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日江山——离儿
时间:2022-03-16 09:18:41

  徐湛应着,道一声留步,离开宣府司登上了马车,叮嘱车夫道:“今日所见所闻,不要同任何人说起。”
  “是,少爷,今日咱们只去了学堂。”车夫很是机灵,知道涉及到宣府司的事,必定非同小可,易招惹祸患。
  徐湛便又去了文渊阁见许阁老。
  首辅遭人弹劾,停职在家,并要上书请求致仕,许阁老身为次辅,必然忙的分身乏术,虽然他迫切希望冯阁老真的能够致仕,但那是绝无可能的。
  许阁老依旧对他和颜悦色:“不是告假了吗?”
  徐湛亲自倒了杯茶奉上去:“老师。”
  “怎么了?”许阁老见他神色不对,关切的问道。
  “学生去了诏狱,见到了王大人。”徐湛将在诏狱的所见所闻悉数道来,说到最后,声音难掩颤抖。
  “关都督怎么说?”许阁老问。
  徐湛说:“关都督说,您与小阁老前后脚,都登过他的门,但看他态度明确,会保全王大人。”
  “那就好啊。”许阁老松了口气,将一份《请诛罪臣疏》的抄本递给了徐湛,缓缓道:“鹤山是我多年以来最受忽视的学生,出了陈伯谦那件事,我和令尊等人都曾劝他不要再做以卵击石的事情,他却说:我没有阁老的聪慧和诸公的睿智,只有一条性命,为了江山社稷、黎民百姓,死一个王廷枢,不足惜。”
  说着,许阁老眼眶微红。
  徐湛心想,王廷枢上书,你许阁老真的毫不知情?但当他一目十行的看完奏疏,才放弃了这个念头,因为王廷枢将许阁老也骂进去了,骂他“每事依违,不敢持正,不可畏不负国也。”
  不论有意无意,也算撇清了许阁老的关系。
  “王大人当为我辈楷模。”徐湛低声说着。
  周纶一死,冯氏父子重获圣宠,眼下最是要伏低做小的时候,却出了这样的事情,许阁老一手按着太阳穴,身心俱疲:“只有暂时保住他,过些日子风声淡了,再择机相救吧。”
  徐湛的眼中暗含失望,王廷枢身受重伤在地狱般的诏狱里,活着比死了还要受罪,何况还有冯夙等人怀恨在心、磨刀霍霍,随时在找机会取他性命。
  许阁老抬眼看他,教训道:“收收你这一点就着的脾气。往后的日子会很不好过,我与令尊商议找个合适的位置将你外放,韬光养晦,他却说你性子太急,最好回老家读几年书,好好磨一磨。”
  徐湛恍然大悟,父亲一口同意他告假回乡,竟是怕他卷入一场更加残酷的政坛地震之中。
  “这样也好,你虽早早的束发读书,到底不到弱冠,年轻人血气方刚,不该把时间浪费在蛰伏和隐忍之上,迷失了本性。”
  “老师,我不能就这样离开。”徐湛闷声说着。
  “你在京城有能做些什么呢?”许阁老叹息道:“学我们这些老家伙,狐凭鼠伏、屈以待人,你恐怕做不到;学王鹤山上疏死劾,你有这个勇气吗?”
  “我……”徐湛语塞,他还真没有。
  许阁老拍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去做你想做的事,读书之余多出去走走,市井巷陌,田间垄上,看看大祁真正的样子。莫辜负你父亲一片苦心。”
  徐湛心中感到一阵无力和挫败,只好恭恭敬敬的道一声:“学生受教。”
  然后屈膝下拜,向许阁老告辞。
  老太太缠绵病榻,林知望兄弟时常告假在家侍疾。徐湛知道父亲在家,却也知道父亲不想见他,便又去辞别了京中的众同年、朋友,归家已是入夜。
  秦妙心正领着怡年、袭月清点行李,见丈夫神色凝重,更加印证了白日的猜想,握着他的手问:“是朝廷出了什么事?”
  徐湛心中愈发惭愧,连久居深宅的妻子都看得出来,他竟沉迷于家族恩怨对国事毫不关心,王廷枢的身影在眼前浮现。
  “我素来认为,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是为不智之举,成则谓之勇,败则谓之愚,今日方知,不是万事万物都能以成败定论的。”
  妙心渐渐靠拢他,与他贴在一处。
  徐湛便见她身后的小藤筐里,全是婴儿的小衣衫,活灵活现的虎头帽、虎头鞋,这才敛去了忧郁的神色,生怕被腹中的孩子听见一般。
  “都是母亲做的。”妙心道:“母亲还吩咐炖了盅鸡汤在后厨温着,嘱咐你回来亲自端去给父亲。”
  言罢,妙心欲起身去吩咐下人,被徐湛一把拉回。
  曹氏无非是想让父子关系得以缓和。见丈夫难得露出执拗任性的神色,妙心忍不住笑了:“听话。”
  林知望穿着一身青色蓝缘的宽袖行衣,正站在桌前拿银签子挑弄灯芯。见徐湛端一碗鸡汤进来,托盘落在书案上的细微响声,都令他一阵心悸,上下打量了半晌,忍不住问道:“又闯什么祸了?”
