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软了?”徐铭久问。
“谈不上。”徐湛苦笑道:“她老了,病了,娘家也遭了难,族谱上的名字,日后的一具牌位,跟这些相比又算的了什么?”
“那你提什么回乡守孝?我还当你在威胁他们。”徐铭久十分诧异。
“我父亲早就警告过,再有事欺瞒他,便将我逐出家门的。”徐湛朝门外看看,压低了声音道:“族老来京一趟不易,我不借机寻个台阶下了,族谱除名的就是我了。”
徐铭久无奈的看着他:“你小子,这种时候还顾得上浑水摸鱼啊。”
徐湛苦笑:“也不算浑水摸鱼,我确实打算回乡读几年书的。”
徐铭久长大了嘴:“你不会来真的吧?”
次日醒来,他头痛欲裂,想要拥抱妻子,枕边空空,这才想起妙心回了娘家。
在内阁强撑着忙碌了一整天,散衙后去怀王邸,他利用荣晋将皇帝引入春秋楼,才有了后面的事,以荣晋的聪明才智,一定已经有所怀疑了。
“你怎么来了?”荣晋眼看着徐湛下拜行礼却并不像往常一样阻拦,只是冷眼看着,没好气的问。
“臣来向殿下请罪。”徐湛赔笑道。
荣晋随手抄起一本《孟子》朝他摔去,黑着脸屏退左右。两个小太监噤若寒蝉的退出,心中都在犯疑,殿下待身边之人多是和气,尤其对这位小徐大人,说是平起平坐也不为过,今天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荣晋眼看着殿门关闭,就迫不及待的跳起来向徐湛发难:“你瞒我?这么大的事你瞒着我?”
“倭寇横行,朝廷内忧外患,陆时这样贪墨军费的蠹虫人人得而诛之,你有什么必要瞒我!”
“父皇敏感多疑,倘若他发现被你下套扳倒了一座侯府,我都不知上哪给你收尸去!”
“我拿你当作至交好友,无话不谈,你拿我当什么了?!”
徐湛心想,你拿我当大舅哥的时候可不是这个态度。默默将地上的《孟子》捡了起来,欲起身放回案头。
“谁让你起来的?!”荣晋眉目一横。
徐湛又跪了回去,无奈道:“殿下,朝廷推行屯兵制一百多年,盘剥军户的风气根深蒂固,有些事早已成了不成文的规矩,陆时其实算不上贪墨,只能算是循例而已。只不过,想要推翻旧例,就必得有人流血,我不想让任何人把这笔账算在殿下头上。”
荣晋瞥他一眼,怒气稍减:“陆家是你祖母的娘家,实在亲戚,我没记错吧?你动他,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所以这件事,臣的确问心有愧,”徐湛叹了口气,“支持募兵是为国家考虑,拿陆时开刀却是出于私心。”
荣晋怔了片刻,他是聪明人,瞬间就猜到了七七八八:“是??是为了令正?”
徐湛点头,又摇头:“不止,他们还要对妙心下手,留子去母,故技重施。”
荣晋错愕片刻,感慨道:“我自小看尽深宫中尔虞我诈的腌臜手段,原来侯门世家也如此不堪。”
“殿下饶臣起来说话?”徐湛试探的问。
荣晋忙扶他起身,问清了前因后果,唏嘘不已。
“难怪林先生这几日频频告假,都没来上过课。”
“这些日子我把林家的天捅都破了,父亲分身乏术,又要侍疾,又要收拾这个烂摊子。”徐湛道。
荣晋撇撇嘴:“林先生也不容易啊。”
徐湛横了他一眼。
“你瞪我做甚?我凭良心说话,并不因为他是我岳丈来着。”荣晋道:“撇开你父母的恩怨,他对你还是很尽责的,你这样不留余地,不怕伤他的心吗?”
徐湛被问的一愣,他从未想过这个问题。
“我十分清楚你徐澄言的为人。你挂念生母,感念恩师,关心朋友,爱护弟妹,唯独对待父亲格外苛刻。你有没有想过,他并非圣贤,也会有过错,也会陷入两难的境地?好比房里起了火,妻儿、父母,只能保一头的时候,你又会怎么选?人人都说做事不能瞻前顾后,可真正置身其中了,很可能因为犹豫不决而丧失全部性命。”荣晋叹息道:“世上有许多事,怎么选都是错的,人生最大的痛苦莫过于此。”
徐湛反复回味荣晋的话,陷入沉思。
荣晋浅笑着拍拍他的肩膀:“放过他才能放过自己,家里人为他说话你定是听不进去的,我的话,希望你能参详一二。”
徐湛点了点头。
荣晋叹息道:“明日拿上我的令牌,请沈太医去府上看看老太太。”
徐湛应着,前番因他隐瞒太子死因的事,为了维护怀王,将他得罪的不轻,所以这次祖母卧病,林家几次三番去请他,皆吃了闭门羹。
荣晋无奈的盯着他看了半晌,只把他看的浑身不自在。
想想以后的日子,不由替他担忧起来:“事情闹到这个地步,还真不好收场??”
