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徐湛是知道的,您提议的‘均田法’踩了某些人的尾巴,才被外放到韫州。”徐湛沮丧说:“先生真当我是趋利避害之辈,也不必费心教我了,为大祁培养佞臣奸相吗。”
郭淼却颇为意外:“你知道‘均田法’?”
“略有耳闻。”徐湛自谦道,将心中的看法说了出来:“先生先前居工部,建议革新除弊,虽然表面失败,被外放,但哪里有品级不变,被贬至丰腴之地做知府的道理呢,徐湛斗胆猜测,朝廷是明贬实褒,让您韬光养晦,接触地方政务,体察民情。因此先生的前途并非就此禁锢在韫州,在地方,而在皇城,在帝阙。当前的大祁虽承平日久,但许多弊端渐渐显露,尤其财政支出冗繁,亟需克财安民,整改税收,先生的“均田法”便是解决的良策之一,三五年内,朝廷必定重新启用先生。”
当然,如果能过了眼前水灾这一关的话。
“你说的这些,我不是没想过,只是圣意难测,我也缺少你这样的年轻气盛,无心案牍时政,如果圣心如此,恐怕真要让他老人家失望了。”郭淼欣然的笑了笑:“小小年纪便有这番见解,眼光不小呢。看在你表现不错,赏你回吴新看看伯父……是舅舅吧,明天中午前回府衙,明日要在行辕宴请钦差大人,你是被点了名的。”
徐湛很想问钦差大人为什么点他的名,却并没有开口。
“林知望兼任礼部右侍郎,未来的礼部尚书,多半要做考官的,有这样的机会,你最好给他留个印象分,要持重一些,不许再无礼冲撞。”郭淼苦口婆心的嘱咐他。
郭莘和徐湛同时出门,马车顺路将郭莘送去学堂,再将徐湛送去县衙。韫州府包括一州四县,分别为鄞州,吴新、抚阳、仓梧和曹城县,曹城是府城县,相邻抚阳、吴新,吴新县城东坐落着一个人口上百的大家族,就是徐家,上一任的主人便是徐老爷,是徐湛的外公。宗亲中旁系分支繁复,相聚而居,是韫州府数一数二的世家大族。现在徐老爷过世,他们这一支没了主心骨,又分了家,继而徐铭宏外放,徐铭臣被判了刑,祖宅的租约作废,他需要回去处理一下。
途中又生了意外,郭莘买通家里车夫,与他一并跑吴新去了,通俗讲就是逃学,陪徐湛玩去了。很快处理完祖宅的麻烦事儿,他们便跑到街上闲逛。
逛着逛着到了晌午,徐湛没什么胃口,二人便寻了个叫“四季春”的茶楼,在楼上临窗的雅间坐了,叫了十几样糕饼点心和一壶庐山云雾,茶是好茶,点心也爽口独特,看着窗外绵绵的细雨,远处江面上的往来如梭的乌篷船,二人顿觉舒心无比。
韫州的茶楼多分等级,闹市区的茶馆多是寻常的茶水,无味的大碗茶,茶资便宜,因此人们常叫“二厘馆”,茶点也少,只供街上的劳力人解渴午休;也有听曲儿的茶楼,醉翁之意不在酒,以品茶为引子,不讲究茶艺,强调的却是曲艺评弹;最为讲究的是茶楼,依山傍水而建,更像一座独门小院,室外绿树成荫,鸟语花香,室内外皆可品茶,是文人骚客游玩集会时最为喜爱的场所,品的不是茗,而是意境。
而“四季春”则不属于上述,这是一所极富创意的茶楼,前楼后院,街面开茶馆,内院是客栈,装修清新雅致,别具一格,前面的茶楼也是别具匠心的,一楼的室外支起露天棚子,供路人休息乘凉,人们可以享用便宜的茶点,可以聚集闲聊,任意喧闹,室内的大厅也很热闹,常有举办品茶会,书画会,赛棋赛诗会等,寻常日子是租用来下棋和打马吊的场所,也有贩售的商品,茶叶、茶具、棋牌、字画应有尽有;而有雅趣的人可以去楼上的包间,隔开一个个包厢,安静舒适。
跑堂的小二噔噔噔上了楼,忙的火热火热,后背湿透,为包厢的客官添茶。
“生意真好啊。”郭莘对小二说。
“贵在新意了。”徐湛笑着,小口抿着茶水:“背后的东家必是经营天才吧。”
“听口音您是外乡人吧?小店的茶水点心一时品尝不完的,您还要常来啊。”小二喜滋滋的点头道谢,却不提他们东家半个字。
“外乡人?”郭莘噗嗤笑了,用韫州方言取笑道:“徐湛,你官话说的太好了。”
想不到小二突然瞪大了眼睛,盯着徐湛道:“徐……您是徐神童?!”
