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知道他虽有些顽劣,大事上却极少犯糊涂,又见他较从前更为低调稳重,心中更是欣慰。
在沈岳部堂的力主下,温之行将军的募兵制逐渐步入正轨。
募兵需要国库调拨钱粮,徐湛奉旨来户部“要钱”。
“招募是什么,不是世袭也不是征发,招募是要给银子的!”老尚书大摇其头的念着他的理财经,情绪暴躁:“吃穿用度,军饷粮草,枪炮兵器都是钱啊。”
徐湛赶紧道:“沈部堂在奏章中粗算过,因仅是试行,用度并不是很高。”
老尚书依然是摇头叹气:“没办法,今年的花项实在太多了。去年刚松了口气,年底拨款给工部一百万两,修补京城坍塌的城墙,今年一入春又是五十年不遇的春涝,受灾的州县要赈灾,要减免秋税,又是一大笔开销。”
老尚书揪着寥寥无几的几根胡子掰着指头跟他数:“上个月乾清宫大火,修缮宫殿又报了一百二十万两,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我也不是个印钱的,这么些名目实在是左支右绌。”
“修缮乾清宫要这么多钱?”徐湛惊讶。
不问还好,一问,老尚书更加阴阳怪气的道:“冯夙执掌工部多年,还不是他们工部报多少,内阁就票拟多少,内阁票拟多少,司礼监就批多少。”
“哦,想……想必,乾清宫是要大修的吧。”听出老尚书话中之意,徐湛硬着头皮答道。
“我说你这孩子怎么这么幼稚!”老尚书气的胡子快翘了起来:“他那城墙修的好啊,比豆腐渣还要坚固,一脚是踹不倒的,非得两脚才行!还有三年前抚阳堤决口,最后怎样,还不是死一个知县、两个河道监管了事?究竟是谁在从中牟利,账目你比我清楚!”
户部尚书掌管整个大祁的国库钱粮,呕心沥血,德高望重,连皇帝同他说话都会客气几分,这样抱怨的话天天说月月念,谁也不会放在心上。
徐湛就不一样了,他才几斤几两,有些话听听就好,哪里敢接。
“老大人恕罪,下官是后学末进,不敢答老大人问话。”徐湛躬身道。
老尚书望着他,对这位名动京城的新科状元满是失望之色,怎么有了功名反倒谨小慎微,泯然众人了呢?
“那……”徐湛试探道:“翻修宫殿能不能……”
老尚书一愣,否认了自己刚才的想法:“你敢把算盘打到陛下头上?”
“是陛下的意思。”徐湛低声道:“陛下说,沿海百姓受倭寇滋扰日久,便是住在金砖玉瓦的宫殿里也无法安枕。”
“陛下多虑了,冯夙是不会用金砖玉瓦给他修宫殿的。”老尚书翻了个白眼,不放过任何一个损人的机会。
“下官明白了。”徐湛行礼道:“还要去回陛下的话,老大人,下官告退。”
徐湛来户部,就是问问募兵的军费如何着落,如果没有余钱,就看看哪些花项是可以酌情挪用的,皇帝心里也清楚,最可以拖延的款项就是自己的寝宫了,但仍不死心的让徐湛来户部。
东南要剿倭寇,京防要加固,五十年不遇的春涝使十几个州县受灾,要想给沈岳、温之行募兵筹措粮草军费,皇帝的寝宫翻修计划,只能被搁浅了。
“那就拖一拖吧。”皇帝疲惫的闭上眼睛:“让内阁票拟,把翻修宫殿的款项去了,拨给沈岳用于募兵。”
徐湛沉默了半晌,才哽咽道:“遵旨。”
皇帝奇怪的看向他,只见他双目通红,泪水在眼眶中打转:“你哭什么?”
