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湛心中感叹,安青这家伙要是有人家一半能干,他做梦都能笑醒了吧。
林知恒散朝回来,直奔徐湛的卧房,正看到可笑这的一幕:徐湛点数着东西,一时失神,一屁股坐在硬凳子上,痛的跳将起来。
林知恒忍不住笑出声来,奚落他道:“你可真行啊。你爹已经很久不打人了,你一来便惹得他重操旧业!”
徐湛很羞恼,出于礼节才忍住没有白他一眼,却忍不住问:“他不常打人?”
“他不消打骂,一个眼神即可吓的人噤声。”林知恒道。
徐湛显然不太相信,耸耸肩继续忙他的。
马车就候在外面,众人眼看着徐湛亲手将一堆堆东西塞进马车,大到衣物、食物、书籍,小到杯盘筷子,灯台蜡烛,祛湿败火的药品,零零整整,一应俱全。
林知恒咋舌:“这哪里是在坐牢?”
郭莘也轻呼:“还是你想的周到!”
然后,徐湛眼巴巴的看着他们的马车扬尘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
祝所有的老师节日快乐!O(∩_∩)O~
第47章 书房
为了补偿萎靡不振的徐湛,林知望命何明将何朗放了出来。可怜何朗一直被关起来禁足,几天来头一次见天日,须发凌乱,那落魄的样子更让徐湛惭愧起来。
何朗回屋里沐浴的空当,徐湛将一张银票塞进他换洗衣物的衣襟里,说好的一千两,总不能让他白受了这些苦。他知道何朗缺钱,林勇告诉他,何朗有妻室有儿女,在外面还养了一房女人,齐人之福不好享,又不敢让何明知道,徐湛也正是抓住了这一点,辅以金钱的诱惑,才使他言听计从。
何朗收拾停当,再次出现在徐湛面前时,徐湛讪讪的,觉得惭愧的紧,殷勤的问他哪里不舒服,要不要吃水果,要不要睡觉。
“你不必这样,进了这个家门,你就是主子,我做这些都是应该的。”何朗撇嘴一笑,嘴角上的淤青还没消,颧骨上也肿着,老大个人了,何明打他还总是没头没脸的。
徐湛看着他的脸,不禁咋舌:“你家大人也太狠了。”
“大人?”何朗讶然道:“要不是大人求情,我这双腿都别想要了。”
徐湛露出怀疑的目光。
“你乱想什么?大人仁慈,从不虐打下人。”何朗急道。
徐湛不乱想,不乱想就奇怪了。不凌虐家人,不打骂子弟,怎么专撵着我一个打?!
何朗像是看穿他的心事一般,劝慰道:“大人此番气的不轻,也没把你怎样嘛。换做大少爷去世以前,他哪会有这么好脾气!”
“跟在韫州一样,尽替你们大人说好话。”徐湛撇撇嘴。
“嘿嘿。”何朗谄笑:“要说好话的不只是大人,还有夫人,夫人是国公府里出来的,贤淑识大体,您房里的摆置,使唤人手,都是她临行前亲自办好的。”
何朗脸上笑着,心里却叫苦不迭。将府里的人事关系跟徐湛讲清楚,是何明给他立功赎罪的机会,可是当着徐湛的面赞扬继夫人,真的合适吗。
果然,徐湛冷冷的“哦”了一声后,拿出那本《行兵实际》翻看起来,林知望心疼归心疼,却并没有拿走。
何朗硬着头皮继续道:“所以您老人家应该庆幸了,大人行事磊落,主母持家有方,咱们这个府上干干净净的,少了多少簪缨世家的腌臜事儿。”
磊落?徐湛嘴角一挑,心里有了一番计较,磊落不是吗,那就不怕别人翻查,母亲的事,他是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的。
何朗用了大半日的时间给徐湛恶补,将徐湛的祖母、继母、叔婶,堂兄和弟弟妹妹、每个人、每个院子都细细的说了一遍。徐湛时而看书,时而打盹,到最后穷极无聊,拿出一本《论语注疏》,铺纸研磨誊抄起来。
他看似并不经意,实际上全都记在了心里。
林知望现有一妻一妾,两子一女,次子长女是嫡出,幼子是庶出,妻子曹氏是峩国公府的幼女,是当今太后的外甥女,皇帝的表妹,这么算起来,林知望也算是皇亲国戚了。
林旭白和襄儿是一对双生子,龙凤胎,嫡子嫡女生来高人一等,应该是家里最活跃分子。乔姨娘本是林知望的通房丫头,林知望婚后抬得姨娘,幼弟是她的儿子,尚在襁褓中不成气候。
大祁重孝道,父母在堂是很少有人分家的,因此即便林知望兄弟各有家室,依然随母亲住在一处,唯一的堂兄与他年纪相当,目前在岳麓书院读书,徐湛一听,竟与他同届好友陈阶在一个书院,不过陈阶是要参加这一场秋闱的,这位老兄从书院学成归来,一省解元是势在必得了。
徐湛轻笑一声,林家的名分他也不稀罕,只想为生母讨个说法而已,深入敌后,怎能不知己知彼。
何朗跟随林知望有二十年了,对当年的事情应该是一清二楚的。然而徐湛多次问及此事,何朗这样管不住嘴的人都三缄其口,含含糊糊的应对,使他不得不心生疑虑,这些日子观察下来,他觉得林知望并不是个无情无义的人,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使林知望狠心休妻。
“公子!”何朗轻呼,虽然何明反复交代家人,何朗依旧习惯称他公子。
徐湛回过神来,惊觉笔尖的墨汁滴在纸上,污了他刚刚写好的一整篇字,懊悔不已。
何朗赶紧给他换上干净的纸,嘴里埋怨道:“这是怎么了,心不在焉的?”