第一次有人称他徐神童,徐湛有些吃惊:“你认识我?”
“小店常有诗文会,人们多爱收集您的诗词,谁不知道您老人家的名讳!”小二激动了一阵才走了,着实让徐湛受宠若惊。
他们没有注意到的是,小二转身离开后搁下了铜水壶,拿汗巾子擦了把汗,便从拐角的楼梯上楼去了,人们都以为那是库房,是不许客人进入的,实则不然,楼上的装修比下面更加雅致,穿过一条狭窄的铺有地毯的走廊,豁然开朗的是一个待客的小厅,尽头便是一道隔扇门,里面被格成一大间套房,间或有下人进出,俨然是供人居住的居室。
“姐姐。”小二逮住一个端茶具的粗使丫鬟,刚刚开口,那丫鬟却像见鬼一般:“你你你……怎么上来了!”又高声冲着门里面吆喝“怡年姐!”
没多时,被叫做“怡年姐”的开门出来,竟是个少年,束发挽簪,穿着水绿色的直裰,瞪着眼细声细语的嗔怪:“公子正在午休,吵闹什么?”
小二激动的跺脚:“怡年姐容我说句话啊,您猜我看见谁了,徐相公,韫州神童徐湛相公!来咱们四季春喝茶呢!”
作者有话要说:
sorry啊,考完试就粗去玩了,到这个点才更新~
明天加更哦~O(∩_∩)O~
第11章 梦里飘香四季春
“阿嚏!”徐湛掩口打了个喷嚏,揉揉酸痒的鼻子。
郭莘吞咽下嘴里的东西,关心道:“昨天去堤上淋雨伤风了吧。”
“哪有这么骄矜。”徐湛满不在乎道,又将话题回到了茶楼上:“相传这灵活能动,日进斗金的茶楼,幕后的经营者却是一位十来岁的少年,姓秦。”徐湛赞叹的说。
“像你一样的神童吧,不过是会做生意的神童而已,你可用不到羡慕,日后取进士点翰林,升官发财,比我爹要风光,怎么把一个小茶楼放在眼里。”郭莘随口说着,仿佛只对口中大快朵颐的酒酿饼更为关心:“一条街之隔,你们吴新人对于吃喝比曹城人讲究多了,这玫瑰馅儿真是一绝。不过猪油放的少了,也不够甜。”
“懂什么,茶点的味道要尽量清淡,才能品出茶的清香,才是味觉搭配的最高境界了。相比之下,寻常的茶点倒显得太过浓郁,喧宾夺主了。”徐湛夹了一小块芸豆卷,咬一小口,觉得颇为地道,鲜香不腻,味道清淡而芬芳,搭配上好的云雾,唇齿余香。
徐湛回神时,发现郭莘正一脸痴像盯着他看,撇撇嘴,吹着手中的热茶,贪婪的呼吸那沁人心脾的茗香。
郭莘不错眼的盯着他说:“你吃东西的样子真好看。”
徐湛手一抖,险些让热茶烫了嘴,赶紧拿桌边的罗帕擦手,笑骂道:“你有病吧!”
