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太傅摩挲着手边的酒杯,指尖温凉,他最讨厌那些给人兴头上泼冷水的没眼力见的蠢货了,坏人兴致。
他微微瞧了一眼旁边的大臣,只见礼部尚书刘徐站了出来,通身气质沉稳,恭敬道:“臣以为,既是皇后娘娘还在其位,依照礼法,何侍郎提出让皇后出席国宴也并无错处,只是若让逆臣之后尊为国母,更不合礼法。”
“哦,那爱卿有何见解?”纪昀深终于出声,微笑问。
“臣以为,当去旧迎新。”刘徐掷地有声道,众人心惊胆战了一瞬,偏他还更加直白,掷地有声道:
“废戚后,立新人。”
此言一出,立即将太和殿的气氛推向了最高潮。
废戚后不过是小事一桩,戚后早已成了个手脚尽断的废人,不足为患,若不是陛下生了恻隐之心,恐怕她早就被赐死了。
只是这立新人里头便大有学问了。
立哪位新人,谁家的新人,何时立新人。
如今宫里还有能担当中宫之位,国母之能的妃嫔吗?
众人耳聪目明,都没有出声。
如何没有呢。
这上面可不就坐着一位最合适的人选?
郑太傅这边的人立马就机灵了起来,只见群臣进言此起彼伏。
“臣以为刘尚书所言有理,陛下登基初年,便扫清逆臣,革除世家,可见天佑陛下,事事兴隆,若能一举彻底清除旧日毒瘤,选立贤后,恐怕更能兴我大楚国运,扬我大楚国威!”
“臣附议!臣以为贵妃郑氏虽出身世家却心地纯良,且近来伴陛下左右,未曾出过差错,实有国母之能。臣恳请陛下立郑氏为后!”
旁边的郑贵妃立马诚惶诚恐地跪地:“臣妾不敢。”
郑严也站出来佯装阻止道:“小女德薄,实在是难以堪当国母重任。”
可太和殿内请求之声依旧不绝于耳。
有人道:“若是郑贵妃都不足为后,天底下哪里还有女子配得上呢?望太傅莫要推辞。恳请陛下废戚后、立郑氏!”
只见哗啦啦跪了一地的人头,“废戚后、立郑氏!”响彻云霄。
倒是还有小部分没跪的,有的手里还捏着酒杯,一脸茫然,有的还在观望,有的本就与郑家政见不合,不愿跪地。
可架不住这请愿的人实在太多,其他人也逐渐弯了膝盖,大喊:“废戚后、立郑氏!”
从始至终,纪昀深的脸色都丝毫未变,他摩挲着酒杯,一直微笑地看着这些黝黑的脑袋。
然后又瞧了一眼外边,天边露出微光,呈现蒙蒙亮的模样。
所有人的高呼弄得那叫一个群情激奋,好似赶鸭子上架一般把纪昀深就架在了那个位置,可他却语气温和淡淡道:“今日是家宴,就不谈国事了,此事容后再议,都退了吧。”
如此一来,四两拨千斤,倒叫其他人不好再开口,众人只得退去。
群臣散去,一瞬间殿内便空荡了下来,徒留满室静谧,纪昀深打发走了其他人,连楚楚可怜的郑贵妃都没有例外,可自己却没有离开。
他手撑着额头,身子斜斜地靠在椅背上,微微阖眸,显得格外慵懒,好似方才的闹剧和他一点关系都没有,他像一只小猫就这样随意地睡着了。
身旁的大太监李德善瞧着,担心他着凉,可也不敢在他熟睡的时候打搅他,便只好悄悄叫宫女去拿件大氅来,他在原地守着。
他原是先帝身边的人,后来到了纪昀深身边,跟着他的年限不算特别长,却也知道些许他的过往。
纪昀深原不过是个小小的嫔位之子,母亲梅嫔,冲州县丞之女,出身低微,凭借一身好姿色,在选秀之中脱颖而出,后来又偶得皇嗣,荣宠一时。
只可惜有孕之后,不知是怀胎时太过贪嘴还是如何,腹中胎儿过大,后来难产差点丧命,加之腰腹膨胀过大,生产后也未能恢复如初,渐渐地荣宠散了不说,连原来的安稳日子也没能保住。
宫中本就是最踩高捧低的地方。
没了恩宠,又比皇后先生出皇子,贵妃便也罢了,身后有母家撑腰,可她一个小小的嫔位,又失去了以色侍人得来的恩宠,在宫里这日子可想而知。
母子二人都过得清贫困苦,尤其是梅嫔一下从高处跌落便将所有的怨恨都发泄在了这个孩子身上。所以,小时候,五皇子身上常常能见到淤青。
原本他一个不受宠的皇子怎么看也是当不上太子的。偏当时皇后刘氏和贵妃苏氏相争,苏贵妃凭借子嗣处处压皇后一头,皇后苦恼已久,寻了多少法子都不顶用,眼见着就要因为无后而落败,她便决定将纪昀深养在身边,算作倚靠。
后来皇后又乘热打铁,利用自己母家清河世家刘氏的势力借机推纪昀深上位,成为太子,并拔除了苏家在朝中掌控权势的大臣,这才算是将贵妃狠狠地打压在了身下。
本以为一切就此尘埃落定,可未曾想到在纪昀深成为太子后不过三天,皇后便查出来有身孕了。
一时间众人哗然。
纪昀深的身份也变得尴尬了。
别瞧着如今的纪昀深从容温和,当初的他可是出了名的胆小懦弱,烂泥扶不上墙。
他早年养在梅嫔身边,性格内向自卑,沉默寡言,见了人也不爱叫人,总是躲起来。后来到了皇后宫里也难改这般习性。说得好听点叫温和敦厚,说得难听点就是小家子气,所以皇后也不大喜欢他,觉得他没有一个皇子的气度,更没有太子的风范。
选他本也是无奈之举,这下好了,自己怀有身孕,虽然是男是女未可知,但到底是自己的骨肉,皇后欢欢喜喜地怀着孕,等待自己的孩子降生,对纪昀深便更不上心了。
讽刺的是,十月怀胎后竟真的生下了一个皇子。
如此,皇后便又生了心思。
她原就不喜欢这个儿子,如今有了自己的骨血,哪里还能让太子之位落到外人手里?
