩,又像是在安抚自己的妻子。
她从未感觉与他如此亲密过。
在他的怀抱中,情绪慢慢地平静下来,她擦了擦泪痕,有些不舍地离开他的怀抱。
“你怎么了?”他望着她哭红的眼睛,眉宇间满是关切,心里也泛起了怜惜之情。
“我……”孟无谙看着贺承霄,那张惯常冷硬的脸忽然变得温和,让她觉得流零无依的心像是找到了归所,她说:“我听到猿啼了……”
他皱着眉头,担忧地看着她,心底忧虑她怎会只因猿猴啼叫就产生如此大的反应。
“那声音太凄凉了。”孟无谙垂着眉眼,喃喃地回忆,“让人很想哭,很伤心,很想要……离开。”
“我不知道为什么。”她迷茫道,“就好像被勾起了什么伤心的回忆,可我分明没有什么伤心的回忆,苏德骗我之事,我早就放下了……到底是为什么……”
贺承霄望着她的脸,心里忽然也莫名地难受起来,竟是和她一样的感觉,毫无缘由的疼痛,空茫而痛苦,无所依,无所倚。
“你听到了吗?”她朝四周望了望,确认周围没有人看到她刚刚窘迫的样子,应该是被遣离了,放下心来,认真地看着他,想要寻找共鸣。
不可能只有她一个人听到吧。
她看着贺承霄,可是他先是慢慢地摇了摇头,又点头。
“听到了。”他说,“是很小的声音。”
他确实也听到了两岸有猿猴在悲啼,不过那声音细微得可以忽略,对他也没有丝毫影响,只是在看到她难受的模样后,他的心也跟着酸疼起来。
孟无谙叹了口气,抱紧了自己的膝盖。
贺承霄在她身边坐下,似乎想要再陪一下她。
“你去找冯东槐谈正事吧,不用管我。”孟无谙把脸埋进膝湾。
贺承霄没有答应她,沉默了一会儿,沉沉道:“这五喑城以猿猴众多、悲啼绕梁而著名,猿啼凄哀,有声胜无声,如入喑静之地。”
因此唤作五喑城。孟无谙心道。
“那我们在城中时,怎么没有听到猿猴啼叫呢?”她又问道。
“早先由于城民大肆捕杀,猿猴几近灭绝,朝廷已明令禁止。”
所以他们在街上,看不到买卖猿猴的景象,可刚刚,她又听到了两岸的猿啼,“还是有人不遵守律法,捕杀它们,是吗?”
“嗯。”贺承霄道,“我们在街道之所以看不到,应是被人提前掩藏在了一个地方,那关押猿猴的地方应该就在尧江附近,碰巧被你听到。”
他们的行踪身份,只有冯东槐知晓,应是此官阳奉阴违,为了私利,与商贩商协暗通,提前做了准备……
孟无谙直直地看着贺承霄。
“我知道该怎么做。”贺承霄对着她扬了扬嘴角,给了她一个不显眼却很温暖的微笑。
她心里忽然舒服了很多,知道他不会让她失望,也对着他,还带着点刚刚哭过后的哑腔,嘿嘿地笑了起来。
江岸热闹的声音重又传进她的耳朵里,他精致而沉静的脸旁,额发随清风摇曳,她被他深沉地注视着,恍若隔世。
“塔娜,你知道这里为什么叫五喑城吗?”
平复好情绪后,贺承霄又陪她坐了一会儿,便起身去办他要办的事,召了塔娜来。
塔娜忧心忡忡地看着孟无谙,却什么也没有问,什么也没有说,只是默默地,和她继续观赏江景。
又一艘货船与他们的船擦身而过,巨大的阴影有一瞬间将她们吞噬,遮住了阳光和热闹,塔娜摇了摇头,孟无谙便将从贺承霄那儿得来的话解释给她听:“猿啼凄哀,有声胜无声,如入喑静之地。”
“噢……”塔娜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她并不关心这城的来历与名称,她只关心孟无谙。
她想她平日大大咧咧,却被这微不可闻的猿猴之声牵引得大动心神,在那段遗失的记忆中,究竟隐藏着怎样不为人知的过往?