傍晚,林知恒和郭莘还未回来,徐湛有些不耐烦,低着头满院子溜达,不一阵,竟有几颗雨点打在脸上,他蹦跳着快速穿过石子铺成的小径,躲到抄手游廊下面,雨点陡然变得豆大,密匝匝的往下砸,沿着房檐倾泻如注。
幸而他躲得快,身上并没有湿,这让他心情好了几分,沿着游廊走着,步伐轻快,倏尔愣了一下,放缓了脚步。他不记得上一次这么轻挑的走路是什么时候了,大抵是外公还在世的时候吧,自从外祖父去了,心事也变得繁重起来,人人都夸他老成持重,是真持重还是为俗事所累,连他自己都分不清了。
不知不觉来到林知望的书房,房门虚掩着,他象征性的敲了两下,推门而入。他若知道书房的主人在,势必不会进来的。
谁知林知望正掩身在高大的书架后修补一卷残本,听到有人来了,不由皱眉,没有人敢未经允许闯进他的书房,从缝隙间看去,呵呵,还真是徐湛,前几天就敢进来偷他的《行兵实际》,今天正好被他抓个正形。
徐湛看到书架后林知望若隐若现的身影也是一惊,蹑手蹑脚的转个身想要出去。
林知望却突然开了口:“过来吧。”
安静的书房里一点声音都显得尤为突兀,徐湛吓了一跳,踟蹰的走过去。
“搬个杌子过来,爹教你修书。”林知望又道。
徐湛无可无不可,照他说的做了。
林知望正修补一本破损的《长短经》,装订方法并不是本朝常见的线装,而是南宋后期开始出现的包背装。就是将印有文字的纸面以中缝为准朝外对折,字面朝外,背向相对。两页版心的折口在书口处,所有折好的书页,叠在一起,戳齐折扣,版心内侧余幅处用纸捻穿起来,用一张稍大于书页的纸贴书背,从封面包到书脊和封底,最后裁齐余边。
徐湛第一次看到包背装的修补过程,比起现在的线装书,这样的方法略显笨拙复杂,想是为了还原残本的本来面貌。
“这类书书口向外,竖放容易磨损,因此只能平放在书架上,记住了?”林知望道。
徐湛点点头,也不知听没听进去,目光扫过书架上的一格,专门放了一卷卷纸张,堆积起来,高高的一摞。好奇心驱使,他将手伸了过去,倏尔想到林知望还在,又踟蹰着缩回来。
“看吧。”林知望道。
徐湛不好意思的笑笑,从中抽出一卷展开,细细阅读起来。
“这是你哥哥的习文。”林知望轻声道:“他过世后,从国子监找来的,只找到这么多。”
“好文章!”徐湛一惊一乍的击节叫好,倒把林知望吓了一跳。
但想到文章的主人已经过世,且是自己的亲哥哥,徐湛不禁惋惜起来,小意道:“哥哥的文章真好。”
“他幼时并不热衷读书,都是我拿戒尺逼出来的。”林知望目光有些怅然:“从小挨了不少打,一言一行都被修理的毫无瑕疵,好在他还算勤勉,一路虽然辛苦,倒也顺畅。”
徐湛听着,无力的张了张嘴,一个暮气横秋的小夫子形象出现在眼前。
但林知望的用心他是可以理解的,父母之爱子,必为之计深远,他见过许多官宦人家的父亲,心里再怎么疼爱,管教起儿子来也都是疾言厉色的苛严,不是所有读书人都爱读书,但生在这个时代,学而优则仕,不读书哪有好出路,更无论如何明理,如何继承家业了。
“不过,”林知望严肃了面孔,话锋一转,“我不想这么逼你,你但凡心里有数,就赶紧用功温书。”
又来了!徐湛心里哀叹一声,一脸愁云惨淡。
“你可以使爹的书房,不情愿的话,你卧房隔壁的厢房,让人腾出来给你做书房。”林知望道。
“不必麻烦了,我用您的。”徐湛爽快道,能出入林知望的书房,必定是件有用的事。
“甚好,我也可时刻督促你。”林知望点头:“只是有些书能读,有些书不能读。”
“哪些能读,哪些不能?”徐湛怪声问,不能读的书,无非三教九流,□□秽文,他当然不会去看——看了也不会承认。
“最后一排架子上的,都是古籍孤本,珍贵无比,万万不许动。”林知望警告道。
徐湛心里翻了个白眼,原来还是小气!