“所以我打算告病假,带妻儿回乡住几年。”徐湛道
荣晋闻言愣住,只当他是口误,试探的问:“几天?”
“几年。”徐湛肯定道:“这几日就走。”
“??连我和襄儿的大婚也等不了?”荣晋作为唯一一个居京的皇子,未来之路已十分明了,故不像旁人一般担心徐湛的前途,反倒更在意自己眼前的婚事。
“我会奉上厚礼的。”徐湛挂起真诚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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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3章 离京(中)
第三日清晨,沈迈上门来给老太太看诊,依旧是一副生人勿近的厌世模样,只有徐湛清楚他在生谁的气。
一番望闻问切后,沈迈命家人们到外间说话。
“平日里是否有疑惑、惊恐、思虑,言辞颠倒的举动?”沈大夫问。
“有,时好时坏。”随侍老太太身边的人异口同声答道:“那日早间咳得特别厉害,还咯了血。”
“哦。”沈迈埋头写药方。
“是什么病啊?”徐湛问。
“急火攻心伤及心肺,加之有些痴呆症,被之前的大夫混为一症了。”
“可以治愈吗?”徐湛又问。
“有可愈者,有不可愈者。”沈迈惜字如金道。
徐湛心说这不是废话么,亦不敢多话,立在一旁听医嘱。
“之前的方子不要再用,照此方煎药,午间和晚间各一副,头一副药要加入七滴至亲之人的指尖血为引。”
“师父。”徐湛哭笑不得,伏在他耳边问道:“这不是江湖郎中惯用的套路吗,您怎么也学会了?”
沈迈横了他一眼,薄怒道:“随你们信或不信。”
“我信我信。”徐湛陪着笑脸,见他收拾药箱准备离开,忙道:“我送师父出去。”
“别左一个师父右一个师父的,没那么熟。”沈迈冷言道,不知在跟谁置气,自顾自的往外走。
“师父,徒儿有什么做得不对的地方,您尽管指出来嘛。”徐湛陪着小心,紧紧跟着他。
“你徐澄言可真是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啊。”沈迈郁怒道:“偷了我的病历数月不敢登门,家里有病人时想起我来了,脸皮怎么那么厚呢?”
徐湛讪讪笑着解释:“那病历真不是我偷的,师父,我可以对天发誓。”
“呸!”沈迈负气道:“你早已被沈某逐出门墙了!”
“真的?!”徐湛面带喜色,又赶忙敛笑换上一脸沮丧:“那真是太遗憾了,师父,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我日后一定物色个天资聪颖的孩子,给您做徒弟。”
“你……”沈迈被他气得无言以对,翻翻白眼离开了林府。
待到家中管事抓了药,徐湛苦着脸按照沈迈的医嘱,扎破手指往药盅内滴了七滴血,想到让病人喝人血,不由阵阵作呕。
他明知沈迈在作弄他,却不敢真的不从,大祁以孝治国,祖母卧病,连几滴血都舍不得献出,一旦传扬出去,大不孝的罪名他可承担不起。
盯着下人们煎好了药,徐湛想到值房堆积如山的公务,便打算回内阁销假办差去,谁知老太太忽然吵着要见他,否则便不肯吃药。
阴雨连绵,一扫秋日的闷热,老太太精神也不好,虚弱的靠在床头。
“祖母。”徐湛匆匆赶来,恭恭敬敬的行礼,若无其事。
“我同他们说,陆家的案子必定有你在后面搞鬼,他们还是不信。”老太太冷冷道:“可你骗得过他们,骗不过我老婆子,你是个狼崽子,你回到林家,扮成孝子贤孙的模样,就是给你那死鬼娘报仇的!”
“祖母,您想多了。”徐湛淡然一笑,明知故问道:“我娘是积郁成疾,病死的,同陆家有什么关系?”