不过半炷香的功夫,在她刚和塔娜聊了不久后,就有贺承霄的侍从来报,说是所有被关押的猿猴都已被放出,冯东槐被严加问责,但因为还有可用之处,因此贺承霄只将刑罚落实了一半,他派出亲信驻守五喑,专门守护猿猴的安危。
她闻知消息时似乎早有预料,并不怎么惊讶,只是心情更好了些,让塔娜多给了那下人几文赏钱。
两天后,楼船画舫渐渐地驶离五喑城,脱离了人世喧嚣,她重又看见了碧水青山,甚至看见一只大猿猴和小猿猴,攀在山崖的树枝上,睁着懵懂的眼睛看她。
她想:你是闻知自己安全了,孩子也安全了,所以出来看看久违的尧江美景是吗?
她并没有说话,那小猿猴却像是听懂了她的话一样,在大猴子的怀里双手攥成小拳,拢在一起朝她作揖。
身旁的贺承霄一扬手,扔去一串香蕉,那大猿猴微微一跳,便灵巧地接住了,稳稳落在另一根粗壮的树干上,和小猴子一起把皮剥开,津津有味地吃起鲜嫩的果肉。
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
越是有能力和权势,肩上背负的责任就越重,有些人承受不了选择逃离,有些人选择勇敢地承担,不仅守护百姓,守护国土,也守护这些惹人怜爱的小动物。
孟无谙仰头,只看到贺承霄锋利的下颚线,觉得他越发高大起来。
不久后,便会有越来越多的小动物,愿意出来和游人打招呼。
孟无谙心里忽地生发出怅然:不知何时何地能再回到这里。
要珍惜每一次的相遇,和人,和地,和一切事物,因为不知下一次归期。
 
第48章
 
贺承霄边走边看,孟无谙也陪着他在一座又一座城中流连,说是陪他倒不如说是他看他的兵工水事、民风民情,她顾自和塔娜吃喝玩乐、散漫闲逛,偶尔她会给些不那么具有参考性的参考意见,而他也会给她分享一些军事知识。
两人之间原本朦胧的情愫在一天天的斗嘴、互相观察与小打小闹中逐渐转化为一种奇怪的亲情,比起丈夫,孟无谙觉得贺承霄倒更像她的兄长,把握着男女有别的分寸,总是用一种极不讨巧的方式在关心着她。
毕竟身边有这么一个有权势有品貌又有才能的美男子,要说没有过心动那是假的,可每一次,孟无谙都强迫着自己浅尝辄止,把他当成亲人,而不是爱人,每一次,她都会告诉自己,他们不可能在一起,久之,她对他的感情便真的细水流长起来。
就这样吧,平淡却长久。
他以前问她,愿不愿意做他的妻子,她现在愈加确定自己的答案是“不能”了,既然不能真心相爱,真要维持这种表面上的夫妻关系一辈子吗?她还这么年轻,天下美男才子何其多,难道她要在他这一棵吊都吊不了的树上蹲一辈子不成……
于是她渐渐地,只把他当作兄长,或朋友。
塔娜其实性情豪爽,也活泼爱闹,只是为人奴仆时,总压抑了性子,在孟无谙面前,会放得开些,两人一起玩乐,日子倒也过得快活。
孟无谙几乎每天都很开心,在蔚蓝无垠的蓝天下,和贺承霄、和塔娜一起,游览四方山水,偶尔还能结识几个有趣的朋友,楼船载着他们,奔向美好的远方,暂时还看不到头的幻想。
离开五喑城后,又过了几个月,到了瓜果之都漠环,船上早早由人送上了水果。
苹果、葡萄、圣女果、桃子、白梨、樱桃……孟无谙尝了,只觉味道果真比其他地方的要好上许多,甜美多汁,唇齿溢香。
只是……怎么没有西瓜啊!
漠环地带气候湿热,每日光是坐着什么也不动都会大汗淋漓,这种天气,要是能来上一口沙甜的西瓜,该是多么酣畅清爽。
于是孟无谙在一个星月满天的夜晚去找贺承霄了,因为几天来他只有临近晚上的时候才会在书房里看看书,她只有这个时候才能有机会见到他。
孟无谙刚踏进门,便见贺承霄正襟坐在椅子上,直直盯着她,她乍然被吓了一跳,气道:“你你你,你怎么不看书啊!”
“听到你的脚步声,就放下了。”
孟无谙顺着他的视线,果然看到他的桌上背面覆着一本旧诗文集,心想,没看出来,还爱读些诗歌,倒真有些闲情逸致。
再看向他时,只见他眸色沉沉,微偏着头看她。
“你怎么知道是我?”孟无谙好奇道。
“我怎么不知道是你。”贺承霄唇畔露出几丝玩味,好整以暇。
“来找我,什么事?”
