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湛一怔,恍惚的摇了摇头。
“如果成年累月的结不了案,你打算一直这样荒颓下去?”林知望问。
成年累月?徐湛一惊:“怎么可能!”
“有什么不可能?朝堂之事,尚轮不到你一个孺子妄置可否。”林知望有些不满,这孩子看似聪明通透,怎么犯起糊涂来直往牛角尖立钻。
“千万不能再生变故了……”徐湛低着头嘀咕,面色忧虑。
林知望轻叹一声,沉声劝道:“徐湛,想要有出息,必须学会镇定,唯有极度的冷静,才能排除一切干扰,把握利害得失。一个处变不惊临危不乱的人,才有克敌制胜的资格,焦躁无措是懦夫的表现,是失败的先兆。”
林知望心里有些怅然,看起来再老成,也到底还是孩子呢。
徐湛想了想,又想了想,问出一个让林知望很意外的问题:“先生不结案,我一直不能出去?”
林知望气笑了:“偏想着出去作甚?”
徐湛低下头,双手背在身后无力的搓了几下,想想在韫州的时候,虽然有先生管教却不失自由,真难想象被长时间软禁的滋味;但林知望说的也有些道理,从他面圣回来,先生被大理寺提走,案子就被搁浅了,再也没什么进展,若非林知望将他软禁在府里,依他的脾气本事,非得闹的人仰马翻不可。
待一番漫长的天人交战,再抬起头时林知望已经埋头看书,不再理会他。
徐湛兀自冷静了一下,又提笔蘸了蘸墨汁,林知望一直拿余光看着他,这一次虽然依旧差强人意,却已经比刚才好很多了。
林知望抬起头,缓缓道:“摒弃杂念,凝神静气。”
让他欣慰的是,徐湛果然不负才名,才写了几行,一手小楷渐渐工整起来,呼吸缓和了,眉间隐隐的躁气慢慢消退,笔尖的墨迹先如溪水般缓缓流淌,越来越快,越来越顺畅;后如滔滔江流席卷而来,越来越浑厚,越来越有气势。
林知望不禁笑了,此时的徐湛不像宸儿,宸儿勤勉,却远比不上他的聪颖,此时的徐湛,像当年的自己。
当然,埋头在黑白之中正与圣贤对话的徐湛没有工夫理会别人,他当真暂时忘记了凡尘纷杂,一心扑在咂摸书法之道上,他个是热爱读书的人,一旦全神贯注了,就是痴迷的程度。
林知望的目的达到了:郭淼的案子已经简在帝心,还要拖延多久,任何人都没有把握,他想借抄书让徐湛静下心来,有点事忙,总比心里长草似的到处闯祸强;另外,徐湛的功课是从韫州水患时开始荒疏的,读书讲的是“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最忌一曝十寒,一天都不该落下。
时光飞逝,不知不觉间,天色暗下来,雨也停了,墨也干了,林知望帮他点了灯,研了磨,徐湛却好似没知觉似的,一个姿势不动的伏在那,安静的书房中只有沙沙的写字声和林知望间或翻书的声音。
何朗对他说:“公子读起书来真是吓人,不吃不喝不睡,要成仙似的。”说完这话,吃了何明一个窝心脚。
这成仙似的读书法,林知望总算亲眼见到了。现在天气燥热,衣衫单薄,徐湛清瘦的身材袒露无遗,虽然正是蹿个儿的年纪,可谁家十来岁的男孩子这么瘦弱的,这样废寝忘食、点灯熬油,身体能好就奇怪了。
何况何朗又说过:“公子是棺生子……就是娘先死了,他才出来,天生身子就弱。”然后,又多赚了一脚。
这不靠谱的何朗,林知望心里笑了笑,徐湛倒什么都跟他说,他却丝毫经不住拷问,竹筒倒豆子一样的交代出来。
