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晋兴致勃勃:“有朝一日闲下来,就回安州开个店专烤羊排,澄言给我做掌柜。”
徐湛嗤嗤的笑:“君子远庖厨,殿下还是自己去吧。”
荣晋一瞪眼:“放肆,敢说孤是小人!”
徐湛依然笑,荣晋也笑了。
胡言早就倒是习惯了两个人没大没小的开玩笑,店老板却有些局促,胡言便请他下去了,偌大的雅间里便只剩了三人。
荣晋脸上的笑容消失了,用筷子夹起碟子里的羊排骨,问徐湛:“知道为什么带你来吃羊肉?”
“北漠人又深入内地劫掠了。”徐湛不假思索道。
荣晋特别满意徐湛敏锐的思维,点点头:“想必你看过邸报了。今天一早我听说,北漠军已经突入平垭口,五万官军损兵折将溃不成军,却没有损害北漠人一分一毫。”
这些在邸报上不曾出现的,徐湛倒有些意外了,他知道大祁的军队日益衰弱,只是想不到如此不堪一击。
“内阁是什么态度?”徐湛问。
“谈,除了谈还是谈。”荣晋愤愤道:“我多希望有朝一日带兵北上,收复河套,打到北漠老巢去!”
“所以殿下带我拉弓射箭,吃牛羊肉?”徐湛忍着笑,荣晋总是这么任性。
荣晋就是这么任性,下午有课,却迟迟不愿回府,胡言好说歹说,徐湛也劝了好几句,直到想起下午是林知望的课,这才勉强收住心钻进轿子里。
他们回来的时候,林知望业已等了好大功夫,照说他等怀王没什么不可以。老尚书快要致仕了,他真的很忙,忙则忙,还要来给荣晋上课,本就不太情愿,这会又被晾在花厅这么许久,下人们不敢说荣晋跑出去玩,只说怀王还在午睡,马上就来。
太监说了第三个“马上”,荣晋才匆匆从外面回来,没去换衣服就径直来到偏厅见林知望。林知望扫一眼他们的着装和神色,这哪是午睡了。
他不便上来就责怪荣晋,只能责问徐湛:“带殿下去了哪里?”
徐湛没想到林知望第一把火烧到自己头上,不禁往后退了半步,噤声不语。
“先生别怪澄言,是孤贪玩忘了时间,给先生赔不是了。”荣晋言罢,真给林知望作了一揖。
林知望有些意外,荣晋被皇帝捧在手里长大,骄傲任性的脾气众人皆知,肯为徐湛折腰低头也着实难得了,只是荣晋的礼他哪敢受,忙侧了身子避开,面色稍霁,声音却依旧低沉:“殿下并没有错,若说错,是臣教导无方,有负圣上嘱托;是随侍之人一意阿谀,不能规劝殿下。”
说着,扫一眼杵在一旁的徐湛,轻声道:“这等人,着实该罚。”
林知望奇怪的断句阴测测的,令徐湛后脊梁发冷,能言善辩的他竟一句话也说不出口了。
“先生!澄言劝过,是我一意孤行,怠慢了先生。”对除了皇帝以外的人,荣晋还是头一次这样局促,心里为徐湛默哀了一下,摊上这样厉害的老子,日子一定不好过吧。
“殿下言重了,臣等殿下是应该的。”林知望又换上一副恭敬态度,声音依旧沉的发冷,让荣晋无所适从,张口结舌的支吾了半天。
最终,还是林知望负手总结道:“殿下贵为亲王,日后或要执掌兵权,牧守一方,当记得谏者谏之,要从善如流,小人怂诱,要审度慎思。此外,更不可荒疏学业,辜负了圣上期望,万民重托。”
“是,我记下了。”荣晋赶紧应了,态度端正。
林知望这才作罢,请他入座。
荣晋坐下,岔开话题道:“先生,昨日父皇召我入宫,提及北漠犯边一事,阁老们的表态先生想必知道,因此我满腔义愤无从对答,父皇斥责了我,教我回来‘默一遍《中庸》去请教林部堂。’”
林知望脸色稍霁:“殿下心中所想,尽可以对臣说。”
到了中秋时节,天黑得早,月落枝头,一家人在前堂用饭,气氛很好,言笑晏晏,说起明天老太太回来,林知望兄弟公事忙,要求子女们全部在家迎候,连林旭白的学堂都告假了。
徐湛一直没说话,只是有些悻悻的——好大的谱。
林知望看了他一眼,突然搁下筷子,转身去了后面。
徐湛正吃到一半,哪敢耽搁,赶紧推说吃饱了,随着跟了上去。一直跟到书房,阖上门,到书架上取了戒尺走到林知望身边。
林知望一愣,随即想起今天在怀王府,沉着脸道:“说你几句还记恨上了,我总不能当面指责怀王的不是。”
徐湛也沉着脸,转身将戒尺放回原处。
父子俩心情都不好。边关危急,内阁却认为北漠军常常犯边,阿吉纳没有统一中原的志向,大不了抢点财物、人口,心满意足后自会退去。
荣晋说:“先生,我只恨自己懦弱。王首辅的下场历历在目,我不敢向父皇提‘复套’。”
前任首辅王畴曾主张收复河套创立百年功勋,却遭皇帝圣旨申斥,加之冯芥等人的构陷,罢官入狱弃市而死,自此再没有人敢提“复套”,连怀王也不敢对皇帝吐露心声。
河套这个地方,本就是属于国朝的,起先,北漠人常常串门,烧杀抢掠,无恶不作,对这个散漫粗鲁的部落,朝廷越发力不从心,最终,河套被北漠人占为己有。久而久之人们发现,放弃河套实在是一个致命错误——河套是通往京畿的咽喉要道,是京畿重地的门户,有了它,北漠人抢夺财产就更为方便,每每侵犯内地,都得将朝廷折腾的死去活来。
望着烛影摇曳,林知望突然想起:“郭大人还好吗?”
