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独朔绛心中泛起了一丝涟漪:对啊,万一她婆母不愿意呢?
金枝第二天便动身去尼姑庵拜访婆母。
她买了两小罐素油,又背了一小筐香簞、木耳、菜干,最后还买了两捆粉条,这才叫朔绛背着上路。
陈婆子在京郊一处尼姑庵里借住。
她头发花白,皱纹横生,身上衣服整洁干净。
看见金枝格外欢喜:“枝娘!”
原来这是金枝小名,朔绛眉头一跳。
这么看来这名字倒不是俗气得一无是处。
是梨花一枝春带雨,折琼枝以寄佩,枝枝相覆盖的枝。
也是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的枝,是山有木兮木有枝的枝。①
朔绛无端胡思乱想。
等他回过神来时是金枝正跟陈婆子介绍他:“这是金条。”
她还没顾上说金条是她弟弟,陈婆子打眼一瞧就问:“可是你招赘的夫郎?”
朔绛心里忽得一跳,似乎有鸿鸟从他心里掠过,却又很快翩然不见,不留下任何痕迹,叫他捉摸不得,只见留在雪地上一抹爪印。
金枝不可置信笑:“您瞧错了。这是我弟弟。”
陈婆子拉起朔绛的手,满脸惋惜:“这孩子倒是个生得模样好的,肩背直腰杆硬,眼睛里有股狠劲,是个能支应门户的。”
朔绛意外,京中簪缨世家谁人不知他文弱彬彬,还有人私下里惋惜朔家百年战魂在他这个书生手里化作乌有,从未有人这般评价他。
他便恭恭敬敬向陈婆子行了个礼。
陈婆婆笑吟吟看金枝:“枝娘,日后你若是能寻到好男子招赘了无妨,若是实在不想嫁人养面首也使得,无须为大郎守着。”
金枝垂头,有些内疚:“婆母,其实我……”
她将白家这门亲事和盘托出。
陈婆婆听完甚是欢喜:“你这孩子,我终于能放心了!”
又跟朔绛叹息:“你姐姐这些年一个人苦熬着还要供养我这老婆子着实不易,没想到老天开眼,叫她等到了你又寻来好亲事,以后终身有靠了!”
陈婆婆照例要留他们吃饭,因着朔绛是男子不能进庵堂,陈婆婆禀告过管事借了一对桌凳在庵堂后面,又端来两碗麦饭。
麦饭上盖了一层豆豉酱,吃起来咸香可口。
朔绛吃饭,金枝则趁周围无人悄悄儿将一个手帕递给陈婆婆:“您收着!”
“我不要。”陈婆婆佯作生气,将手帕又塞了回去。
这两个来回已经让朔绛看清里面包着钱币。
他愕然:“庵堂也要钱?”
金枝似听到什么笑话,笑了:“那是自然。不然日子也不好过呢。”
“可庵堂,不是化外之地吗?”
“傻孩子!那是真正的寺庙。如今假寺庙太多,遍地都寻不出个真庙来。”
陈婆婆所在庵堂清净些,可若是能化缘来大笔钱财她待着便可不受人欺侮。因此金枝隔三差五便给她些银钱傍身。
寺庙不用交税,成为和尚不用服徭役,于是许多心怀鬼胎之人便盘踞一个荒废了的寺庙,自己在里拉些假和尚,收容兼并四周的田地,自己大肆敛财。
“官府不管么?”朔绛问出口便后悔了。
果然金枝嗤笑:“管什么?背后不是皇亲国戚就是官员本身,谁敢告?”
她笑道:“莫非是要演一出‘堂下何人状告本官’的闹剧么?”
朔绛心情有些沉重。
他没想到看似清明的政治下已经多了这许多贪赃枉法之事。
等以后回去后定然要上奏官家,将这些弊端一一阐明。
金枝临走前到底偷着将装钱的荷包塞到了陈婆婆怀里。
陈婆婆依依不舍送走两人,虽然身在庵堂,可到底还惦记着女儿一般的金枝,是以进庵堂内为金枝抽个姻缘签。
她双手合十,抽出一枚签递给了管事尼姑。
那位小师父接过了签文,念道:“日月并相晖,天地赞良缘;淘沙方见金,龙凤白头还。”
陈婆婆听见“良缘”便笑逐颜开:“小师父,我为家里女儿求姻缘签。”
小师父笑着跟她说“放心吧,你求的签是上好的。”
陈婆婆大喜,她不识字,师父说好那便是好。
她谢过师父,满脸喜气回房。
只不过后面的尼姑拿着签文愣起神。
这签文好是好,只不过又是日月,又是龙凤,
也太贵重了些。
若是来求签的是贵人也便罢了,这不过是个寄住在寺庙里的穷苦婆婆,能与贵人有什么相干?