过了饭点两个时辰了,早有下人一直在门外徘徊,又不敢轻易打扰,晚饭热了一遍又一遍,也不见这爷俩出个声。
林知望一直等他停笔,最终没熬得过他,轻敲了敲桌面,没反应,又使劲敲了敲。
徐湛惊觉抬头,恍悟天已经晚了,挪了挪身子,直感到浑身僵硬脖子酸疼。
“先吃饭吧。”林知望沉着脸道。
徐湛瞅着对方的脸色,一句“还不饿”生生咽回肚子里去。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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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佳人入梦来
接连四五天,徐湛的日子苦不堪言,清晨有袭月喊醒,穿衣梳头一通忙乱,必要在规定时间到偏厅去,和林知望一起用饭,林知恒并不在,这个时候多是上朝去了。
饭后休息片刻,他就得跟着林知望去书房,开始一天的课业。
林知望有意规范他的作息时间,功课也安排的满:上午讲经,下午讲文章,晚上留有窗课,至于没抄完的《论语注疏》,自己找时间去吧。
他不得不承认的是,状元讲起书来的确不同凡响。
他在外公去世以前,就已读完了全部的蒙学课程;守制期间,又跟着舅舅背诵四书,熟读五经以及其他的考试书籍,基本能够做到通达熟练,解其精义;跟着郭淼,他倒没有再读四书五经,反而另读了许多经史子集,也背诵过足够数量的程文,自问这些家底儿,考秀才顺顺利利,没有遇到任何挫折。
但是这点三脚猫的本事,比起这些两榜进士出身的前辈们,简直不值一提,他知道自己的斤两,神童虽不至于遍地涌现,却也世代辈出,他是神童,林知望也是,郭淼也是,相传冯阁老那贪欢好色的宝贝儿子也是,有什么好拉风的?
因此林知望提出重新为他讲解四书五经时,他还是很感激的,林知望治学之严厉,他是毫不放在心上的,没有老师能在他读书上挑出毛病,哪怕是府学里那些严厉迂腐的老学官。
建立《四书》体系的朱熹先生规定:“先读《大学》,以定其规模;次读《论语》,以定其根本;次读《孟子》,以观其发越;次读《中庸》,以求古人之微妙处。”
由此林知望先从《大学》讲起,徐湛起初有些浮躁,四书之中先读《大学》,全文两千余字,算是四书的框架提纲,既是提纲,是经学的入门,又已反复捶读多年,何须拿出来再讲。但从林知望口中讲来,淡淡几语,仿若先贤活了一般,其中洞察世事,启人心智之语层见叠出,常使人觉得茅塞顿开。
一来二去,徐湛也心服口服了,乡试会试不同于童生试,除了过人记忆力和些许聪明才智,还非得下足功夫潜心钻研不可。
林知望见他浮躁之色尽退,换上几分恭谨虔诚,不禁笑了笑,仿佛在说:小子,你还差得远呢。
转眼,驳回林知望乞致仕的折子下来了,林知望正讲到《论语》,给徐湛出一篇题为《百姓足,孰与不足》的习文。
徐湛想了想,便下笔了。
破题:民既富于下,君自富于上。
承题:盖君之富,藏于民者也,民既富矣,君岂有独贫之理哉?有若深言君民一体之意,以告哀公。
林知望一旁看着,不禁心里诧异,都说文如其人,徐湛看似圆滑睿智,文章却古拙沉厚暮气十足,若非亲眼所见,怕不会相信这是个十五岁少年所做;又想林旭宸在世时,分明是个温和沉稳的少年,文章却清奇险峻,常让人看得冷汗连连。都说文如其人,古人岂欺我哉?