  徐湛一阵羞恼,想回嘴又不敢,只说:“明日启程回韫州,来向父亲告辞。”
  林知望更是端详他半晌,不知在想些什么,忽然抬起了手。
  徐湛瞳孔一缩,下意识的躲避,却见那手只是轻拍了拍他的头罢了。
  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撩襟跪倒,扣了三个头。
  “行了,起来吧。”林知望温厚的笑笑,扶着他的臂弯道:“常写书信,孩儿出生了,记得向家里报喜。”
  父亲的笑容令他不寒而栗,可偏又挑不出什么问题,是以这一夜的闯入梦中令他冷汗湿透衣衫的,竟不是诏狱的见闻,而是父亲的笑……
  所幸他们次日一早便启程,徐湛暗笑自己实在是多虑了,离开京城这是非之地,父亲便是想起来同他算账,怕也是鞭长莫及了。
  踏上南下的官船,徐湛沉重的心陡然放松下来,他们一路悠哉悠哉,且走且停,去了沿途诸多曾经想去又没有时间去的地方,好不自在。
  在妙心临产前的一个月,他们才终于抵达韫州。
  安顿好别业内的一切,向祖宅的长辈们请过安,见妙心状态不错,徐湛又独自乘船南下,去杭州府海宁县看望先生。
  海宁县位于钱塘江北岸,海宁之名,寓“海洪宁静”之意。鳞次栉比的街道,青砖石板、粉墙黛瓦,空气中夹杂着钱塘潮汐的水汽,这里自古富庶繁华、盛极一时,可近几年倭寇不断侵扰,百姓惶恐奔命,早已不复往昔。
  郭淼上任之后,吁请地方缙绅、商贾捐资,带领辖下百姓加固城墙,训练乡兵义勇,多次守土抗敌,击退倭寇。
  今年是三年一度的外察,徐湛满以为先生会得到升迁,不必在这沿海县受罪了。熟料周纶主持外察,竟将地方官员来了一场大清洗,先生虽未被殃及遭贬黜,却也未在升迁之列,这也是徐湛痛恨周纶的原因之一。
  县衙位于盐官镇的南面,县前街中段,衙役带着他穿过二层鼓楼、仪门、大堂、过穿堂,准备去往后堂——郭知县的燕居之地。
  廊下光线暗,只见一个黑影逆光飞奔而出,扑上来勾住了徐湛的脖子。
  “小老爷!”衙役躬身行礼。
  徐湛被撞的一个踉跄,惊喜的喊道:“郭莘哥哥!”
  “哎呀好兄弟啊,多年不见想死哥哥了,哈哈哈哈,哥哥请你喝酒啊。”只见郭莘浮夸的笑着,揽着徐湛返往外走。
  徐湛奋力挣扎着,他是来看望先生的,天不亮就出发了,大晌午头的喝什么酒啊?
  只听郭莘皮笑肉不笑的在他耳边小声警告:“告诉你啊,赶紧跟哥走,你爹派了个姓何的侍卫,把你在京城做的那点事儿全都抖搂给我爹了,我爹等了你三个多月,恨不得把你大卸八块!”
  徐湛震惊,呆立在原地,眼前又浮现出父亲温和宽厚的笑容。
  “发什么愣啊,走!”郭莘扯了他一把:“上个月抓了个跟你重名的写字先生,与人发生口角骂了人家几句,骂人者笞一十,就因为跟你重名多挨了二十板子,你说冤不冤!”
  衙役唯恐交不了差,紧追其后,对守卫的白役道:“快拦住公子!”
  --------------未完待续--------------
  作者有话要说:
  小伙伴们不要担心,我说小徐离京了,又没说他不回来。。
  欲知后事如何,不要潜水,多多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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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6章 海宁县
  遇到守卫的阻拦,他们自然是走不成的。
  郭知县正在后堂的天井里练剑,身边只有一老仆侍立,冬风摧面,却只穿了件深色行衣。
  徐湛不敢打搅先生,只是规规矩矩的站在一旁,只见先生手腕一番,娴熟的挽出几个剑花,矫健的身姿纵逸于剑光间。
  海宁的气候阴晴不定,不多时,乌云化作漫天冷雨飘落而下,郭淼不为所动,剑光如云如雾,上下翻飞。
  徐湛看的瞠目结舌,出狱三载,先生的身体非但恢复了,还被倭贼锤炼的格外英姿勃发,武功也精进了太多,徐湛忍不住欣慰的笑了。
  “手劲也大了不少。”郭莘从身后飘过,客观的评价道。
  徐湛笑容凝固,取而代之的是一副视死如归的表情:该死的倭寇!
