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知恒的手搭在他的肩膀上:“湛儿,想什么呢?”
徐湛回头,眼眶微红:“没什么。”
“你媳妇还在娘家?”林知恒问。
徐湛点点头道:“祖母卧床,她回来必然要侍疾的,我怕有人为难她,伤了她和腹中孩子。”
“接回来吧,少不得有些闲言碎语,传出去不好听。”林知恒道。
徐湛摇头反驳:“顾不得旁人的看法,我这辈子已然这样了,不能让他们母子受到牵累。”
“你这辈子?你才不到二十岁,怎么就已然这样了?”林知恒苦口相劝:“湛儿,小叔知道你心中有怨气,可那毕竟是上辈人的事,你做到这个地步,也尽力了,你还自己的路要走,没必要跟自己过不去。妙心也是一样,她是这个家里明媒正娶的少奶奶,有你母亲在,没有人敢伤害她。”
“不是过不去,许多恩怨,需要时间去化解。”徐湛苦笑道:“我已向吏部告假,去秦家接上妙心,就直接启程回韫州了。”
林知恒气结:“湛儿,这三年是你最好时候,孰轻孰重,你可掂量清楚!”
“什么掂量清楚?”有个身量高挑的身影进到院子里。
徐湛起身看了他一眼,不情不愿的喊了声“父亲。”
“兄长,我是说不通这孩子了。”林知恒显是有些怒了:“家里出一个林旭宁还不够,一个个都上赶着去自毁前程!”
林知望不动声色的问徐湛:“你是真的想好了,不是在赌气?”
“是,父亲。”徐湛这次分外认真的说道。
“那便去吧,及早动身。”
“兄长!”林知恒失声叫道,他觉得这对父子都疯了。
“喊什么!”林知望对林知恒道:“前程是自己的,没有人可以护佑他们一生。”
徐湛也十分意外,本以为至少要挨一顿斥责方能离开,转念一想,或许父亲对他这机关算尽的儿子已经失望透了吧。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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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4章 死劾
第四日醒来,妙心回来了。
徐湛十分意外的赶去父母起居的正房,原是继母曹氏做主将妙心接了回来,此刻正交代他们的行程起居一应细节,又命人将林家别业的对牌钥匙和一应账册、契约交给了她,接着是同她商定跟随他们同行照料的丫鬟婆子一干人等。
“男人在外为官不易,又岂知我们女人掌家的艰难。”曹氏喟叹一声道:“难为你,怀着身孕赶路回乡,女人头胎最该谨慎,我又不在身边亲自照料。”
秦秒心一面翻阅那些格眼簿子,一面认真听着婆母说话,只时不时抚摸着隆起的小腹,面露担忧之色,虽说告假回乡是丈夫的心愿,可公婆的态度像是急于送他们远走一般,令她隐隐感到不安。
“我们娘俩在说体己话,你过来凑什么热闹。”曹氏毫不客气的轰徐湛出去。
徐湛只好一头雾水的往外走,便听身后母亲嘱咐妻子:“金银兑票千万掌理仔细,别给男人太多现银,男人一旦有钱多半不生好事。”
徐湛险些绊到门槛。
来到院子里,只见襄儿捧着本书时不时的笑,可手中的书分明是拿倒了????女人真是从小的到老的,都让他琢磨不透。
何朗在门外候着他,将一沓银票交给他:“大爷吩咐,这两千两银票给公子。”
“……”徐湛觉的颇为反常,父亲好端端的干嘛给他钱呢?
何朗挠了挠头,措辞片刻:“大爷知道都是少奶奶打理银钱,说男人身上不带现银颇为不便,吩咐账房支取两千两银票给公子傍身。”
徐湛略有一阵感动,又想起曹氏方才的话,推却道:“还是算了吧,我若拿了,父亲如何向母亲解释这项亏空呢?”
