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老太太交给姨娘照顾,林知望兄弟及曹氏欲去同僚和京城官眷家里打探消息,徐湛回来时撞上父亲,正欲开口,被林知望抢了话头:“你待在家里不要出门,回来有话问你。”
徐湛张了张嘴,只是恭声应是。
他们便匆匆出门去了。
陆府窝藏侵犯和举旗的行为无疑是激怒了天子,夜幕降临,火把将陆府门前的街道照的亮如白昼,陆家上下百余口人全部圈禁,连夜抄家。一时间凄风惨雨,悲切泣涕哀嚎声不绝于耳。
林知望阴沉着脸回府时,已是后半夜上,徐湛一直在书房枯坐着,等着回他的话。
“我不知你从中做了什么,即便问了,你也未必对我实话实说。”林知望额头青筋凸起,强忍愤怒:“你现在回房,陆家转危为安之前我一个字也不想听。”
徐湛面色平静,躬身退下。
跨出书房的一瞬间,他听见他为父亲备好的热茶连杯带盏碎了一地,一股寒意从心底升起。
三日后,陆时被交由三法司会审,因其不但逾制建宅、窝藏侵犯、行举旗谋逆之举,还在家中抄出几封与秦王互通的信件。
秦王谋逆是密案,涉及皇家尊严,对外只称秦王暴病而亡,可越是隐秘的事物越容易惹人猜想和非议,故而朝中早有了秦王密谋造反被诛杀的说法,如今从陆时家里搜出与藩王的通信,真可谓举朝震惊了。
徐湛同样错愕,错愕的同时更多是后怕,他没料到关穅如此心狠手辣,伪造致命的罪证嫁祸陆时,将他一击致死。幸而秦王的死因是未曾公开的秘密,否则单凭这几封信件和陆林两家的关系,一旦坐实谋逆,林家也休想摆脱干系。
林知望本命下属替他去吏部告假,要去为陆家疏通关系,闻讯缓缓坐回椅子上,再怎样努力也无济于事了,夺爵毁卷是必然的,怕是性命也难保了。一整天魂不守舍挨到散值回家,家里的天都要塌了。原是林知恒同家人说话时被老太太听了去,哭昏了几次。
林知望责怪的看着他,欲入内宽慰母亲,被他一把拉住。
只听他神色忧虑,低声道:“哥,陆家的事,不会同湛儿有什么关系吧?”
林知望一怔,失口否认道:“同他有什么关系?”
“他这几日举止反常……”
“他什么时候正常过。”
林知望丢下一句,便去见母亲。
老太太三天三夜没有歇好,面色苍白,两眼直勾勾望着床顶的帷幔,娘家遭此滔天巨祸,如剜心般痛苦。大夫来了,留下安神的方子摇头离去,心病还须心药,可这次谁也赦不了陆时的罪,救不了陆家人了。
老太太打翻林知望手中的汤药,哽咽着说:“都是报应……”
“娘,别说了。”林知望示意下人入内清扫,温言宽慰道:“您踏踏实实把病养好,外面的事有儿子们呢,事情还没有到万劫不复的地步,您的身子垮了,林家才是塌天了。”
“你恨娘吧?你们都恨娘……”老太太泪眼滂沱:“那个小狼崽子,早就巴不得我去死了。我跟你说过,养不熟的……”
“您老说哪里的话,湛儿怎会这么想?”林知望从下人手中接过新的一碗汤药,可他也知道,自从老太太病倒后,徐湛没有踏进这道门一步。
林知望这些天总在有意无意避着徐湛,太多疑问想要跟他证实,可既怕他说谎,又怕他实话实说。
一个月后,陆时因私通藩王、窝藏钦犯被判秋后问斩,褫夺所有宫秩、玺书、诰命、田地、私产,只留给亲属家眷在老家的一处宅院和几亩田产。老太太闻讯昏厥过去,全家人抚胸拍背乱作一团,待醒来时,便两眼呆滞,迷迷糊糊记不清往事了,拉着林知望兄弟唤着她娘家侄儿的乳名,满脸慈爱的笑容,令林知望背过身去黯然垂泪。
陆家亲眷被抄家圈禁时,陆时的长子绝食求死未成,其妻投井,由于荣十三的不近人情,尚在襁褓的幼孙因没有奶水被活活饿死,当中惨状无以言表。
徐湛收到了林旭宁的来信,先是问候了祖母的状况,对舅公一家获罪表示哀痛,后又婉转的表达,由于陆时的前车之鉴,朝中反对募兵的武官纷纷偃旗息鼓,募兵制的推行格外顺畅,东南沿海的安宁指日可待。徐湛默默将信件烧毁,生怕第三人看见,生出别的事端。
老太太的病情时好时坏,林知望兄弟只得告假在家侍疾,这日晌午,丫鬟慌慌张张的闯进老太太卧房,林知望示意她悄声,便留下林知恒独自出去。
是何明来传话,大老爷和三老爷从韫州老家来了,此刻已到了花厅!
