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穅等着他的下文,他却止话于此,再也不肯多说。
徐湛回到家时天色已晚,妻子在房里翘首而盼,见他回来,悬着的心终于落地,捂着小腹干呕了几口。
“我感觉你在做一件很危险的事,你到底在做什么,连我也不能说吗?”秦妙心胸闷恶心,眼泪直流。
徐湛握住她的手:“无论发生任何事,我都会保护好你,保护好孩子。”
“能不能先保护好你自己!”妙心推开了他,坐在床沿生闷气:“父亲在书房等你。”
徐湛好好安抚了几句,反复向她保证自己不会有任何危险,哄她在床上躺好,才陪着笑脸去书房见父亲。
“去了哪里,让你媳妇一个人回来。”林知望面色不善。
“便宜坊,怀王与我开玩笑呢,让父亲担心了。”徐湛随口道。
“我下午在怀王邸侍讲。”林知望亦随口道。
谎言不攻自破,徐湛站在书桌前有些尴尬。
“如今撒谎连草稿也不打了。”林知望重重拍了一下桌案,起身欲往外走。
“爹!”徐湛拉住父亲,道:“您别生气啊,儿子大了,有时候答应了别人,无法事无巨细的向您禀报。”
“哪个别人,路上拦你的人?”林知望怒气不减。
妙心多半是向父亲说了什么,虽然徐湛知道她担心自己的安危,心里却不太舒服,诺大一个林府没有什么心腹之人,连妻子也不能为他保守秘密。
“妙心是担心你,怀着身孕还要为你担惊受怕,换做是你会怎么做?”
“我知道。”徐湛轻声道。
“是千从卫的人?要你做什么,可有威胁到你?”林知望一针见血。
徐湛摇了摇头:“他们怀疑我与周纶的案子有关。”
“你怎么说?”
“我否认过了,清者自清,随他们吧。”徐湛心中苦笑,谎言太多,连自己也快分不清哪句是真哪句是假了。
林知望将信将疑,却放过了他,命他回房休息。
何朗探头探脑的进来,安慰他说:“您不必担心,这几日属下跟着他,不会有事的。”
林知望沉吟片刻,忽然想起一人:“他有个从韫州老家来的同窗,叫明玖的,你有印象吗?”
何朗一愣:“是被您引荐去侯府做文书的那个明家的外室子?”
“速派两个机灵些的回韫州,查一下,明家有没有这个人。”
朝日微醺,笼罩着整个宫城金碧辉煌。
早朝之后,大祁皇帝正在殿内打坐养神,徐湛今日来得早,便站在宫檐下静静等候。
另有一个人同他并肩而站,他的身量本算不上矮,可跟身边的人比起来,确实是短小一些。此人身长似鹤,双目如鹰,正是执掌千从卫的指挥使关穅。
“怎么突然想通了?”关穅目视前方,低声问。
“辱母之仇,本无需多想。”徐湛道。
“有妻有小,又有大好的前途,可以理解。”关穅道。
“都督是来嘲笑下官的?”徐湛冷着脸。
关穅无声笑道:“一句话就翻脸,这脾气如何在御前行走?”
徐湛脸色稍有缓和,转了话锋:“都督今日来得早。”
“陛下近来总感到心慌,命我今日守在乾清宫内。”关穅坦然道。
此时,殿门敞开一道缝隙,一名小太监由内钻出:“陛下命二位进去。”
早秋室内闷热,皇帝却命人将门窗紧闭,闭目坐在龙椅上。
徐湛虽有疑惑,却未敢多言,做好分内之事,告退而出。
皇帝双目微睁,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哂笑道:“还算进退有度。”
关穅面无表情,王礼也勉强笑着符合。
“同朝为官,能有多大的过节啊?”皇帝指着他们训道:“朕到了这把年纪,能护你们到几时?一个两个平日里跋扈惯了,也不想想退路!”
“臣要什么退路?陛下到哪里,臣便跟随到哪里。”关穅沉着脸反驳道。
皇帝还想骂他,王礼陪着笑脸上前打岔:“皇上说什么呢,皇上千秋万岁!”
说着拿出绢帕沾了沾皇帝额头上的汗水,服侍皇帝用药,漱口。
关穅方进来片刻,中单都已湿透,他奇怪的问:“陛下不热吗,为何紧闭门窗?”
“陛下前几日偶感风寒,从昨夜起便觉得头晕心慌,盗汗不止,微微一阵风都觉得冷。”王礼道:“太医来过,换了个方子,说是吃过能好些。”
关穅拿起托盘上的药碗,嗅了嗅。
“王公公,药方和药渣在哪儿?我要带回宣抚司去。”关穅道。
“在御药房。”王礼说:“我派两个人随都督去看看。”
“这是干什么呢!?”皇帝斥了一句,疲惫的靠在椅背上:“一个风寒,也值得你们疑神疑鬼,小题大做?”