何朗忍笑道:“公子放心吧,大爷的办法比您多。”
“……”徐湛无言以对。
既然定了离京的日子,徐湛便叫上杨瑾同行,来到学堂向杨老先生辞行,老先生嫌他自毁前程,将自己关在书房里赌气不肯相见。
“连你的面子都不给啊?”徐湛低声对杨瑾嘟囔,颇为无奈。
因为杨瑾难得回来,却也一并吃了闭门羹,啼笑皆非道:“别介意,虽无师徒之名,祖父却早已将你视为最得意的弟子了,一时间接受不了也是有的。”
徐湛对着门内高声道:“先生,学生勉力考取功名,一则是为了不辜负师长们的授业之恩,二则是为了经世报国,做个有用的人。可眼下学生有一桩心事未了,无心朝政,待学生了却这些杂念,再回来向先生讨教为官之道。”
门内的人依旧是寂静无声。
“唉!”徐湛笑叹一声,压低了声音埋怨:“真是个倔老头儿。”
杨瑾掩口忍笑。
“既然先生不肯开门,只好三年后再见了,届时,学生的儿子也要请先生开蒙的。学生告辞了。”徐湛说着,一撩前襟跪地,深深四拜,以最郑重的师生之礼告别,而后头也不回的同杨瑾离开。
他不知道的是,身后那扇门缓缓开了,须发苍白的老者怔怔望着他们离开的背影,红着眼眶喃喃道:“不重名利重孝道,郭淼,你何德何能有这样一个学生啊。”
他只道徐湛是出于孝心回乡为母守孝的,并不知还有其他缘故。
“我还是想不通,老先生当年为何不待见我?”出了大门,徐湛一脸大惑不解向杨瑾讨教。
“不是因为你,是因为尊师,郭知县。”杨瑾娓娓道来,解开了徐湛几年来的疑惑:“家父讳杨时,与郭知县乃是同科进士、庶吉士,年龄也相仿,血气方刚的年纪,因政见不同发生了口角,不多时便引来数名同僚围观,众人各抒己见,言辞激烈,进而动起手来,推搡间,家父后脑撞上了石柱,太医赶来时就已经不行了……”
徐湛露出震惊且抱憾的神色,难怪老先生当初对他说,郭文浩的学生他教不了,竟还有这样一段仇怨。
“祖父白发人送黑发人,自然难以接受,四处奔走,企图为家父讨还公道。可同样是新科进士,座师的得意门生,失去一个,总要设法保全另一个,彼时祖父在京城毫无根基,亦不像如今这般桃李满堂,自是无法跟朝中那些阁老部堂抗衡,家父也就平白枉死,只得到一笔抚恤银,无人为此受到惩处。”
“祖父心灰意冷,从此便只教我读书明理,不许我考科举,入朝为官。”杨瑾说得十分平淡,仿佛是理所应当的事。
徐湛看向他的目光有些惋惜,他知道杨瑾的才学与天赋,不走科举之路着实遗憾。
“你不也是一样,放着大好前程不去争取,反倒要回乡守孝。”杨瑾拍拍他的肩膀:“人有千万种活法,不一定非要沿着一条路走。”
徐湛听他此言,心中释然不少,他一定要离开京城,除了想去生母坟前祭扫外,还杂着逃避的心态,京城所发生的一切,内心的矛盾与彷徨,都令他难以自处。
与杨瑾告别,徐湛登上回府的马车。
一座高大的人影匿在昏暗的车厢里若隐若现,徐湛失声尖叫,险些一头倒栽出去,被一只大手稳稳拉住。
“怎么了少爷?”车夫循声就要打开车帘。
“没事!”徐湛忙道:“脚踩空了,走吧。”
“那您坐稳,咱们走了!”车夫的后半句吆喝淹没在辘辘的车轮声中。
“关都督,我等□□凡胎,经不起这样吓的!”徐湛惊魂未定,心中暗骂,你们千从卫非要用这种出场方式展现武功高强?
关穅略带嘲讽的目光瞥了他一眼:“听说你要回乡?”
“……”徐湛预感不妙,试探的问:“有什么不妥?”
“那倒没有。”关穅道:“临行前帮我办件事。”
刚松一口气的徐湛,听到后半句,登时浑身僵硬。
“别紧张。”关穅拍拍他的肩膀,徐湛只觉得上半截身子要散架了。
“不是什么大事。”关穅接着道:“王廷枢回京了,你知道吗?”
“不知道。”徐湛反倒有些诧异:“他刚回京城?”
王廷枢弹劾陈伯谦被贬至江西任通判,后因陈伯谦罪行败露而官复原职,至今已有一年多了,从江西返京至多半年的路程,竟走了这么久。
“据说是一路遍访民生,回京斋戒了三日,便向陛下上了一道《请诛罪臣疏》,罗列出‘五奸十大罪’弹劾冯阁老。”
徐湛如遭雷击,满脑子只剩下两个字:死劾。
死劾并非指某种文书,它更像是一个态度,弹劾的罪状是足以致对方于死地的罪名,而弹劾的对象事足矣决定自己生死的人,所以说冒死上劾,九死一生,一般来说没有杀父之仇、夺妻之恨,是断然不会用这样的方式,以生命为赌注,去拼个你死我活的。
可冯阁老一没有杀其父,二没有夺其妻,王廷枢此举的唯一目的只有朝局和民生。
“朝中出了这么大的事,下官竟未听到风声。”徐湛疑惑道。
“很快便会惹得朝野震动了,冯阁老今日一面上书自辨,一面请辞还乡,陛下自然要驳回,已将王廷枢廷杖一百,打入诏狱了。”
徐湛震惊的睁大了眼,廷杖一百,人还有活路吗?