徐湛小声道:“先生在牢里病的很重。”
“我会嘱咐你五叔好好照看。”林知望顿了顿又道:“打起精神来,明天祖母回来,别总个苦大仇深的样子。”
作者有话要说:
我回来了。。
第57章 兵临城下
老夫人和夫人回来了,阖府上下张灯结彩,高兴的不高兴的都得高兴起来。
朝中局势不稳,林知望的本意是再等等看,谁知本月廷议后,皇帝留下礼部各堂官询问秋闱的细节,事后突然对林知望说:“眼看中秋了,林部堂,将老母妻儿接回来吧。”
林知望惊出一身冷汗,皇帝上了年纪,貌似一只打盹的老虎,可谁知道他身上长着几只眼睛,谁要是硌了他的眼,惊醒了他,就要吃人。
又过了两日,传来北漠军突破古北口的消息,林知望猜想京城很快就要戒严,留在城郊太不安全,一干家眷回城就被提上日程。结果就在今早,家眷们刚刚进城,京城突然戒严,北漠大军兵临城下,在城郊安营扎寨,烧杀抢掠。
女眷们的车马停在大门口,家人们鱼贯而出,只见曹氏搀着老太太下了车,然后是抱着孩子的乔姨娘。
何明惊魂未定:“让老太太、太太受惊了!”
老太太拥抱了孙子孙女,后问何明:“还有一个……湛儿,湛儿呢?”
“三少爷天不亮就被怀王府叫走了,说中午前必定回来给您请安。”
曹氏赶紧接道:“这孩子,听说吃了不少苦,可算回来了。”
徐湛这吃了不少苦的孩子,此刻正跟着怀王殿下去定安门巡营回来的路上。
今日清晨传来军报,北漠军攻入古北口后长驱直入,杀掠怀柔、顺义吏民无数,官军一触即溃,仅仅三日竟直逼京城,包围九门兵临城下,京师震恐。
皇帝气急之下吐出一口老血晕厥过去,监国重任一下子砸在太子头上,京城的守备力量太弱,在册的士兵不过六万人,其中老弱、空额过半,精壮点的都给高官家服役去了。
太子慌忙召集武举生员、街头流痞等四万多人加上各部可以调用的兵马,连自己的亲军卫队都添上,勉强凑了不到八万人守城,亲自去东直门集结校阅,命怀王荣晋去德胜门和安定门。一阅之下气得想从城楼上跳下去,许多人根本从未上过战场,登上城头一看,密匝匝一片蔽日的烟尘,早就吓得尿了裤子,连徐湛这样的小书生都不如,大祁的男儿究竟怎么了?
马车在官道上颠簸疾驰,荣晋铁青着脸,攥紧了拳头,狠狠捶在车壁上。
“手疼不?”徐湛怪声怪气的问。
荣晋甩甩手:“一大清早强把你拉来,没睡好吧?”
“殿下这话说的。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城破了,咱们谁也别想安睡。”
“这话怎么那么不中听呢。”荣晋瞥了他一眼,望向窗外:“区区鞑虏,城不会破的。”
“是啊,阁老们自有斡旋之策。”徐湛说着,闭目养神。
荣晋瞪他:“能不能好好说话!”
“好听的话都让满朝文武说遍了,北漠人打到家门口,个个傻了眼。”徐湛睁开眼:“要我说,殿下也别上火,陛下这一病,您跟太子肩上的担子可不轻呢……别瞪我,京城告急,你们兄弟若不能同心同德,就擎等着城破之时沦为俘虏吧。”
荣晋怔了怔,突然探身出车门:“掉头,去东宫!”
恢弘尊贵的太子府,徐湛还是第一次见识,因为位于大内之东,故又称东宫。
东宫的规制仅次于大内,高于任何王侯公卿的府邸,徐湛只听说太子不受宠,太子地位不稳,太子节俭到一件中衣要穿好几年……但如果不走进这东宫太子府,徐湛恐怕永远也意识不到一国储君高贵的地位和尊荣,并不以皇帝一人的意志为转移。徐湛也同样意识到,想要名正言顺的取代储君的位置,比谋反还难!