“我说真的啊,”郭莘狡辩道:“你照照镜子,一身贵气,仿佛皇宫里长大的。”
徐湛白他一眼,敷衍道:“哪有那么玄乎。”
正不知如何搪塞郭莘,有个唇红齿白的小官人来到他们的包厢,躬身道:“请问哪位是徐小相公,我家公子有请到楼上一叙。”
徐湛回答我就是了。就见郭莘直勾勾盯着人家,两眼都要放出火花来。并非是郭莘有特殊的癖好,这娇小精致的小官人,削肩窄腰,五官娇俏,耳垂尚有耳环印,声音也尖声细语,连徐湛都看得出是个西贝货。
“还未请教你家公子台甫?”徐湛问。
小官人掩口笑了:“非得小相公去了才能相告的。”
徐湛倒也乐得去看看,上楼后便是待客的小厅。装饰比楼下更加雅致,窗幔都是浅黄色的软烟罗。
方才的小官人轻惦着脚步往内室去了,不多会儿引出一个姑娘,面带薄纱,轻挽罗裙,缓缓上前与他见礼。这姑娘轻纱蒙面,看不清面容,却见额前覆着一层流海,眉目生动秀丽,深色的眸子如秋水般澄澈含情。只这一眼,徐湛竟想到乐府诗陌上桑中的描述:秦氏有好女,自名为罗敷。
徐湛插手答礼,含笑赞叹道:“想不到想不到,传说中富可倾城的秦公子,竟是巾帼女子。”
孤男寡女相见,徐湛低垂着眼睑,没有无礼的盯着人家姑娘去看,竟无意中引起了对方的好感,真当他是行端坐正的正人君子。事实上,徐湛还不到谈婚论嫁的年纪,于男女之事虽然略懂,却到底没什么概念,然而女孩比男孩成熟的早,十六岁的女孩子已经情窦初开,让秦小姐不敢直视他的眼睛,商场精炼的小女子竟羞怯起来。
一旁的小官人不服气道:“女子怎么了?我家小姐可不是寻常女子,也不比男儿逊色。”
“怡年!”秦姑娘微嗔,原来那女扮男装的小姑娘叫怡年。
“小相公请坐。”姑娘自嘲道:“小女子十二岁起便用兄长的名义打理家中的生意,这才有了外界相传的秦公子,实在是女子之身诸多不便,并非故作神秘,让您见笑了。”
徐湛也捡了些现成话与她,夸赞她冰雪睿智有眼光,心里却盘算着她的意图。
果然在一阵寒暄后,秦小姐起身服礼道:“小女子找您过来,是有一事相求。”
“小姐客气了”徐湛也站起身,避开她的一礼:“只是想不通,我能为小姐做些什么呢?”
“上个月小店诗会,小女子有幸读到您的诗:春光绕山麓,明月逐贪生。心里甚为喜欢。”这样直白的夸赞一个男子,秦姑娘面带羞怯的缓缓道:“今日有缘相见,只想求小相公为‘四季春’提一副对联。”
那不过是他应试时用的试帖诗,不知怎么流传到坊间来的。好在不是什么难事,徐湛长舒了口气:“这有何难,我一介生员,除了笔墨诗文,别无长物。”
秦姑娘大喜过望,面纱后显然取笑意丛生,又要强作矜持的姿态,连声道谢,身边的怡年则喜上眉梢,吩咐人快些取来笔墨,请徐湛赐墨宝。
不多时,端砚、宣纸、湖笔、徽墨一一摆好,怡年颠颠的过去研磨,不过多时,一池松墨不滞不稀,墨香盈室。
徐湛拿笔吸饱了墨,挥毫在纸上写下:“云外浮尘八方客,梦里飘香四季春。”
过了好一阵,徐湛才回到包厢。郭莘正一脸担忧,当他被贼人绑架了呢。
却见他面色局促,关心道:“阿湛,你脸怎么红了?”