傍晚,萧条了好几天的府里突然热闹起来。
林旭白兄妹被接回家,女眷们可以留在郊外庄子里避暑,林旭白的功课却是一天都不能多耽搁。这么大个宅子,两兄妹的嬉笑声直从二门传入垂花门,竟扰的徐湛这样专注的人也分了神。
林知望听得不禁皱了皱眉,起身缓步走出去,这两个孩子在郊外放纵的,半点规矩都没有了。
林旭白本是欢腾着的,他并不知道父亲在家,乍一看到站在院子里的林知望,若触电般垂首站在原地,噤声不语。襄儿恰好穿一身红色的衣裙,像一团火一样张开双手窜到父亲怀里,用力挂在林知望的腰上,像攀上庄子里的石榴树,可怜的石榴又青又涩,被她摘秃了半棵树……她的确是玩疯了,一阵晚风刮过,林旭白后背生凉。
林知望低头,望着粉雕粉玉砌的女儿的小脸,不忍责怪,只是问她:“你不在庄园陪伴母亲祖母,怎么回来了?”
“爹爹……”襄儿苦着脸撒娇蹭腻:“我想爹爹了,想得头疼!”
什么想爹爹了,定是在庄园有母亲祖母约束,不许你上天入地了!林知望无奈,却没有推开怀里的女儿,只冷眼扫过离自己几步远的儿子。
林旭白心里一颤,赶紧跪下行礼:“父亲万安!”
林知望板着脸说了他一句,世家子弟当如何如何……便叫他起来回房了。谁知林旭白刚刚起身,就张着嘴愣在了原地,神色比见到父亲时还显得惊恐。
襄儿很奇怪,也顺着林旭白的目光看过去,夸张的张大嘴巴,用她脆生生的嗓音脱口就喊:“大哥哥!”
林知望一回头,见是徐湛跟了出来,从廊下缓缓走来,一步一步,与宸儿的形态神似,难怪两个孩子会无比惊奇。
“叫三哥。”林知望阴沉着脸,又陷入思念长子的哀伤中。
林旭白恼恨襄儿不懂事,伸手拽了她一下,怕父亲伤心,母亲禁止他们提到去世的大哥,这丫头竟敢当着父亲乱喊乱叫。
林旭白很诧异,哪里来的三哥,跟大哥这般相像;襄儿也很想说,三哥不是小哥哥林旭白吗?但他们都不敢多问,只敢老老实实的齐声喊三哥。
徐湛吝啬的笑了笑,林知望觉得他很冷淡,甚至笑里带有几分嘲弄,但他没有说什么,孩子们之间的事,他向来很少插手。何况这对小兄妹都是直性子,虽然顽劣,却也招人喜欢,宸儿就很喜欢他们,旭白的课业一向由旭宸管照,旭白爱玩,不爱读书,旭宸也耐着性子慢慢教,林知望怪罪下来,也都是林旭宸一力承担。
他相信,徐湛也会慢慢喜欢他们的,包括堂兄,包括尚在襁褓的幼弟。
事实证明林知望确实想多了。徐湛并没有多注意这一对弟妹,更谈不上喜欢不喜欢,他的心大的很,心思也多得很,岂会为这些小儿女浪费内存。
入夜,徐湛又偷偷和郭莘喝酒,他躲在郭莘房里,没有人来打扰他们。郭莘知道他闷坏了,给他讲了许多京城里的所见所闻。
不知怎么说到冯阁老的独子,那真是个风云人物,因此郭莘说的眉飞色舞口沫横飞。
说起冯应息,可真是个鬼才,他做官并非通过科举仕途,全靠冯阁老的庇荫入朝,但并不能说明他没有学问,相反,他狡黠智慧,博闻强记,熟习典章制度,畅晓经济时务,且精力旺盛到令人发指,是个极其厉害的人物。他公事繁忙,却忘不了饮酒御女,他的后院,比皇帝的后宫还要充盈。
“他们家原配夫人早早的去世了,然后,许阁老将自己的长孙女嫁过去做填房。”郭莘说道兴头上,说起人家的家宅秘事,醉醺醺的眯缝着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许多:“这许氏过门以后,三天两头的闹轻生,昨天,又投井了,至今还昏迷不醒,反反复复无数次了,听说人瘦的只剩一把骨头,这娘家上下,竟也没个吭气的。”
徐湛苦笑着摇头,什么娘家,许阁老决定将孙女往火坑里推的那一刻,她就没有娘家了。
徐湛瞄一眼窗外的正院方向:“那件事呢?”