言罢,便要王礼扶他去歇下,并召怀王入宫侍驾。
一整日,徐湛心神不宁,关穅的邀约打乱了他的计划,也让父亲彻底起了疑心,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
为了安胎,妙心与他分房而睡,带着重重心事方才入眠,窗外人声嘈杂,将他从梦中惊醒,满头冷汗。
“是皇宫的方向失火了!”常青闯进来,手脚麻利的帮他更衣。
徐湛大脑一片空白,根本无法消化他这句话的意思。影壁之外,有人站在侧座房顶瞭望,只见皇宫内火光冲天,浓烟滚滚,棋盘胡同的街坊邻里纷纷站上屋顶,震惊不已,嘈嘈急语。
正房内,林知望已衣着整齐,随时准备应召入宫。
晌午进宫的时候,乾清宫紧锁门窗,皇帝虚汗不止,午时听到阁老们谈话,说怀王被召入宫中,此时宫内失火,诸多异常是否有所关联?
大祁内忧外患,徐湛发出微不可查的一声叹气。
父亲举头看他一眼,神色凝重,不置一词。
乾清宫的火势迅猛,一众禁军官兵、太监全力救火,内阁值夜的冯阁老在冯夙的搀扶下步履蹒跚的赶来。
“爹,陛下和怀王都在里面。”冯夙在他耳际意味深长的说。
冯阁老却毫无反应,直勾勾望着难以熄灭的大火,仿佛看着这个王朝大厦将倾。
火光中一个硕大的身影跌跌撞撞闯了出来,那坚实的臂膀后背着的正是不省人事的大祁天子。
“关都督!陛下!”太医和官员们乱作一团,这是关穅此生第二次将皇帝背出失火的宫殿。
靖德皇帝睁了睁眼,一阵猛烈的呛咳,他拉住关穅手:“荣晋……荣晋!”
皇帝今日身体不适,本是荣晋暖阁守夜,忽而大火骤起,荣晋背起父皇在几个太监宫女的簇拥下向外逃,但很快在浓烟中失散,又多次被坍塌的房梁阻断去路,关穅几进几出,四处搜寻,找到他们时,荣晋的体力已然到了极限……
关穅明白他的意思,只稍稍歇了口气,再次投身火海。
太监们则七手八脚抬着圣驾移居东侧的养心殿。
第177章 谋逆
荣晋被救出,头部受了伤,所幸并不伤及性命,被太后留在慈宁宫养伤。
皇帝不知受到了什么刺激,在荣晋还在昏迷之时便催促他的婚事,林知望本打算一拖再拖,然而荣晋曾放下身段对他再三承诺,又因襄儿态度坚决,只得点头答应。
此刻,荣晋头上缠着棉布,痴痴的对着襄儿笑。
“他是不是撞傻了?”襄儿问太医。
“额……”太医张口结舌道:“并未伤及心智。”
“襄儿,不得无礼!”曹氏搀着太后进殿,正听见襄儿的话,斥责道。
“小孩子的玩笑话,由他们去。”太后对曹氏道。
襄儿连忙向太后行礼,恨不能找条地缝钻进去。
“祖母!”荣晋从榻上跳下来,给太后磕头:“孙儿不孝,让祖母受惊了。”
太后扶起荣晋,眼角含泪:“好孩子,醒了就好,若你再有个三长两短,祖母如何面对你母后在天之灵!”
“祖母放心,孙儿身强体壮,没那么容易去见母后。”荣尽笑道。
“又在浑说了!”太后嗔怪道:“快要成婚的人,还一副孩子脾气!”
内阁之中却没有后宫气氛轻松,群臣的上书如雨点般砸来,日日忙到天色擦黑,人人噤若寒蝉,生怕招惹口舌是非。
皇帝下令严查乾清宫失火的原因,并命群臣议论如何处置。当值的三十二个太监及十八名宫女均被大理寺收押,次日中午就被辑事厂提走。
“多年的心血,竟是养出了一头狼!”
卷宗被辑事厂李忠放在案头的时候,靖德皇帝出奇的愤怒,白纸黑字上赫然写着二皇子秦王的名字,那个曾一度引以为傲,又屡屡令他失望的儿子。
活着不安分,死了也不消停!