徐湛白了他一眼,兀自喝茶不理他。长到这么大,除了带他长大的舅母严氏,贴身的丫鬟和族里的堂姊妹,他没有跟陌生女子这样近距离的说过话。秦小姐竟凑到身边看他的字,她身上散发的体香让他脸红心跳,还有那秋水般含情的眸子,将面纱下动人的颜色暴露无遗,从没有见过这么美的眼睛。
只听她面纱下若隐若现的樱唇轻启:“最妙不过‘浮尘’二字,可否理解为漂浮于尘世的过客?”
徐湛含笑点头:“但‘四季春’就是他们的驻足之地,所谓宾至如归,就是这个意思。”
“雅趣又不失通俗,竟还能令人感到贴心备至。”秦小姐竟大方的抚掌赞叹,话也多了起来:“一副对联,小女子从一年前就频频办文会开始征寻,最近征集到如‘松涛烹雪醒诗梦,竹院浮烟荡俗尘’,又如‘四大皆空,坐片刻无分你我两头是路,吃一盏各奔东西’,曲高和寡者有之,世俗难耐者有之,着实令人头疼。今天听小相公一联,便觉先前的作为实在是太多余了。”
徐湛被说得一阵汗颜,连道“过奖”,心想这是一个多么强势的女子啊,强迫症加控制狂,祝她将来找个厉害的婆家,只是不知道有没有人敢娶呢。
与郭莘玩到下午,将他安置在徐府休息。他则拎着食盒徒步慢慢往县衙走,微雨里,沿着小河道,踩着湿漉漉的青石地,长久奔忙于考试,仿佛许久都没有这样静静的走一走了,心静时能看透许多凡尘的纷扰,例如即将去探望的关押在县衙大牢的徐铭臣,仿佛也不那么讨厌了。
让徐铭臣遭受这么一番□□,他的气早就消了。未免徐铭臣在里面受到无妄之苦,他态度非常谦和,又悄悄塞给牢头一些银子,含笑道:“真是麻烦大哥了。”
牢头喜滋滋的领他进去,一面念叨着:“您真是太客气了!您看您一片孝心,又得了县尊的许可,小的们做什么都是应该的。”
徐湛做一副忧心的样子问:“他的伤情怎么样?”
“您宽心吧。”牢头看看四周,使劲压低了声音道:“打的是出头棍,看上去皮开肉绽,实际上不伤筋不动骨的,下地就能走路。”
徐湛报以理解的一笑,他在府衙呆了一年,对衙役们的把戏熟悉的很,刑房的衙役用豆腐练就一手“好功夫”,几十杖下去,能伤皮不伤肉,也能筋断骨折,是他们所依靠的饭碗。看了二舅为了保他,真是不惜血本了。
待到了牢房,牢头从外面锁了门,谄媚道:“您二老慢聊,我们退远些,有事大的喊。”
就见徐铭臣伤的果然不重,半侧着身子躺在地上的芦草中,他住的是单间儿,打扫的还挺干净。
徐湛搁下食盒试探的问:“您睡着了吗?”
“牢里头不分黑白天儿,不睡觉能怎样?”徐铭臣缓缓道,除了声音有些沙哑,底气还是很足的。
“看您没事,我就放心了。”徐湛冷声道,觉得分外没意思,准备喊人离开。却听地上的人冷笑了两声。
“您笑什么?”
“笑你是个狼崽子。”徐铭臣嚯的起身,牵扯了身后的伤口,一脸狰狞:“徐家养不熟的狼崽子。”
“我是狼崽子,你是什么?变卖祖产,败坏家业,气死外公,你比我好不到哪去。”徐湛哂笑道:“你跟二舅是亲兄弟,你下了大牢,二舅费尽心思的救你,你呢,你狗急乱咬人,攀咬我伪造户籍,可有想过会牵累你的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