林知望大惊,忙喊上知恒一起去前院。
何明边走边道:“大老爷三老收到家里的消息,说三少爷犯了错,您要将他逐出家门,三少爷伤心之余要辞官回乡,大老爷急了,顾不上派人来信,让三老爷、三爷陪着走水路进京。我说压根没有的事,两位老爷偏是不信。”
林知恒忍不住插话:“我就说湛儿近来举止反常,大伯七旬高龄,这玩笑开得大了,您可真得管管了。”
“将徐湛叫来问话。”林知望沉着脸道。
“三少爷在家,这就派人去喊。”何明道。
二人片刻不敢耽搁,疾步去花厅拜见两位长辈。
大老爷须发花白,幸而身体还算硬朗,韫州到京城一路舟车劳顿,竟还有力气数落他们兄弟不懂得治家。
林知望规规矩矩垂手恭立着,待大老爷将一腔怒气泄完,才赔了笑解释道:“大伯息怒,不过是气头上的几句狠话,这孩子记仇了,竟还学会从老家请援兵了。连累大伯、三叔劳心受累,实在罪无可恕。”
三老爷这才开口道:“老大,管教子弟不能一味压制,湛儿是林家这一辈最有出息的孩子,大凡这种孩子都是桀骜难驯的,你小的时候有多顽劣,家里的狗看见你都哆嗦……”
话音未落,徐湛来了,林知望隐忍再三,待他一脸淡然给三位长辈磕头请安后,才吩咐何明去请家法。
“混账东西,怪我近来太过姑纵于你,纵的你目无祖宗家法!”林知望呵斥道。
徐湛抬头看了看父亲,默不作声。
“老大。”三老爷劝阻道:“你先慢些动怒,把话问清楚。”
“湛儿,你也太顽劣了。”大老爷用拐杖杵地,劝道:“今日不说出个子丑寅卯,你爹动家法,谁也救不得你。”
林知望听到大伯将此事定性为“顽劣”,显然有回护之意,心中一阵无奈,正如三叔所说,徐湛是这一辈最有出息的孩子,少年登科,金榜夺魁,身上担着整个家族的未来,他说要辞官,便惹得老家长辈不远千里进京相劝。可眼下林家正处多事之秋,陆家被抄,老太太重病,徐湛到底在想什么,想做什么,他却一无所知。
众人劝说下,徐湛终于开了尊口。
“眼下有一件重要的事,徐湛调查数载,终于有些眉目,不得已编造谎言,请族里三位长辈来京做个见证。烦请各位同徐湛移步祠堂,待将事体与各位长辈分说清楚后,徐湛任凭家法处置。”
几人面面相觑,林知望很有些不好的预感,什么事情可以让他调查数载,还要请族老来做主,难道……
林大老爷沉吟片刻,又见徐湛一脸肃然不像在调皮犯浑的样子,知道他不会善罢甘休,便看着徐湛对林知望道:“老大,开祠堂吧,看看这孩子究竟有何冤屈。”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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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0章 真相(上)
狂风骤起,乌云密布,大雨将至。
府里的祠堂仅是供居京的林家族人在逢年过节、婚丧嫁娶时拜祭祖先的地方,不同于老家的宗祠那样庄重肃穆。
祠堂的门敞开了,父子叔侄祖孙六人便依次进入,何明奉香,众人拜过祖宗之后,目光一齐看向徐湛。
徐湛对着林大老爷躬身道:“请大爷爷恕罪,徐湛今日要破例带外姓人和女人进入祠堂。”
“事急从权。”林大老爷疲累不堪,自不会在这种事情上多为难他。
徐湛便向门外喊了声:“常青。”
走进来的人林知望认识,那个曾谎称是徐湛同窗的书生明玖,而今他也记起来了,此人他的确见过,是徐家的三子,前妻的庶弟,徐湛最小的舅舅徐铭久。
林知望心中已然猜中了几分。
被常青带进来的三人,一是祖母身边的方嬷嬷,二是后厨的吴婶,三是个从未见过的中年男子,粗布短衫,面颊黝黑,被左右两个扈从扯着衣衫进来,两股战战。
“方嬷嬷是老太太身边几十年的老人了,请您来,一来是替老太太做个见证,二来为当年的事,添个可以对质人证。”
方嬷嬷手足无措,尴尬的看向林知望,可后者面色铁青紧紧盯住了徐湛,并未看她。
“吴婶是当年我母亲陪嫁到林家的,后在林家成家,家母不忍他们夫妻分别,并未带回徐家,对当年的事也略知一二。”
曹氏知道家里出了大事,匆匆赶到,收到林知望问询的目光,轻声道:“母亲吃过安神汤睡下了,五弟妹守在一旁。”
林知望点点头,母亲的病令他忧心如焚,徐湛偏在这个节骨眼上为生母讨要说法,碍于两位长辈在场又不得发作。
林大老爷这才想起过问老太太的病情,林知望恭敬的一五一十的作答,林大老爷怅然道:“但愿弟妹能挺过这关。”
老人家看了徐湛一眼又道:“此番陆家遭难,没牵连到我林家,已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林知望听了这话,心底一片寒凉。
“湛儿,家中正值多事之秋,要多体谅你父亲,不能因几句斥责就心生怨恨。”大老爷道:“我已大致听出你要说的话了,要我说,过去的事已经过去了,当年的糊涂官司,拿到十九年后依然说不清楚,都是一家人,何苦翻腾出来,让众人难看难过?”