  “我说,也不怨我爹生气,你着实是太吓人了!”郭莘揣着手,同他聊起天儿来:“林家对不起你们母子,陆家更不必说,可你也犯不着拿命去赌啊,不是鱼死就是网破,这样换来的所谓公道,它真的公道吗?”
  “公道不公道,自有天知道。”徐湛也故作轻松的揣起了手:“我虽无法主持公道,但我能送他上天啊。”
  “你可真是语不惊人死不休啊。”郭莘唏嘘道:“但愿你在我爹面前也如此机敏善辩。”
  徐湛心说:我又不傻,还能送上去找死?
  说话间,郭淼屏息凝气的收了势,剑锋入鞘,干净利落。
  郭淼见到徐湛先是一怔,诧异的神色一闪而过,片刻便归于平静:“来了?”
  “是,先生。”徐湛徐湛陪笑上前,从老仆手中接过大氅,侍奉先生穿好,又奉上洁白的帕子。
  “一时不见长这么高了,媳妇带来了吗?”郭淼边擦汗,边向他身后张望,生气归生气,他是备了见面礼的,却见只跟着个长随常青。
  “媳妇临产,送回韫州待产了,待孩儿出生便带她来给先生请安。”徐湛笑的十分乖巧。
  见徐湛只身前来,郭淼也懒得同他客套了,便是端详他片刻,声音难辨喜怒:“进来说话吧。”
  徐湛与郭莘交换眼色,一前一后跟着进到房中。
  郭淼负着手,盯着墙上“居勤行简”四字不语。
  郭莘的妻子赵氏进来倒茶,叔嫂一番见礼。郭莘低声吩咐她:“父亲同阿湛有话说,你先下去吧。告诉其他人没事不要过来。”
  赵氏体贴的服一礼退下。
  看着赵氏离去的背影,徐湛敛笑正色,整理衣冠,一丝不苟的向先生行礼下拜。
  “徐大人乃是正六品修撰,官阶在我之上,给我行礼却是为何啊?”只听郭淼不温不火的吩咐郭莘:“快,将徐修撰扶起来。”
  徐湛心头一颤,侧头看去,郭莘比他还要慌乱,心惊之余只有硬着头皮道:“学生不敢,学生跪着回先生话。”
  郭淼在他跟前来回踱了几步,徐湛乌黑的眸子随着那双天青色布鞋闪烁。
  “哦……”郭淼拉长了话音:“敢是心里还有我这个先生。令尊派人说与我听我都不信,这是我郭文浩教出来的学生吗?啊?料事如神、算无遗策、纵横捭阖,谋圣也未必教的出吧?!”
  “先生……”徐湛不知是吓的还是急的,眼眶微红,鼻尖都是冷汗,张口结舌道:“学生前段时日……行事多有造次之处,已然知错了,请先生教训。”
  “你可真谦虚啊。你哪里是错了,”郭淼俯身凑近了他,陡然提高了声音,“你是离了经叛了道了!”
  徐湛周身一颤,俯下身去,曼说是对父亲,面对天子也没有这样惧怕过。
  郭淼将徐湛挤兑的无地自容,直起身,吩咐郭莘:“去书房,取戒尺来。”
  “爹……阿湛也不小了。”郭莘出声央告:“您老教训几句算了。”
  郭淼不理儿子,反是对着徐湛又一番冷语诘问:“长大了,有功名了,骂不得管不得了是吗?”
  徐湛被骂的欲哭无泪,分明是郭莘说的,他哪有这个意思?忙道:“学生不敢,学生犯错,先生自然管得。”
  “听不懂我说的话?”郭淼又问郭莘。
  郭莘见拖延不过,忙应声去了书房。
  再回来时,便见师生二人一跪一坐的沉默不言,房内落针可闻。
  郭莘屏着呼吸轻手轻脚走到徐湛身边,目光似在询问对策。
  徐湛哪还有胆子想对策,忙是伸手将戒尺接过捧在手里,这是一把极普通的楠戒尺,冰凉的竹板令他心惊胆战,向前挪了两步,奉给先生。
  郭淼不接,先是问他:“有人问孔子:‘以德报怨,何如?’孔子如何回答?”
  “子曰:何以报德?”徐湛规规矩矩的答道:“以直报怨,以德报德。”
  “何解?”
  “人之有仇怨于我者,我则不计其怨,而爱憎取舍,一惟以直道处之。使其人之可爱可取也,我固不以私怨、而昧其与善之公心。使其人之当恶当弃也,我亦不避私嫌、而废夫除恶之公典。”
  “酬恩报怨,人道之常,是故以眼还眼,以牙还牙,何如?”郭淼问。
  “不可。”徐湛摇头道:“是为以怨报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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