作者有话要说:
不知道为什么是三少爷的请移步第26章人样子。。
最近略安静昂,有什么意见要提一下,潜水很缺氧O(∩_∩)O~。
第48章 抄书
这间书房从前都是林旭宸在打理,每每有新来的残本都是由他一页一页修补起来的,自他去世后,林知望才亲自做起来,再繁琐,也从不假手他人。
林知望理了理书格上那高高的一摞习文,兀自睹物思人,他从不在人前掩饰他思念长子的心情,因为根本掩饰不住,家里人也总是刻意回避关于林旭宸的话题,于事无补。
徐湛看得出,林知望对长子的死始终无法释怀,随便往哪里一站都要想到他,提到他。
但下一刻,他就顾不上操心别人了,林知望从思绪中抽身,命他将几子上的浆糊纸捻收拾干净,转身坐回书案后面问他:“《注疏》开始抄了?”
“是。”徐湛回答,又想到今日抄写的内容全因滴了墨水作废,赶紧改口,“还没。”
林知望不管他抄了还是没抄,靠在椅子上闲闲的翻了会书,待他扫了地上的纸屑收到墙角,又道:“收拾好了过来抄书。”
徐湛赶紧托词:“书在房里,外面着下雨。”
“第二排第三层架子上,自己去找。”林知望道。
第二排书架是万字形,真不好分清哪是第三层,又摆有许多珍贵摆设,无一不是传世名品,这些东西看似古拙平常,细看之下却样样精致贵重,常人只会觉得他清雅恬淡,只有识货的人才会啧啧称奇。这林部堂看似严厉刻板,原来也有爱显摆的一面,还显摆的如此低调,徐湛心里小小挪揄了一下。
身后传来林知望不耐烦的催促声。
徐湛应了,轻手轻脚的翻找起来,生怕将哪件东西碰个口子,这么多年的积蓄赔不了半件。
林知望终于嫌他没用,亲自过来,一眼便找到了《论语注疏》,顺手从架子底层拿出一个漆盒,盒子用铜锁锁了,很精致,且防水耐火。
林知望瞄一眼愣在那的徐湛:“过来吧。”
林知望辗转将书搁在桌案上,却将盒子锁进抽屉。
徐湛也亦步亦趋的跟到书案边,用砚滴点清水进砚台里,提了衣袖研磨,指尖的徽墨缓缓旋转,轻重有度,约一百来旋时,墨干如膏状,可见砚石,再加水,再研,不一会,墨香盈室。
林知望不错眼的瞧着他,渐渐露出笑意。什么叫居移气养移体,满而不溢,华而不浮,贵而不俗,泰而不骄,所谓言情书网的俊洁清高,看似虚无,实则一目了然。
古人云:“执笔如壮士,研磨如病夫”。徐湛果真慢条斯理研了很久的墨,林知望知道他在想事情,也没有打断他,直看到研了半池,不滞不稀,他自己停下了来。站在那里怔了一下,开始慢吞吞的铺纸拿笔。
林知望往椅背上靠了靠,轻声道:“没有罚你的意思,搬东西过来坐着写。”
徐湛照做了,搬了杌子坐到书桌一侧,拿过书来翻了翻,二十卷的内容实在不算少。他选了一根紫毫笔,端正了坐姿就开始抄写起来。字体用的是钟繇小楷,不是先生常要求他书写的方正规则的台阁体。
刘推官常说,单他这一手好字,考秀才也就够了。但是今天,心里惦记着太多事,手上竟然莫名奇妙的不听使唤起来。
林知望一直瞧着他,渐渐皱起眉头,只见他下笔有力,却缓急无度,速度也不均匀,字体就变得疲软拖沓。林知望没见过他写字,却也想不到这么的差强人意。
“行了!”拖拖沓沓写了半篇,林知望终于忍不下去了:“白瞎了这么好的纸。”
林知望批评的太直白的,以至于徐湛一时不太能消化,读书读了整整十年,走到哪里不是一片溢美之声,即便是先生督责他的课业,也没给过这样直截了当不加修饰的差评。
林知望却毫不留情的责怪道:“写字最重要是心手合一,一点合一字之规,一字是终篇之准,像你这样心绪不宁,只能坏手!”
徐湛好面子,还想反驳些什么,却见林知望脸色实在不好,没敢说出口。默默将眼前看着窝火的半篇字换掉,铺好一张新的宣纸,再次悬笔纸上,却怎么也落不下来,眉宇间焦躁之气渐浓。
林知望奇怪道:“在想些什么呢!”
徐湛咬了下嘴唇,搁下笔承认道:“我在想先生的案子,越想越不安……”
林知望点点头,淡淡的问:“想出什么结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