袭月痛的闷哼一声,一口气好歹别了上来,闻到徐湛身上有酒气,袭月一惊,抬起唯一能动的头和一根胳膊,将发髻上的银钗拔下来攥在手里。不过,徐湛并非她想象的那样恐怖,他只是蹭啊蹭啊,找了个合适的位置就不动了,呼吸渐渐平稳,像是睡着了。
袭月松了口气,僵直的脖子再也挺不住,一头倒在瓷枕头上,还没感觉到疼,就磕晕了过去。
徐湛的连声梦话将她惊醒,袭月浑身酸痛的醒来,先以为是一场噩梦,捂着脑袋□□了一声,一睁眼才发现,自己不偏不倚当真的压在徐湛身子底下昏睡了一夜,继而才惊呼一声,用力挣扎起来。
对于趴在人家女孩子身上睡了一夜的行为,徐湛惭愧的要死,觉得怎么道歉都显得无力,正手足无措,门外有人轻轻敲门,是巡回的护院,想必是听到屋里一连声的惊叫和袭月的哭声,担心的询问何事。
“嘘……”徐湛眼疾手快的伸手捂住袭月的嘴,冲外面道:“不妨事,打翻了笔洗。”
护院也不知哪里来的热心,当即要喊人进来收拾。
徐湛也不好制止,赶紧到里屋去,一巴掌打翻笔洗,半缸子水泼在他昨晚的功课上,湿了个透心凉。
袭月惊叫一声,顾不上悲伤委屈,赶紧跑进去抢救,看了看桌上,已没有抢救的必要了,瞬间泪水决堤,呜呜的大声哭起来。
天才蒙蒙亮,院里值守的婆子拿了东西进来清扫,就见袭月站在一边哭成了泪人儿,忍不住诧异道:“少爷的笔洗打了,你哭什么?”
袭月哭的更厉害,哽咽支吾道:“我……我弄湿了,少爷的……功课……”
“都说不怪你了,”徐湛大度的笑笑:“什么功课,一篇习文而已。”
袭月嘟起小嘴怒视他,却不敢多说一句话,这种事张扬出去,于他只是风流之名,于她却是死路一条。
婆子走了,屋里也安静下来,袭月间或凄凄惨惨的啜泣一声,也不大声哭了,她已经快哭晕了,着实没了力气。
太阳露出了一角,熹微的晨光透过窗户,洒在小姑娘的脸上,白皙的皮肤近乎透明,浓密的睫毛上沾了晶莹的泪珠,徐湛知道曹氏将这种娇俏的美人胚子塞到他房里的意义,不过即使要做通房丫头,也不是现在能碰的,何况这丫头端的有趣,竟攥着银簪子昏睡了一夜,这种性格怎么做的了奴婢呢。
徐湛亲自给她倒了杯水,讪笑着道:“都是我的错,昨晚喝了酒,又实在困极了,糊里糊涂倒头就睡,你放心,绝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你要是实在气不过,我就站在这里,凭你发落。”
袭月的小脸一下子涨得通红,还是想哭,又实在不忍心他低声下气的样子,也没接那杯水,捂着推门跑出去,自己寻地方发泄去了。
袭月没看到的是,就在她夺门而逃的一刹那,徐湛讪讪的眼神变得平寂,微不可察的勾了勾嘴角。
折腾了一夜,还真有些乏了,他回到里屋又躺了一会,恍恍惚惚又眯了一会,晨起的小鸟在窗外叽叽喳喳的觅食,将他吵醒了,他见自己身上盖了张被单,喊了一声袭月,袭月果然回来了。他舒了口气,本还担心她会向书里那些贞洁烈女,做傻事什么的,看来倒是没那么愚昧,有脑子的人都算得清这笔账:若无其事的活着,这件事就能瞒下来;沽名钓誉的寻死,也是名节不保的死去——何必呢?