怀王的车驾沿着笔直的御道稳稳行进,车里的荣晋却被徐湛盯得浑身发毛:“看我干啥!”
徐湛摇摇头,眼神里满满的都是负能量:相比这气势恢弘的东宫,你们怀王邸真是弱爆了。
荣晋在殿外解除了兵器更换了盔甲,走进大殿,阁老们、各部院堂官都在,吵成一锅粥,现今皇帝一病不起,太子监国,议政的地点也由大内转为东宫,见到荣晋,太子迎上来:“七弟来了。”
“给皇兄请安。”荣晋利索的扣了个头就站起来,搀扶太子坐回椅子上,太子身体虚弱多病,平日走几步路都虚喘不已,遭此巨变,能坚持到现在全凭一股气在撑着。
殿内骤然安静下来,众人甚至忘了给荣晋行礼,不是说兄弟龃龉吗?这行云流水般的一幕也不像是在做戏……
太监递给荣晋一折文书。太子苦着脸道:“看看。”
荣晋定神一看,顿时血压飙升——逼降书。
“七弟,你怎么看?”太子问。
“坚壁清野拼死抵抗,等待勤王大军的到来。”荣晋不假思索道。
有人立刻反驳:“拼死抵抗固然勇气可嘉,但依京城目前的兵备,待各路大军赶到,京城大概已成一片焦土瓦砾了。”
大殿里再次沸腾起来,有主战的,有主降的,有不偏不倚干慰问阿什纳吉十八代祖宗的。除了首辅和次辅两位上了年纪的阁老,除了林知望等几个性情沉闷的,其余的都在吵,都在骂,反正皇帝不在跟前。
“好了。”许攸拍了拍桌子,看了冯阁老一眼:“既然如此,就按老规矩办。”
所谓老规矩,说来也很有趣,有小太监捧来一个罐子,两只碗,碗里分别盛有红豆、绿豆,每人各拿两颗,红色为战,绿色为和,依次投进罐子里,呈给太子决断。
小太监道:“红豆八颗,绿豆一十三颗。”
荣晋在一旁看急了眼,这帮文官,与卖国何异!
太子拉住了他,示意他不要说话,转而看向首辅冯阁老。
“北漠人要求封贡互市,这是边贸问题。”轻而易举的踢给礼部,许攸管礼部。
许阁老道:“京城的布防,诸位心里都清楚,殿下已急召各地驻军出兵勤王,北漠军孤军深入长久不了,目前只能在援军到来之前先答应他们的要求,尽量拖一拖。”
众人面面相觑,低声交谈,这也叫主意,能行吗?
冯夙瞪起眼来:“那就谈吧,怎么谈,谁去谈?”
一时间无人应对,陷入僵局。
太子轻咳一声,众人的目光集中过来:“今天就到这里,诸位都是陛下的肱骨之臣,是孤自幼敬仰的前辈,值此危急存亡之秋,咱们竭忠尽智,和舟共济,定能挺过这一关去。冯阁老许阁老留下,其余都散了吧。”
“遵旨。”
怀王阴着脸,欲跟众人一同退下。
“七弟,你也留下。”太子突然道。
林知望疾步出来,看到徐湛正立在御道旁和侍卫交谈着等待荣晋,他上前一把拉过徐湛:“你祖母和母亲怎么样?”
徐湛被问懵了,手腕被林知望抓的生疼,四周已有人狐疑的看过来,赶紧道:“孩儿一早就出门了,还没见到祖母。”
“谁让你四处乱跑!”林知望低声道:“跟我走。”
“是。”徐湛冲荣晋的侍卫长打了个手势,便跟着林知望上了轿子,林知望一路催促轿夫,往城西南棋盘巷走去。
徐湛掏出一方手帕递给林知望,后者双手止不住的颤抖,额角见汗,妻儿老母有半点闪失,非要了他的命不可。
两人火急火燎的赶回家,何明赶紧追出来:“老爷,老太太、太太都好,在院子里说话呢。”
林知望半刻没停,疾步穿过垂花门,往内院走。徐湛跟着松了口气,问何明:“何大哥他们进城了没有?”
何明摇摇头:“算上来,今天该到了。”
“怕是给堵在城外了。”徐湛很担心,何朗押送贺礼到韫州,还要带回滞留在韫州的二三十个侍卫,几十个精壮的汉子,会不会遭到北漠人的攻击?
“三少爷,别想了,先去给老太太请安。”何明推了推他:“去啊……”
徐湛慢悠悠往后院走,林知望正为自己的拖沓后悔后怕不已,跪在母亲膝前哽咽,徐湛从未见过他如此失态。老人抚着林知望的背,好言安慰,像是哄个七八岁的孩子,劝了半晌,林知望才擦了擦眼泪站起来,环视四周寻找徐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