“陛下宅心仁厚,悯恤生民艰辛以至玉体有亏,臣于心不忍……”徐湛擦了眼泪,俯身道:“臣失仪了,请陛下降罪。”
皇帝被他一记马屁拍的晕晕乎乎,怅然感叹道:“做君父的,自是要先让子民有饭吃,有衣穿,有屋住,你日后若为一方父母,也要切记:下民易虐,上天难欺。”
“臣谨记陛下教诲。”徐湛赶紧道。
“去吧。”皇帝一句轻斥:“眼泪擦了,让人看见成什么体统。”
“是。”徐湛用衣袖擦了擦眼泪,告退而出。
第178章 查无此人
徐铭久终于有了不小的发现,朝廷追捕的谋逆要犯刘道长,竟藏身于武宁候府的内宅。他急急忙忙约徐湛见面。
“真是大隐隐于市。”徐铭久对徐湛道:“侯夫人一介女流,并不知这样做的危险,刘道长承诺她风头一过,便想办法毁掉你和妙心的婚事,促成你和陆家小姐。侯夫人信以为真,谁劝也不听,心里只有她女儿的归宿。”
徐湛忍俊不禁:“我还成了香饽饽了。”
“你还别笑,当年你父母是如何分开的,曹国公府的女儿又是如何迅速取你母亲代之的?他们这是要故技重施。”
徐湛冷笑:“可惜他们的算盘打错了人。”
“阿湛,把这件事捅给宣抚司,窝藏钦犯,足够他陆时喝一壶了。”徐铭久劝他:“适时收手,别引火烧身。”
“不够,”徐湛大摇其头,“远远不够。”
“阿湛,我有些后悔听你的话来京城了,不是我不想为你母亲报仇,你现在的路越走越陡,一脚踩空就是万劫不复,这绝不是你母亲愿意见到的。”徐铭久道:“将陆时置于死地固然可解你我心头之恨,可若是以牺牲你为代价,太不值得了!”
徐湛冷声反驳道:“现在不是我想动他,是朝廷要改革兵制,受到武官们百般阻挠,需要杀一儆百。既然有人要死,为什么不可以是他?”
徐铭久盯着他看,像这十几年来从未认识过他。
“小舅,怎么了?”徐湛被他盯得发毛。
“阿湛,你才是翰林院一个小小的修撰,不到二十岁年纪,去翻云覆雨的搅弄朝局,如此冷静如此娴熟,我看着真是有些害怕,你竟浑然不觉吗?”徐铭久道:“你自幼有名师教导,还有你外祖父、你大舅,他们自小教你的道理,也全然抛去脑后了吗?”
沉默半晌,徐湛才摇头苦笑道:“我顾不得了,那些对我寄予厚望的人,以后再向他们谢罪吧。”
乾清宫不修,皇帝便只能屈居在养心殿,秋老虎来势甚猛,天气闷热,皇帝连着几日胸闷烦躁,。
“父皇还未去过春秋楼吧?”荣晋笑道:“那是京城最高的酒楼,排得上号的富贵去处,相传登上顶楼可以临窗把酒,俯瞰京城胜景。”
皇帝冷笑两声:“是你这等富贵闲王的常去之处吧。”
荣晋讪讪的赔笑:“儿臣去的甚少,不信您问澄言。”
随侍一旁的徐湛连连撇清自己:“殿下去过哪里,干嘛问臣呢?”
荣晋佯怒道:“你小子推的倒是干净!”
两个年轻人一唱一和的逗闹,皇帝非但没恼,反对那春秋楼提起了兴趣。
“父皇,不如微服出宫,去尝尝春秋楼最有名的烩羊肉?”荣晋试探着问。
皇帝有些时候没出过宫了,见荣晋兴致满满,不想扫他的兴,便允了他们,带上王礼,一行四人便服出宫往灯市口东面的春秋楼去了。
“哟!”掌柜认得荣晋,点头作揖隐晦的低声说:“稀客稀客,可有日子没来了,难怪今儿一大清早喜鹊在门前枝头叫呢!”
靖德皇帝瞥了荣晋一眼,荣晋立马心虚的垂着头,徐湛冲那掌柜直递眼色。
春秋楼的第三层,临街的雅间,可以将熙熙攘攘的灯市口尽收眼底。
酒过三巡,荣晋放开了胆子,由牛羊肉说起了当年在北漠军营和谈时发生的趣事,徐湛在一旁添油加醋,逗得皇帝捧腹大笑。
吃饱喝足,皇帝凭栏远眺,鳞次栉比的街道远比高高的宫墙更有意趣。
“那是谁家在盖宅子?”皇帝朝南望去,便见一座富丽堂皇的府邸已初见规模。
荣晋说不上来,徐湛满脸错愕,吞吞吐吐,欲言又止。
“好像是个什么王府。”上菜的小二是个青愣愣的半大小子,见客人发问,殷勤的回答道。
皇帝狐疑的看向荣晋,居京的王爵只有他一人,可朝廷未曾给他新修什么王府啊?
荣晋赶忙摇头,也是一脸讶然。
见客官对那笼统的答案并不满意,小二补充道:“是什么什么西安王府。”
西安府,是二皇兄秦王的封地。荣晋乍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刚要喝止,被皇帝抬手打断,示意小二继续说下去。
小二知无不言的说:“坊间有个童谣:‘侯府的墙,王府的房,西安王的银子用斗量。’说的就是这座宅邸。”
“放肆!”这次轮到徐湛喝止了他:“谁教你说这些话的?!”