郭莘一愣,闪烁其词的支吾起来。
徐湛薄怒,专去八卦别人家的八卦,正经事没打听一点?
“我尽力了,外面的人不知内情,我只能在府里打听,花了我五片金叶子!”郭莘委屈极了,花了钱费了力,什么也没套出来,没面子不要紧,出力不讨好才最让人窝火。
徐湛听了他的话,嗤嗤笑起来,一则嘲笑他没用,二则实在佩服林知望驭下有方。连下人都嘴紧得很,还要从哪里下手?
夜深了,院子里静悄悄的,徐湛从郭莘房里出来,就着昏暗的月光晃晃悠悠的穿过院子摸回自己的卧房,推开门便一头倒在外间的床上。
床很有弹性,被子很软,只是有些凹凸不平,睡得很不舒服,但是枕头上冰冰凉凉的,被褥也很香,不是花香不是木香,是一种若有若无的淡香……害的他连连做梦。
他站在岸边,望向平静的湖面,忽而一声巨响,一道道火焰夜空,若牡丹一般怒放开来,火树银花,灿烂绚丽,片刻之后,烟花散去,在寂静的夜空中了无痕迹,远处驶来一座小船,船头伫立一女子,腰肢曼妙,白衣胜雪。
“秦姑娘……”徐湛喃喃道。
小船缓缓向他驶来,靠在岸边。徐湛听到自己的心在胸膛里嘭嘭跳动,眼睛却一眨不眨的盯着船上的女子,她越来越近,越来越美,她躬身弯腰,将船上的缆绳扔给了他,徐湛殷勤的拉过缆绳,在船栓上牢牢拴紧,然后,大着胆子向她伸出一只手,冰凉的小手拉住了他,借他的力登上岸。
徐湛抑制不住自己的心跳,因为他得寸进尺,想将女子揽入怀中。
“秦姑娘!”他又唤了一声,然后真的那样做了。
女子冰凉的小身子,像韫江的水一样冷,他心疼的勒紧了双臂,想用体温温暖她,谁知她一声嘤咛,听得徐湛酥了半边身子,继而一声惊呼,又一声惨叫,扑腾挣扎起来。
徐湛感到身子下的床颤动不已,他醒了,然后像见鬼一样惊跳下床,不过床上没有鬼,只躺了个雪白娇俏小姑娘。
第50章 假亦真
小姑娘正是袭月,已惊慌的花容失色,坐起来就哭,徐湛也满脸惊恐,低头看看自己以及对方身上的衣裳,虽然不整齐,倒也还算完整,不禁先舒了口气。
袭月看他那副样子,倒好像自己占了他的便宜一样,羞怒不已,哭的更惨了。
头脑渐渐清醒过来的徐湛有心想开解她开解她,却并不敢靠近床边,她手里正紧紧攥着一根锋利的银簪子。
袭月真是委屈的想死,昨晚轮到她值夜,侍候徐湛洗漱睡觉,谁知徐湛刚回来片刻便辗转出去,甚至很帅气的回头放了个电嘱咐她不要声张。
袭月看的直犯花痴,羞怯的低下头不敢直视他,也真听了他的话,一个人坐在外间值夜的小床上等他,等啊等,等到子时还不见回来,袭月哈欠连连,和衣歪倒在床上想要眯一会,谁知就那么沉沉的睡了过去。
徐湛闯进来惊醒了她,然后,朦胧中就看见徐湛整个人向她扑过来,像一个沉重的麻袋一样砸在她的身上,五脏六腑翻腾的快要吐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