徐湛攥紧了拳头,指甲嵌进掌心,又缓缓松开,恭声道:“大爷爷说的极是,若还是当年的糊涂官司,此时翻出来再说毫无意义,可若人证物证俱全,能证明我母亲是清白的,则另当别论。”
林大老爷眼见拦他不住,只好定了调子:“就事论事,不可言语过激,冲撞长辈。”
徐湛恭恭敬敬的应着。
常青捧了个小包裹,在众人惊奇的目光中打开,里面是一只陈旧肮脏的男子的鞋。
“十九年前,祖母听闻我母亲在三圣庵与男子幽会,带人前往‘捉奸’,破门而入时,我母亲衣衫不整倒在大殿内,只看到一个男子从后窗仓皇逃窜的背影和一只鞋,就是这只鞋,曾被扔在堆放杂物的库房中,后来下人清理库房丢弃了不少物品,这只鞋也遗失在外,孩儿查找数月,终于在一个乞丐的窝棚内找到。”徐湛是可以做到喜怒无形于色的,正如此刻他可以面色平静的讲述母亲被辱的经过,像个老刑名在讲述一个案件的线索。
徐湛取出那只鞋,事实上,从偌大的北京城寻找一只丢失十数年的破鞋,只有关穅的千从卫能做到。
“你怎知这便是当年的那只鞋?”三叔林知庭忍不住问。
“这只鞋是右脚,它异于寻常的鞋,鞋跟处垫高了寸许。”徐湛道:“这是一只专为两腿不一般高的跛脚之人特制的鞋。”
林知庭拿出手帕包着那鞋看了看,又呈给两位长辈看。
“三圣庵香火不旺,捐资的香客都会在功德簿上留下姓名,徐湛便访当日的香客,果真有所收获。”徐湛指着那一身短打的陌生男子道:“此人名叫顾三儿,曾是给武平候府赶车的车夫,十九年前的那一日,有人在三圣庵的后门见过他,同他打招呼,只见他赤着一只脚仓皇逃走。偏巧就是那一年,此人被逐出陆府,回老家种地去了。”
徐湛一个眼色,两名扈从立刻会意,强行将顾三儿的布鞋脱了下来,果真是鞋跟一高一低的两只,右脚与先前那只鞋从跟高到大小如出一辙。
再喝命他站起来,两腿长短不一,赤脚走路的确是个跛子。
“你自己说,还是要我将你送官再说?”
徐湛平淡的语气,却令那顾三儿两腿一软跪在地上哭求:“各位老爷,小的曾是侯府车夫,所作所为都是奉主人的命令,各位老爷饶了小人吧!”
林知望起先只是默默听着,眼前全是发妻惨白的面孔和绝望的哭声,听到此处,忍不住红着眼眶拍案怒喝:“还不一五一十说清楚!”
顾三儿哆嗦着唇舌答道:“那日我赶车陪着侯爷侯夫人去了三圣庵,哦,同行的还有贵府的老太太,就是我们侯爷的亲姐姐。他们一路都在说什么‘捉奸’,到了庵内,命我从后窗偷偷去看,哪有什么奸情啊,只有个衣着不凡的贵妇人跪在佛前祷告。侯爷异常愤怒,一把推了我要我去……去……奸污了那妇人……小人是瘸,又是不傻,他叫小人进去□□,再叫人来捉奸,小人还要命不要?”
众人十分错愕,顾三儿几句话同时指认了陆时夫妇和老太太!
“于是小人便打晕了那妇人,弄乱了她的衣衫,果真便有人撞门闯了进来,小人天生是个跛子,腿脚不利索,才落下一只鞋——就是您各位手里的那一只。”顾三儿跪在地上苦苦哀求:“小人对天发誓,真没做那伤天害理的事儿,几位大老爷饶过小人吧!”
□□玖暴怒而起,掐住了顾三儿的脖子:“栽赃嫁祸,污人清白,还不算伤天害理!?”
众人上前拉劝。
“小舅!”徐湛握住了他的手腕,“真正的罪人是他的主子,你便是掐死他也没用!松手!”
徐铭玖缓缓松手,咬着牙看向林知望,又环视众人:“诸位长辈都在,当年之事既已水落石出,林家必须给徐家一个交代,给我长姐在天之灵一个交代!”
三老爷站起身来安抚道:“会的,一定会的,孩子你先坐,先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