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瑾从没见过公子这模样,鞋底子蹭着地砖,踉跄着直叫唤。梅鹤庭咬牙不理,到了随墙月洞门,却又一把搡开姜瑾,径自便向外去。
姜瑾忙将公子一拦,看着这人竟有些失魂的征兆,胆战心惊地问:“公子干什么去?”
“我找药去。”
姜瑾更加一头雾水,他尚不知长公主患病,只当公子被长公主突然昏倒吓到了,壮着胆,扳过梅鹤庭的双肩用力一扽。
“公子,你清醒些!外面出大事了,属下方才将您的奏本递到禁中,随后陛下便降旨,说、说‘梅少卿弹劾长公主骄僭失德,不敬例法之罪,甚合朕意!’”
姜瑾听到这道圣谕时,心都凉了半截。
那奏折,是他亲眼看着公子写下的,那上头列举的明明是司天台十罪!
公子分明,是想保长公主的。
可怎么到了陛下口中,便成了公子弹劾长公主呢?
姜瑾毕竟跟随梅鹤庭多年,回来的一路也琢磨出点门道,料想是陛下要与长公主唱台大戏,却拿公子扎了筏子。
公子本就在长公主这里不讨好,这样颠倒人心,不等同于断公子命脉吗?
却不知梅鹤庭听没听真这句话,他麻木地眨动眼睫,说了句莫名的话,“不算冤我。”
说罢,继续往外走。姜瑾眼见阻拦不住他,这时内殿里突然传出一声轻呼,“不行,殿下喝不进去药呀!”
梅鹤庭猛的停步,转头怔忡几霎,忽扯过姜瑾手里的帕子胡乱抹过脸。
*
一屏薄岫玉山水扆,将屋里屋外阻隔成两个世界。
门外,是孟夏明媚的天光,室内却有珠帘帐影重重,沉水与苦药的气味混合在一起,氲得气氛越发沉闷。
药反复热了几回,昏睡中的宣明珠蛾眉微颦,牙关始终紧闭,仿佛在无何有之乡依旧不得舒展,抗拒着那苦口的东西。
泓儿试着轻掰公主的下颔,或者用芦管哺喂,通通不成事,急得叫来崔嬷嬷。
崔氏先头哭了一场,关键时候,还得是她积古的老人家坐镇,斥了哭啼的澄儿一声,踩上脚踏俯在长公主耳边,红着眼唤道:“公主,小殿下,你听嬷嬷的,把药喝下去就好了,啊?”
她像公主儿时那样一遍遍捋抚她耳边的鬓发,一面念叨一面送药。便见女子苍白的唇角嚅了嚅,含进两口药去,泓儿等喜之未已,那深褐色的药汁又顺着公主嘴角流了出来。
“心肝儿!”崔嬷嬷哽咽一声,“嬷嬷求你了,你还有小小姐,还有两个哥儿,便看在孩子们的份儿上,殿下也该快快好起来才是啊!”
门角忽的吹进一阵风,屏外人低靡道:“可否让我试试。”
里间的人俱是一顿,泓儿径先反应过来,拧眉快步绕出去道:“大人忘记奴婢的话了吗?”
梅鹤庭蜷屈掌心,糙劣的噪音活像有刀刮着喉咙,“她在受苦,我只喂药,别无他图,求姑娘通融。”
澄儿突然冲了出来,竖眉质问道:“迎宵说,在慎亲王府前是你逼问我们殿下,殿下才会吐血昏迷,有没有这回事?你若当真见不得主子受苦,主子眼下就不会受这个苦了!”
她的眼泪掉下来,他此时来是怎个心思呢,是不是打量着满屋子的人都束手无策,单他一来喂药,公主没准就喝了,到时他心中便可得意,公主即使昏迷中都与他亲近,便藉此认定,公主心里到现在还放不下他?
何苦恶心人来!
“叫他进来。”崔嬷嬷突然发话。
二婢愣住,心知嬷嬷这是病笃乱投医了。虽不情愿,也只得侧身让路。
男子的襞积拂过地衣,近乡情怯般无息无声,一眼看见卧在榻上的人。
瞬间红了眼。
接过崔氏递来的药碗,那褐色的汁子沿着碗沿颤动起縠纹。他垂眸,道:“嬷嬷,对不起。”
直至今日他才明白,为何那天嬷嬷会说,所有弥补皆无意义。
一寸心,一寸灰。
死灰尚可复燃,湿灰却再也不会。
他眼下,唯有让她不那么痛苦这一点用处了。梅鹤庭默然登上脚踏,屈膝在榻边,将女子乌鸦鸦的发丝小心挽在手中,扶她枕在自己膝上。
雪颜咫尺,朱砂天涯,颤抖的指尖想去触碰,最终禁止地悬停在她眉心上方。
“明珠。”他垂下的眸光冰凉欲滴,舀了一匙药汁送往她唇边,“喝下去病就好了,你听话。”
澄儿和泓儿互相攥着对方的手,紧盯公主的反应。
昏睡的人无动于衷。
梅鹤庭弓下身子,滚颤着喉贴在她耳边,低唤:“醋醋,醋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