徐湛嗤嗤笑了两声:“眼睛红得像兔子。”
袭月又羞又恼,转过身不想理他,却不得不打发他穿衣服。徐湛近日里着装越发妥帖好看,全是袭月在搭配打理。
“大爷吩咐说,您今天不必去书房。”袭月用沙哑的嗓子道:“让您跟小少爷一块去学堂。”
“嗯。”徐湛脱下褶皱的外衣,忽又愣住了:“去什么?”
“学堂,林家在京城的家塾,小少爷每天都得上学。”袭月道,将搭配好的衣裳搁在床边,转身去了外间。徐湛换衣服、洗澡,一向不用她伺候,以前是常青帮忙,现在他习惯自己。
“家塾……”徐湛嘟囔着,在他的印象里,这两个字与《三百千》等蒙学读物等价,他七岁开始接触四书五经,八岁学诗,十一岁学八股,十四岁就考进府学了,根本没念过什么家塾族塾,更不能理解那种,先生正襟危坐,学生依次上前,侍立一旁,恭听先生圈点口哼,讲一段,命学生复述。其后学生回到自己座位上去朗读直至背诵,复再进行下一段的填鸭式教育。
忽听到外间袭月的声音:“小祖宗,慢点跑!”
林旭白像小鸟一样的奔进他的院子,闯进他的屋子,一头撞在袭月身上。袭月捂着胸口痛呼一声,更委屈了,她现在浑身酸疼得要命,大的压,小的撞,简直是一对恶魔。
徐湛从里屋晃出来,看了林旭白一眼。
林旭白突然就老实了,坐在外间乖乖的等着,袭月这才脱身去侍候徐湛洗洗漱漱,梳头穿鞋。
这孩子心里纠结的很:这是个什么人啊,长得像大哥,眼神像父亲,有心想跟他亲近吧,一眼扫过来,吓得他心脏都停跳一拍。
徐湛收拾利落了出来,翩翩佳公子一枚,与刚刚头发散乱脸色暗淡的判若两人。
林旭白从椅子上站起来,小心翼翼喊了声:“三哥。”
徐湛照旧淡淡嗯了一声,然后有人来送早饭,他今天不必和林知望一起用饭,所以要自己吃。
一碟小粽子、一屉蒸饺和灌汤包,配上莲子羹,与第一次和林知望进餐时的印象一样,林府的食物一向讲究而不奢靡,厨子也比的行辕里的专业的多。
他问林旭白:“吃饭了吗?”
就像普通兄弟间的一个普通的早上,大家至亲至熟,没有什么好客气寒暄的,只是默契的问一句吃了吗,多一个字都嫌麻烦。事实上他是在担心,面对这样的小屁孩,表现的太过亲切会瞬间被粘上,到时候想甩都甩不脱了。
林旭白痴愣愣的点点头,觉得不对又紧张的摇头。
“坐下一并吃。”徐湛道。
林旭白迟疑一下,又点点头。他向来不爱吃早饭,每天起床就逃了,丫鬟小厮满院子抓都抓不住,又怕他挨揍,不敢告诉大爷大夫人,今天他倒是来对了地方。
林旭白有点拘束,吃得很规矩,也不太敢说话。徐湛被他的气场彻底打败了,这是在你家好不好!