“没事就不能来找你了?”孟无谙想,他既然不好好说话,那她也不。
没想到他摆出一副送客的架势来,站起身子,一下子比孟无谙高出许多,袭来强大的压迫感,让她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两步,他却又坐下了。
“好了好了。”孟无谙妥协,老老实实提出诉求,“我想吃瓜!”
“不是有哈密瓜吗?”
“我想吃西瓜!”
“没有。”
“……”
贺承霄的书房门被砰的一声砸上,当然不是孟无谙砸的,也不是贺承霄有心砸的,而是他的力气就那么大,开门关门都很响,可是在刚刚被拒绝的孟无谙耳朵里,这声响,就是他赶她走的证明。
没有就没有嘛,不能多说几个字?就那么干巴巴的两个字,一点面子都不给人留……
孟无谙骂骂咧咧地从贺承霄的书房出来,遇上门外的侍卫,侍卫和她解释道:“夫人,漠环县的西瓜比较特殊,成熟期比其他瓜果要晚一些,现在整个漠环的瓜都还在西瓜地里没上市呢。”
噢是这样。孟无谙了然,明早他们就得走了,好像是有点赶不及,瓜农为了收益肯定西瓜快要成熟的时候就会上市,既然还没上市,那离瓜熟蒂落之期恐怕还为时尚早。
心里不免有些遗憾。
第二天惯常赖床,一觉睡到大中午。
唤来塔娜一起吃午饭,来到甲板上,往外看,楼船竟还未驶离漠环境内。
怎么回事呢,疑惑间,一个侍从过来,垂首道:“夫人,公子请您去城郊一趟。”
去城郊干什么?要不是看这侍从腰间别着贺承霄心腹独有的令牌,她都要以为是有人想将自己骗去城郊杀了邀功。
那侍从并不告知缘由,只跟她交代了一番路线,并且让她独自前往。
城郊离这也不远,而且贺承霄在那等着她,孟无谙思量一番,点头答应。
“要带些什么呢?”
“什么都不用带。”那侍从说。
孟无谙便换了一套素净不招摇的衣裙出发了。
青天白日,路又近,倒也没有遇见什么危险,到了那侍从说的地方,竟是一片西瓜田,绿油油的藤蔓覆满了棕红的土地,一个又一个又大又圆的西瓜安静地卧在土里。
今天天气挺好,晴空万里,太阳也不毒辣,然而毕竟漠环气候炎热,孟无谙还是走得口渴。
举目远望,百亩瓜田中间,只有一间小小的茅草屋,茅草屋外有一个破布和粗树枝搭成的凉棚,凉棚下有一张桌子和两张摇椅,其中一张上似乎躺着一个瓜农。
孟无谙走过去,只见那瓜农戴着一顶草帽,穿着简易清爽的短衫,手拿蒲扇,惬意地翘着二郎腿躺在摇椅上,安静又享受的样子。
她闻到一阵清新又沉厚的泥土芳香,似乎很是熟悉。
桌上放着凉茶,她想向他讨一口水喝,便道:“老伯,可否借一碗凉茶?”
“你管谁叫老伯呢?”
草帽下幽幽传来戏谑的声音,这下她确定了——
“贺承霄!”
她一把将他的草帽掀开,果然是那张仿佛经过精雕细刻一般冰冷又厚重的脸。
他抬眼看着她,微微一笑。
她放下心来,喝了两碗茶,大摇大摆地坐下,戴着他的草帽、拿着他的蒲扇,悠闲地摇来摇去,不错不错,果然舒爽。
这瓜田似有降温的功效,刚坐下便觉神清气爽,悠闲地坐一天,倒也是件雅致的美事。
“你把我叫来这干嘛呀?”孟无谙懒洋洋地问。
你怎么不去巡查了?今天不是该走了吗?
“请你吃瓜啊。”贺承霄道。
孟无谙心里一动,明明昨天还冷冷地回答她说“没有“呢。
“不是还没熟吗?”
“熟了。”贺承霄坐起来,信手往北边的瓜田一指,“自己挑。”
哇!
孟无谙闻言,兴冲冲地跳起来便往贺承霄指的方向跑,拍拍这个,戳戳那个。
贺承霄在不远处喊:“挑声音浑厚的。”
“知道啦!”孟无谙应道。
挑了一个拍起来很结实的西瓜和一个瓜蒂颜色挺深的西瓜,孟无谙开始抱着西瓜艰难地拔呀拔,拔下来一个,另一个怎么也拔不下来,然而她觉得肯定很好吃,不想放弃。
一抬头,见贺承霄果然面带笑意地看着她,似乎存心要看她出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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