或许是抽错了?
尼姑摇摇头,将竹签放下。
陈婆子也同意了,白军巡使那里自然也使得。
于是媒婆兴冲冲通知金枝,两家该定亲了。
第二天早上,金枝如往常一样进肉铺。
谁知触手所及,
摸到一个滑溜溜而冰冷的东西。
金枝头皮发麻,吓得往后一退,尖叫起来。
朔绛刹那便将她扯到自己身后。
两人眼睛此时已经适应了铺子里的暗光。
借着光线瞧见原来是一条蛇盘踞在案头。
那条蛇昂起头颅,丝丝吐着红信。
似乎随时能攻击过来。
“蛇!”金枝尖叫。
朔绛将金枝牢牢护在身后,沉声道:“莫怕。”
他一动不动,用余光扫见案几上的砍刀。
随后慢慢挪动胳膊,迅速抄起砍刀,对准蛇头砍下去——
那条蛇随后一动不动。
而后朔绛将蛇用铁锨铲起,直扔到远处草丛里去。
朔绛才抬起胳膊。
金枝随手拿起,忽然看见他的胳膊不对?
再定睛一瞧。
他的胳膊已经有一块红肿,手上分明有个伤口。
应当是适才被那条蛇咬得。
金枝想起适才那条蛇或许咬了他一口。
即使这样朔绛眉毛都不皱一下:“没吓着你吧?”
金枝慌得手直抖,连喊了两声:“郎中,郎中。”
她忽得醒悟过来,拔脚就往外面跑。
郎中给朔绛上了药:“还好,是条无毒蛇。”
金枝惊魂未定,与涌上来的邻居们诉说困惑:
“我平日里最爱干净,又怕异味,肉铺里收拾利索不说,镇日点着熏香,那熏香烟味一般的动物是能避就避,怎会有蛇?”
邻居们七嘴八舌:“却不知得罪了谁?”
这问题却不用思索太久。
朔绛走上前去,捡起地上一张纸条:“告诉姓白的,老实点!”
原来是与白军巡使有关么?
朔绛眼中闪过一丝不悦。
白军巡使很快闻讯赶来。
他生得身形高大,眉眼周正,举手投足间自有一股正气。
他看到纸条后立刻就明白了,低声安慰金枝:“我最近追查一桩案子,对方应当是探听了你我的关系,我家被我经营得铁桶一般伸不进去手,他们便来寻你下手想警告我。”
“既然没本事将对方一并歼灭就休要打草惊蛇。”朔绛沉着脸看着空气,不紧不慢说道。
白军巡使脸色有些羞愧,他郑重对金枝道歉:“我定会解决此事。”
可这之前呢?
“要么,你或许可以搬去与我老娘暂住一段时日?我去衙门里睡。”白军巡使提议。
“不可!”朔绛一口回绝。
“她自己有家,为何要去陌生男子家住?”周身气压发冷。
白军巡使敏锐从金枝弟弟身上觉察出了敌意。
他没多想,以为是那条蛇让少年受到了惊吓,一叠声道歉。
作者有话说:
备注:①梨花一枝春带雨,折琼枝以寄佩,枝枝相覆盖。
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山有木兮木有枝。均出自古诗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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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
第17章
◎别怕◎
你既然要选这朝不保夕的日子,又何必将金枝扯进来?
朔绛心里有他都未觉察的怒意。
白军巡使低头致歉,说了半箩筐好话这才走了。
可他走了以后金枝垂着头,不怎么说话。
朔绛这才觉察到自己越过了界。
“对不住,是我多嘴了。”
?