“只要他一日关在诏狱,我自会设法保其性命的。”关穅翻了记白眼,毫不客气的指责道:“你最近满脑瓜子里都是些什么?别人不知道,你一个天天混迹内阁的中书舍人,也不知道!?”
徐湛自知理亏,垂头不语,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一心纠结在三家的恩恩怨怨之中,根本无心理会朝局。
“可我一个翰林院修撰,人微言轻????”徐湛归心似箭,略带迟疑道。
关穅一脸失望的看着他:“连你都这样想,大祁的未来,会是个什么样子?”
徐湛狐疑的看着一脸忧国忧民的关穅,在他的印象中,关穅是依附冯党构陷过王首辅的,虽算不上作恶多端,却绝不是正人君子,此刻摆出一副忧国忧民的架势着实有些讽刺。
关穅一眼便看透他的想法,却并未恼怒,勾结陷害王首辅是他一生再也无法洗脱的耻辱,旁人的看法,后世史书的评价,是再也无法改变的。
只是叹了口气道:“叫你的车夫掉头,跟我去诏狱一看便知。”
戒备森严的宣府司门口,守卫上前盘查,车夫老王眼见从车厢内钻出了两个人,险些惊掉了下巴。
关穅不理会一路跪地行礼的千从卫,大步不停,带徐湛径直往诏狱走去,徐湛奋力摆动双腿才勉强跟得上他的速度。
黑暗潮湿的诏狱,仿佛人间地狱,徐湛从天光大亮的世界而来,一下子看不见了。
只见值守的缇骑带着两名守卫提着防火灯笼匆匆赶来,关穅随手抽了一支,递给徐湛。
“王大人怎么样?”关穅问。
“伤势极重。”缇骑低声道:“行刑之前,有人送了一副止疼的蚺蛇胆给他,谁知被王大人拒绝了。”
关穅和徐湛同时看向他。
缇骑神情难掩敬佩,语气沉重:“他说:王鹤山自己有胆,何必蚺蛇哉。”
关穅喟叹一声,命众人停步,只带徐湛一人进去。
王廷枢背对着他们伏在一堆枯草上,在大腿处摸索,听到身后有人来,以为是寻常守卫,便用沙哑的嗓音道:“劳驾,帮我照个亮。”
徐湛屏住呼吸缓步上前,他手中的灯笼是这暗无天日的牢房中唯一的光源,就着这束光,他看到了刻骨铭心、永生难忘的一幕。
作者有话要说:
谨以本章致敬一位非常值得敬佩的明代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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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5章 离京(下)
昏暗的灯光下,只见王廷枢砸碎了一只瓷碗,捡起最锋利的刺片。
徐湛以为他要自尽,正要喊人,见关穅用食指竖在嘴边,示意他不要出声。
王廷枢是不会自尽的,他正用瓷片将大腿根处的腐肉和筋膜慢慢割去。
徐湛震惊之余便感到腹中一阵翻江倒海,手中的灯笼也颤抖欲坠。
谁知王廷枢的声音坚定自如:“别晃,有些看不清了。”
关穅无声的上前,接过灯笼稳稳的高举起来。
古有关公“刮骨疗毒”,竟也无法与之相比,两行热泪沿着脸颊下颚潸然落下,徐湛默默擦去。
心惊肉跳之余,徐湛感到了深入骨髓的冷意,他瞬间便体会到冯阁老一派无以复加的恐惧,他也终于明白为什么连关穅也开始担忧大祁的未来,王廷枢的所作所为,中伤一些人的同时,也在唤醒一些人。
离开诏狱的途中,关穅当着徐湛的面吩咐那名缇骑:“换到关押勋贵的牢房,请郎中来为他疗伤,务必保其性命。”
又对徐湛道:“案发之时,许阁老来找过我,实话说,冯夙也来过,但你也看到了,此人称得上大祁第一硬汉,就算许阁老不来,我也会尽量保全他。但是此案已经通了天,再多的我也无能为力了,劳你去许阁老那边帮我回个话,看看还有没有其他办法,能救他一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