林旭白咽下一口莲子羹,小意道:“爹爹吩咐我,今天和三哥一起上学。”像在是解释自己的来意。
“我知道。”徐湛道,用剪刀拨开一个小粽子,露出里面雪白的江米,蘸了蘸白糖,递给他。
旭白双手接过粽子乖乖的吃着,又不敢说话了。徐湛这才仔细看了他几眼,只见他皮肤洁白,眉骨英挺,浓密的睫绒像小扇子一样,忽闪忽闪的微微发颤,下面嵌了一双大眼睛,不至于像襄儿那样粉雕玉砌,却也着实俊俏可爱。
吃完手里的粽子,又喝了半碗汤,林旭白轻轻放下筷子,眨闪着大眼睛看着他。
“饱了?”徐湛问。
林旭白点点头,他饭量不大,也可说很小,下人们端碗追着他苦劝,都不肯多吃一口。只有父亲在场时,他才不得不将属于自己的食物吃完,比如自己碗里米饭或粥,浪费粮食是父亲不能容忍的行为。
徐湛还不至于无聊到逼人吃饭,也就没再理他,快速吃完自己的,擦了手,用袭月递上的竹盐水漱了口。这才领着林旭白一块去主院,他的住处离林旭白的很近,离主院也不远,林知望果真是“用心良苦”。
此时天已经不早了,太阳炙烤着地上的青石板,驱走了一夜的凉爽,天气闷热起来。
林知望正等着他们,见两人磨磨蹭蹭的来了,心里着实不快,不过他没有发作,两个孩子手拉着手,兄友弟恭的样子极为难得。
作者有话要说:
已累死。。更完了,明天没有了,后天更~^_^
第51章 家塾与杨老先生
林知望的“小长假”结束了,就要回礼部上班了,于是今天,他非常愉快的决定亲自将徐湛和林旭白押送到学堂去。
徐湛着实不愿当着林旭白反驳他,一路上忍啊忍啊,跟随来到了林旭白就读的所谓家塾。
这是一座独立的小四合院,远离繁闹的中城区,坐落在一条安静的胡同里,四周环绕翠密的青竹,大有茂竹掩映的幽静,北方的冬季严寒,这种高大的竹子并不常见。学堂离林府不近,因此林旭白每天卯时多一点就要起床,好不辛苦。
这里的塾师名叫杨虔,是一位饱读诗书的举人,不肯赴会试,不肯做官,只肯教书育人,相传他一介举人,教书生涯的四十多年间共教出两榜进士一十七名,举人秀才更加不胜枚举,尤其值得一提的是,他是靖德元年一甲第一名的业师,不错,就是林知望。
徐湛眉尖一挑,这可不是拔萝卜挖土豆,懂行的人都知道,这已经是很高的升学率了,更别提人家手底下出过状元。
人们都惊羡这老头儿这么高的升学率,修束丰厚,桃李满朝……却不知他除了却有真才实学外,也因为他于应试一道有太多独特精妙的心得,是以林知望花费重金,也要将他挖来京城坐馆,为了在外读书间或回家的林旭宸、林旭宁,更为了在家里读书的林旭白,再次才是族里清贵人家的优秀子弟。
现下又多了徐湛,这份钱花的格外值得,现成的资源,林知望岂能不好好利用。
他们刚刚穿过影壁,就听到正房里传来朗朗的读书声,门房有人看守,院子里却空无一人。正房的窗户全部敞开着,能看到里面一个个正襟危坐的学生。
家塾也分“蒙馆”和“经馆”,让徐湛来的,必定是以四书五经为教学内容的经馆。
林氏一族中居京者不少,但塾里只有十九个少年,当中年龄最小的像林旭白这么大,十二三岁,其余多是在十五到十七岁,都是族里志在功名潜心向学的孩子,资质水平都不差。但有机会进国子监的,也只有林知望的长子,有机会去岳麓书院读书的,也只有林知恒的独子,这两位是不能拿来相提并论的。
从迈进这个院子起,林旭白俊气的小脸倏尔变得苦大仇深起来,林知望看在眼里,只交代他一句:“先进去吧,爹跟哥哥说句话。”
徐湛深以为然的点点头,确实有些话要说。林旭白哪敢有异议,应了一声就赶紧推门进去,不想上学是真的,怕父亲也是真的。
林知望还算了解徐湛,知道他不是什么省油的灯,不事先跟他约定好就强塞他进去的话,这个小院子怕是要保不住了。
两人在院子一角的一颗大槐树下站了一会,还是徐湛忍不住先开了口:“大人,徐湛不是一个靠人督促才能读书的人,不想……”
林知望不耐烦的打断了他:“不想的事情多了,全都由着你的性子来?”