老太太恼羞成怒,口不择言道:“你以为你娘是什么好东西?不敬丈夫、不事公婆,日日只想着吟诗作赋,眼高于顶谁也不放在眼里,偏偏你父亲被她迷惑,徐家摊上了天大的官司仍不肯休妻,我不将她赶走,难道眼睁睁看着林家毁在一个女人身上?”
徐湛进来前一再提醒自己忍耐,此刻也忍无可忍了,他一贯洞察人心,此刻却无法理解眼前这老太太的想法,已然是这步田地了,还逞这口舌之利有何意义?
他反问道:“祖母当年一定没想到会有今日,徐家的遭遇在陆家重演,同样是杀头的罪过,林家是否也应该将您赶出家门以求自保?”
“畜生,畜生!”老太太怒不可遏,摔了药碗在他脚下,汤汁撒了一地。
“祖母若是生气,但可拿孙儿出气,不要糟蹋东西,药材昂贵,且有至亲之人的鲜血做药引。”徐湛说道。
老太太一惊,低头看着洒在地毯上的汤药出了神。
“祖母可知道,我多希望可以有机会侍奉生母,可我连她的样子都不曾见过!”徐湛接着道。
老太太猛然抬头,对上了他的眼。
那双深如秋水的眸子仿佛是徐露心正在凝视她。
“啊??”老太太惨叫一声,躲进被子里瑟缩。
候在外面等丫鬟婆子闯进屋内围在床边,可越是碰她,叫声越是凄惨。
徐湛对闻讯赶来何明冷声道:“多派人手到寿德堂来,祖母的病越发严重了。”
言罢便拂袖离去。
傍晚,徐湛照旧查看林旭白的功课。自他自进入国子监后,有季怀安的关照,学业总算小有长进,也比从前用心勤勉了许多。
“不错,有长进。”徐湛问:“在国子监,季祭酒可有关照于你?”
“岂止是关照啊,简直就是针对。”林旭白苦不堪言道:“那么多监生他一概不管,唯独盯着我,动辄便将我拎去教训。”
徐湛哑然失笑:“还是父亲太过仁慈。”
林旭白挠头笑笑,又忽然面带忧虑:“三哥,家里出了什么大事?大爷爷三爷爷他们都来了?”
“大人的事,小孩子少打听。”徐湛道。
“三哥是同父亲吵架了吗?”
林旭白话音刚落,有人闯了进来。
是父亲面带怒色,小叔紧追其后。林旭白惊得弹了起来,便只见父亲扯了三哥过去,抬手便打,可不知忽然想到了什么,那巴掌悬在半空,缓缓垂下,只是眼里的怒火不减。
林旭白呆愣愣的看着他们,不知为何,他竟希望父亲这一巴掌能够落下来,好过这样在半空中悬着,隔阂着,像一出压抑、微妙、又迟迟不肯落幕的戏,戏里戏外的每一个人都紧绷着神经。
“混账,你对祖母说了什么?怎么就突然闹着不肯吃药?!”
面对怒不可遏的父亲,徐湛只是苦笑:“父亲怎么不去问祖母?”
“湛儿!”林知恒挡在他们父子中间,斥责道:“好好说话!”
“我对祖母说,药里有人血。”徐湛冷声道。
林知望痛心疾首的看着他,一字一顿道:“你是疯了不成?这种谎话也敢张口就来?”
徐湛垂头不语,既不委屈亦不辩解。
“湛儿,你先回房去!”还是林知恒出声打破僵局,老太太房里的人众口一词说徐湛对祖母出言不逊,兄长怒不可遏,他左右为难,只得先将气头上的父子二人拉开。
徐湛颔首应了,竟真的转身离去。
“怎就生出了这样的混账!”林知望看着徐湛撩开门帘大步离开,痛心疾首。
谁料常青不顾一切的闯进来,通的一声跪地,红着眼眶辩解道:“大爷错怪三少爷了,早间沈太医来给老太太诊脉开方子,头一副药的确要用至亲之血做药引,您和五爷不在府中,四少爷在学堂,只能用我们三少爷的呀!老太太晌午时喊了三少爷进去,说了些不中听的话侮辱先夫人,砸了药碗,三少爷这才说了那些话……”
“爹爹,是有这回事,下学的时候襄儿同我说起过。”林旭白见缝插针。
林知望出了神。
“你这孩子,也不早说!”林知恒责怪林旭白道。
林旭白一脸委屈,您二位闯进来不分青红皂白的质问三哥,给过别人辩解的机会了吗?
林知恒在府里一处僻静的院落里找到徐湛,他独自一人在太湖石上,蜷着一只腿呆呆坐着,林知恒已走的很近,竟未能被他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