小二吓了一跳,期期艾艾的解释说,真的是坊间童谣,整个灯市口的人都知道。
荣晋挥手打发他下去,只见父皇的脸色由白变青再变白,半晌说不出话来。
好端端想请父皇出宫走走散心,到底是怎么回事?秦王早已被绞死在密室里,怎么会有座王府在建?
“王礼,去宣抚司找关康,让他查清楚后进宫见朕。”皇帝带着郁怒低声道:“回宫!”
养心殿,徐湛一撩前襟通的一声跪下来:“陛下,臣有罪。”
反将荣晋吓了一跳。
皇帝斜睨着他,冷声问:“你又作什么怪?”
“陛下今日看到的宅邸是臣的舅公武宁候所建,家父多次劝谏其不合规制,便于上个月停工,原打算下半年拆除。”徐湛不知是热的还是吓得,一头虚汗。
“即是侯府,与西安王有何关联,童谣是哪里来的?”皇帝面沉似水。
“臣真的不知传言从何而起,臣看过图纸,远没有达到王府的规制。”徐湛小心翼翼的回答。
“刚刚在春秋楼怎么不说?”皇帝面色稍霁。
“人多眼杂,怕泄露陛下的身份。”徐湛道。
皇帝无言以对,指着他半晌,恨铁不成钢的道:“待朕查清陆家的事,再治你的罪。”
陆侯外出了,武宁候府却被千从卫层层包围起来。
“莫不是来抓刘道长的?”明玖对侯夫人孟氏道。
孟氏万万想不到,朝廷为了捉一个道士,竟动用了这么多千从卫,当下便慌了手脚。
“让他从密道走。”她命令明玖道。
明玖便带上刘道长打开了密道,谁知未到一刻钟,就被活捉了回来。
荣十三将他带到孟氏眼前:“陆夫人,如果我所记不错,此人可是朝廷捉拿的钦犯?”
“这……老妇人久居深宅,不知什么朝廷钦犯?也……不认识此人。”孟氏装傻充楞。”
荣十三干笑几声:“还真是别有收获。”
孟氏及一众女眷被眼前这些巨山一般的千从卫汉子吓得花枝乱颤,噤若寒蝉,管家及一众护院将她们围在身后。
“这位大人,我家侯爷可是获罪了?”明玖站出来,来到众人最前面。
“未曾,只是命我们守好侯府,将他带去宣抚司问话。”荣十三道。
“既如此,还请诸位大人退出内宅,莫要损及女眷声誉。”明玖不卑不亢的说。
荣十三也不恼,目光戏谑,像在看一群阶下之囚,略一拱手:“我等退去二门外,惊扰各位了。”
何朗有急事禀告,不等林知望回府,直接找到了部院,急得大汗淋漓,语无伦次:“大人,不对,不对……”
往来同僚朝他们看了过来,林知望轻斥一句:“慌慌张张成何体统,什么不对?”
“全都不对!”何朗道:“明家确有一个外室子,早在十年前就夭亡了。林雨机灵,知道兹事体大,回老宅向三老爷求助,三老爷托人从县衙打听,根本没有一个叫明玖的举子!”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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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9章 抄家
陆时回到侯府时,家里已是另一番景象。
荣十三从内走出,道明来意,请他去宣抚司回话,这日风大,头顶的门房顶上有什么东西被刮的猎猎作响,他举头一看,房顶竟树起一面大旗,上书:讼冤之纛。
陆时浑身汗毛骤起,“举旗”是大忌,意同谋反,这还得了!他撇下荣十三闯入门房,揪扯着小厮便是一记耳光:“谁让你们树旗的!快放下来!”
“且慢!”荣十三慢条斯理道:“陆侯,举旗是什么意思?你不会不明白吧。”
“混账,”陆时呵斥那小厮,“谁让你们这么干的?”
小厮被打蒙了,结结巴巴的回话道:“是……是夫人。”
“夫人?”反手又是一记耳光,陆时怒喝:“夫人连这四个字都认不全,哪里懂得这些?”
“是……是明先生传夫人的话,举旗讼冤明志,证明侯爷您是冤枉的。”小厮吓得跪在地上。
“明玖?他人呢?”陆时问。
众人环顾四周,确实找不见人了。
“门外全是千从卫,一个大活人能遁地了不成?”陆时怒火中烧,非要找到明玖不可。
他瞥见荣十三冷眼旁观的样子,哀求道:“十三爷,家人们糊涂,做下这等荒唐事,十三爷通融则个,让他们把旗子放下来。”
“光天化日,来往那么多双眼睛看着,陆侯别做无谓的挣扎了,有什么话跟我们回宣抚司再说吧。”荣十三不为所动,喝令身后力士:“带走!”
千从卫将陆时带走的消息不胫而走,老太太除了哭还是哭,林家上下乱了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