徐湛奇怪的看着他,不由自己,难道由他摆布?整整十五年不也过来了?而且过的不错,只是偶尔在没人的夜晚,会憧憬一下父母的样子。
就听林知望接着道:“杨先生是为父的恩师,才识品德我不多讲,你亲自去听听便知。”
徐湛不为所动,轻声问:“如果我拒绝……”
林知望好整以暇的整整衣袖,悠然的晃到墙根的竹丛便随手折了一支小指粗细的枝条,一点一点的剥掉竹叶,道:“如果你非逼我在这里动手,我也没有意见。”
徐湛瞪大了眼睛,满眼写着,欺人太甚!
“还有话说吗?没有就过来站好。”林知望将手里的竹条整理的干干净净,冲着墙根底下甩了甩,竹条好啊,柔韧筋道。
“有!”徐湛环视了一眼四周,院子里空无一人,屋里的背书声更大了,红着脸赶紧道:“我可以去旁听,但不拜师。”
“这是跟我讨价还价?”林知望不悦道,不拜师,人家凭什么传道授业与你?
“我有老师,”徐湛梗着脖子硬道:“我的老师只有一个,就是先生,我不拜旁人为师。”
“胡闹,日后参加乡试会试,连主考官都不拜?”
徐湛瞥了眼林知望手中的竹条,不由自主的退后半步,随时做好夺门而逃的准备:“不同,那是坐师,确有知遇之恩。”
林知望怔了怔,生气归生气,心里难免有些感动,官场上坐师门生那一套盛行,知道感恩业师的寥寥无几,因为坐师才是主考官,是赏识你的人,更是官场上的引路人,就好比许阁老和季怀安、齐英、林知望等人的关系,即便林知望不愿与之同流合污,也摆脱不了师出同门的枷锁。
徐湛紧张的望一眼学堂里的学生们,窗边坐着的一位青年扭头撇向窗外,青年看着分外眼熟,这一看恰与他对上了眼,而后窗前出现一位老者,身条枯瘦,花白胡须,手里攥一柄戒尺,啪的一声敲在青年的桌子上。
徐湛惊得一颤。
林知望看他那样子觉得好笑,将手里的竹条扔在一旁,本就是用来吓唬人的,真要是在这里动手,徐湛不嫌难堪,他还嫌丢人呢。
“跟我过来。”林知望将他带到一间厢房,像是待客用的,桌椅茶具一应俱全。
然后骈四俪六的跟他讲了半个时辰的道理:一是不愿打断杨先生讲课;二是不将他这驴脾气捋顺了,真不放心就这么回去。
终于到了杨先生下课的时候,学生们要去西厢房吃饭,杨虔自然是去他的卧房用饭休息。林知望吩咐徐湛进学堂,便去寻他的恩师去了,一早就略备薄酒,已着人送到杨虔的房里。
徐湛心不甘情不愿的走进学堂,学堂里空空如也,只有林旭白一个正在等他,见他来了,小家伙两眼放光,他早上吃的不多,现在早就饿了,只等三哥进来一起吃午饭。
徐湛注意到上午与他对视的坐在窗边的青年,青年的年纪最大,因此一目了然。过了一阵才想起来,在韫州时见过他,是跟着林知望的小笔吏,叫杨瑾。徐湛有些奇怪,这是家塾,只有林姓的子弟,再一想他与杨虔同样姓杨,想是祖孙之类的关系。
还未来得及跟他打个招呼,杨虔已经揣着戒尺晃进来,徐湛不禁佩服这位六十岁的老人,走起路来步步生风。
杨老先生的方式跟林知望不同,他是上午背书,下午大讲,内容以四书五经为主,今天正讲到《论语?颜渊》,恰与林知望接轨了,老先生寥寥几语便显内功深厚,徐湛自然听得认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