然太子之废立乃是国之根本,不能随意行事。她曾假意和皇帝提过一嘴此事,皇帝虽也对这个儿子不满意,觉得纪昀深太过懦弱,不适合做帝王,倒也还没想要废他。
但偏偏后来楚国外宾之宴,他闹出了太子怕蛇的笑话,让楚国颜面大跌,如此这般,便真的被废了,成了大楚第一个废太子。
而他以这样的身份开局,认识戚家女后,一步步走到了今天的九五至尊。
耳边传来轻微的脚步声,宫女拿着大氅走进来,身上还带着外面的冷气,李公公从过往的回忆里醒过来,接过大氅刚要将它披在陛下身上,就见他突然从睡梦中惊醒,眸光如炬,仿佛一匹嗜血的饿狼在盯着自己的猎物。
李公公吓得一惊,连忙跪地磕头,颤道:“奴才惊扰圣眠,还望陛下恕罪。”
闻言,纪昀深仿佛才从睡梦中苏醒一般,缓缓坐直了身子,然后捏着自己的鼻子揉按了好一会儿,缓解了头疼脑胀的情况,然后才温声道:“起来吧。”
“谢陛下恩典。”
纪昀深站起身,看着这空旷的大殿有一瞬间恍惚,方才还人群拥挤歌舞升平,如今便空空荡荡寂静无声了。
他转身离开,李德善跟着他身后,不敢出声。
陛下甚少发怒,常常都是以笑示人,这让人们差点忘了他才是那场夺嫡之争的赢家。
纪昀深出了太和殿,习以为常地便朝着西北角走去,还是李德善瞧见远处熟悉的建筑,见状不对,轻问道:“陛下不去咸福宫吗?”
闻言,纪昀深顿住脚步,可远处的长春宫已经清晰地显露在了眼前,微微亮的天色下,焚烧后破败的主殿至今还未修缮,显得此处格外荒凉。
他沉默了半响,淡道:“喝醉了,回去吧。”
“是。奴才让人給陛下准备一碗醒酒汤。”
“嗯。”
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李德善抬眸看了一眼他的背影,雪落肩头,微微有些弯曲,走在深巷里,这位以废太子之身触底反盘的帝王瞧着竟有些孤寂,他心底也是微叹一声。
都说人心难测,帝王更难。
杀戚家却不愿废后任是其他人也想不通这其中的诀窍,陛下分明不是心软之人,缘何不赶尽杀绝,永除后患?