“太子妃是怎么回事?”皇帝头晕眼花,已然看不清卷宗上的长篇大论。
“太子妃的父亲曾是木匠,母亲是秦王府上乳母,她幼时与秦王一起长大,本应选为秦王妃,却因容貌体态、诗书学问俱佳被选为太子妃。”
皇帝隐约记起有这样一件事,青涩的次子支吾着求他的恩典,希望纳此女为正妃,皇帝答应了他,可终选的大权在太后和皇后手中,怪只怪这女子当年太过优秀,太后偏爱太子,顺理成章将她选作了太子妃。
皇帝食言了,秦王虽沮丧,也并未有太多怨言,因此很快便被他抛去了脑后。
“秦王膝下无子,他生前谋害太子、谋害怀王,以及他死后的所有安排,都是为了太子妃母子。”
皇帝百思不解:“若太子继位,皇位顺理成章就是荣检的,他何必大费周章?”
“皇上明鉴,秦王要谋夺的恐怕并不止于皇位,更有他在京城的一切。”李忠道。
“难道荣检是……”皇帝话到嘴边,不敢再想。
“没有证据,奴婢不敢妄断。”李忠赶紧道。
“他竟想将朕和怀王一并烧死在乾清宫内。”皇帝目光森然。
“……是。”李忠艰难的解释道:“前段时日乾清宫更换太监宫女时,被钻了空子,混入了当年秦王府的旧人,是个管事的宫女。说到底,都是奴婢们的疏忽。”
皇长孙荣检正在午睡,太子妃坐在他的塌边摇扇,阵阵清凉的微风拂面,散去早秋的闷热。
“母亲?”他醒了。
太子妃温柔的看着他“再睡吧,这些天读书用功,想是累了。”
荣检实在是乏,阖眼接着睡了。
睡梦中,听见母亲的喃喃细语:“检儿,你要替爹娘好好活着。”
荣检一阵颤栗,醒了,替爹娘好好活着,这叫什么话?
他翻身而起,母亲已不在身边,他赤脚冲到门口去开门,小太监提鞋追他。门外有两个千从卫力士将他拦住。
“放肆!”荣检怒喝:“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来人!”
“殿下息怒,我等奉命保护殿下。”
荣检预感不详,从墙上取下宝剑,拔剑横在脖颈处威胁道:“让开!”
两名力士哪敢再拦,慌了手脚,步步退让。
“来人,来人!”荣检赤脚跑出殿外,在东宫的殿宇间奔跑:“太子妃在哪里?”
太子妃的寝殿外跪满了宫女太监,关穅亲自守在门前。
“母亲,母亲!”荣检提剑闯入,重重捶门,被关穅拦腰抱住,他发出小兽般的怒吼:“你们要干什么!”
“长孙殿下!太子妃犯有十恶不赦之罪,已是最体面的结局了,殿下再闹,怕是要牵连武平侯府了。”关穅将他死死抱紧,不住的劝:“事已至此,你再挣扎也是徒劳,难道要太子妃临走也不能瞑目吗?”
“她有什么罪!她日日吃斋念佛,闭门不出,有什么十恶不赦的大罪!”荣检从关穅有力的臂膀中挣脱出来,锋利的宝剑直指他的喉咙:“让他们住手!我要见陛下!”
“倘若陛下肯见你,就不会如此果决的处置太子妃!”关穅动也不动,任那剑锋在他颈上划出一抹血色:“放手吧殿下,已是回天无力了。”
“关穅。”殿门内响起太子妃温柔镇定的声音。
“臣在。”关穅拱手施礼。
“转告陛下,臣妾从未做过愧对太子之事,长孙是太子唯一血脉,望陛下垂怜善待。”
关穅朗声应着,荣检挥剑砍入门缝,可厚重的门栓岂是一剑可以砍断的。关穅拦下他来,吩咐左右:“送长孙殿下回寝殿!”
“娘……娘!不要!”荣检痛哭哀嚎着,奋力挣扎着,却只能眼睁睁看着母亲自悬于梁上白绫,一脚踢翻了凳子。
次日早朝,太子妃因思念太子,终日郁郁寡欢,悬梁自尽的消息宣布出来,举朝哀恸。
又十日,长孙受封肃王,就藩甘州。
荣晋呆坐在一株郁李树前,最后一片花瓣也枯落了。
“这是怀王府刚刚落成时,太子亲手栽种的,他对我说,郁李又名棠棣,“棠棣之华”则象征兄弟和睦。”荣晋苦笑:“彼时我觉得他话里有话,借题发挥敲打警告于我,心中满是不屑。”
徐湛静静的陪在一旁,心中暗叹,生在皇家,连最寻常的父子兄弟之情都是奢求。
荣晋长长的叹了口气:“东宫倒了。”
“造化弄人。”徐湛劝道:“或许于太子是另一种解脱。”
东宫倒了,荣晋没了掣肘,处事却格外谨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