这一刻,李德善觉得自己可能有些猜到了。
哎,看来日后还是要善待这边才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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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
第4章 、毁我念想
◎除夕夜宴上废后一事并未有定夺。
但架不住此事传出◎
除夕夜宴上废后立新一事并未有定夺。
但架不住此事传出之后,大家开始议论纷纷。
李德善曾严厉斥责过两个碎嘴的丫鬟,却被纪昀深制止,轻轻放过了。众人感恩陛下宽宏大量的同时,此事也越传越疯,越传越离谱,便连长春宫都不能幸免。
戚常念听着那些话,只觉讽刺。
若真想要这后位,大可直接杀了她便是,还要废什么废,真是多此一举。
可他没有,反而这样大张旗鼓地作势。戚常念不难想到纪昀深在做什么打算,无非是她身后的戚家旧臣还未能完全归顺,又想借此事来敲打郑家。
都这个时候了,还在利用她。
张潮生入宫的时候,就听见有两个小宫女在墙角边扫雪边聊天。
“听说了吗!陛下要废后呢!”一个高个的宫女略带紧张和激动,悄悄地告诉自己好姐妹。
“真的假的?”另一个略显平头细脸的宫女反问道。
“那还有假,我同乡除夕那日在夜宴上当值,是她亲耳听见的。”
“那什么时候废啊?会立谁做新后啊?咱们也好早些想办法找人调进去,说不定能混个好差事。”这下平头宫女也好奇了。
“这就不知道了。听她说那天吵得挺凶的,可是陛下一直没怎么说话,没答应也没否认。”高个儿皱眉。
“啊……”
“不过我觉得我要是陛下,立后肯定立郑贵妃,她容貌出众,入宫也有半年了,从前陛下那是碍于戚后的恶名,一直守着她一个人,她们边关女子就是这样,善妒还凶!仗着自己会点花拳绣腿就敢欺负到自己丈夫头上!真是不守妇道!倒是郑贵妃颇有我们京城女子的风范,温柔善良,大方得体,出身陵阳郑家,家世又好。”她拄着扫帚艳羡道。
“可我却觉得皇后娘娘从前的日子更好,她在时陛下对她也颇为敬重,不敢纳妾。难道你不想一人独占你的夫君,不与别人分享吗?”平头细脸的宫女突然小声道。
“啊、说得好像有道理。”高个女子微愣,仿佛从未如此想过,心底有些不一样的感觉,未久,她压下那股错觉,又艳羡道,“我听说在咸福宫当差,每个月的月钱都比别人高二钱呢!”
“啊?真的吗?那你有路子能想办法进去吗?”
“哎,我也没有啊,也攒不下来钱打点打点……”
张潮生沉默着听了一会儿,然后便离开了。
近来不知为何,宫中多有宣召他入宫当值,忙得不可开交,惹得其他太医都有意见了,而他也根本没有时间更寻不到机会再去长春宫,只能是托其他人多有照看。
今日,他直接回到太医院找到崔廉和,让他替自己去宫里给其他娘娘和贵人们请平安脉,自己则去了长春宫。
长春宫里倒依旧是那副老样子,上回来萧条寂寥,这回也好不到哪儿去。但凡有些门路的宫女太监都想办法调到别处去了,没有路子的也不会愿意在这儿和一个废人耗着。
如此看起来倒像是与世隔绝一般,也不知听没听见那些消息。
戚常念看着忙上忙下的张潮生,年前的时候就说过让他不要来了。可他根本不听,人虽没来,却想了办法托人照看着她,生怕她一个不注意出什么事。
她扯了扯嘴角,她都这样了,没别人帮忙还能怎么出事儿?
这不就是纪昀深所想的,让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永失自由。
门口的碎嘴婆子倒是每日拿了张潮生的钱准点来准点走,手上的动作比起那些个小宫女那可是粗重多了,戚常念在她手里根本没有反抗的余地。可是架不住实在碎嘴,凭她一个人便能把这宫里烂七烂八的事儿了解得一清二楚。
张潮生将烧好的炉火放在戚常念脚边,然后开始给她换药包扎伤口,许是因为近些日子天气缘故,伤口愈合的情况比想象得好很多,上面反反复复的破裂的地方也渐渐结疤了。
只是自那日起她二人不曾见过,今日贸然前来,他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他便只好挑些有趣的说,给她解解闷。
他道:“近来气候好转,雪停了,外面的风也没那么大了。若你愿意,可叫孙嬷嬷推你出去转转。等到春天的时候,桃花开了,说不定你就能站起来了。”
他怀揣着美好的幻想再向戚常念叙说着,可这些幻想落在戚常念眼里却只觉得厌烦。
她突然出声打断道:“你来,是怕我因为他要废了而寻死吗?”
那他便小瞧她了。她一心寻死从来不是因为纪昀深,而是自觉这一生已过得极无意义,她所在意的,所爱的,全都不在了,与其苟活还不如趁早下去与爹娘团聚。
她知道了……张潮生包扎的手微顿,然后又继续缠绕着白布,声音平稳道:“只是有大臣提议过,陛下还没下定论。”
“没下定论?”戚常念话语中带着讽刺的意味,不过是迟早的事罢了,她微微闭眼,叹了口气。
“让你离我远些,你为何不听呢。张潮生,你明明知道我的处境,眼下他不废我,无非是看在戚家旧臣的面子上,不能将事情彻底做绝,寒了人心。他想要一个仁君的名声,却未必会做一个仁慈的君主。你离我越近,只会死得越快。”
他低着头颅,戚常念看不清他的表情,只听他道:“我答应过要救你出去。”
“呵。”戚常念浅笑了一声,这个人比自己还天真,他难道还不明白纪昀深不是一个温和良善的人,他能进宫,能来长春宫,能买通孙嬷嬷,无非都是纪昀深还不想杀她,网开一面,睁一眼闭一眼不予追究,可他还在执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