金枝抬头。
朔绛抿抿嘴唇:“我不应当阻挠你与那人的姻缘。”
“你也是好心。”金枝低头,“其实,我……”
“其实我也没想好。”
金枝心里很乱。
碰到蛇后她的心思就有些动摇了。
白大人从各种角度看都是位良配,
可嫁给他就意味着要承受这种经年累月的惊吓。
她的确很欣赏白大人,可两人之间的感情还没有深厚到能接受担惊受怕的程度。
一整天两人都各怀心思。
这一天过去得格外慢。
夜幕渐渐降临,隔壁的胡饼店都关门了,两人才准备关门。
金枝将门板一一装回,余光瞥见背后有人过来。
她第一反应是要来买肉的客人,朗声道:“客人,今儿没肉了。”
对方却不搭话。
金枝脑门嗡一声,忽得生起不祥的预感。她忙转身本能将门板往身前一护。
几乎就在同时,那人挥出一柄砍刀直冲她砍来。
“哐当”一声,砍刀撞到了门板。
屋里的朔绛闻声出来。
他将手里斧头挥舞过去。
对方不提防在这街市上还能遇到武力高强之人,一迟疑。
落了先机,被朔绛一斧砍中。
金枝忙用门板兜头给他一下。
那人倒在血泊中,还在挣扎。
朔绛趁机将金枝扯了过来。
金枝因受到惊吓而哆哆嗦嗦,直到被朔绛护到身后才反应过来。
这些人,与白天那蛇脱不开干系!
他们又来了!
那倒地之人挣扎着抬头,见一人不行,手放在嘴边打声呼哨,招呼自己散在暗处的同伴们出来。
他们原定计划是将这小娘子劈晕后绑走,力求神不知鬼不觉,如今只好硬掳了。
金枝还没顾上思索,朔绛便推她:“你去后院翻墙,或藏起来。”
说着便把她推进了后院。
那他呢?
金枝回头。
看见少年拿着斧头站在了通往后院的后门。
他背对着,金枝看不清他的面容,但能想到此时他定然是面色沉静。
少年生得漂亮,眉目精致,是娇气了些,可每次遇到危险,他都挡在自己前头。
金枝咬唇。
黑影们在靠近。
朔绛直起腰背,攥紧了手里的斧头。
金枝两下就顺着梯子爬上了后院,大喊:“来人呐!救命救命!”
没人过来。
乌衣巷两边密密麻麻开着店铺,此时店铺已经关门,老板们都回家了。喊也无用。
那些黑影已经围住了朔绛。
他们是嗜血的暴徒,不比上次那些街头小混混好对付。
金枝迎风拼命呼喊着,肺里灌进了大量空气,又冷又炸。
朔绛已经被他们逐渐逼到了后院。
金枝站在梯子上清晰看得见他已经受了伤,每次抬胳膊起来都有些凝滞,应当是体力逐渐不支。
可他始终固执地守着金枝的方向,不让任何人过来。
歹徒们使个眼色,一人往朔绛这边使刀,一人则从侧面试图包抄梯子。
朔绛眼皮子一抬,一脚过去就将爬梯子的人狠狠踹了下去。
可自己也生生接了那一刀。
金枝捂住嘴,低低呼一声。
朔绛背影都不晃动一下,他抬手握紧了斧头,一步都没有后退。
“来人呐!”金枝眼眶一热。
她生生将泪水咽下去,更大声疾呼:“杀人了!杀人了!”
还是没有人。
本朝其实已经乱了很久,如今连汴京城里治安都大大不如从前,打斗了许久仍没有任何官府的人到来。
金枝清晰看见有的院落里原本有灯光,可随着她的疾呼那火光被熄灭,似乎是怕惹麻烦到自己家。
她的心里冰凉一片。
难道今天真的到绝路了吗?
下面朔绛还在与人打斗。
对方是车轮战,他明显支应不过来,可他眼神坚定,出手决断,丝毫不惧。
金枝看得见他身上有血流下,月白衫子上血迹大块大块晕染开来,在月色下清晰可见。
对方也想速战速决,打头的冷笑道:“今日是来抓你后面那女子的,只要你让开,与你无关。”
金枝哽咽:“猪鱼,你让我跟他们去!”
她一向只知利己,可在这一刻却不想拖累少年。
朔绛眉目动都不动一下,只将手里的斧头挥了一下。
这是他的回答。
那领头之人狞笑着:“还真是敬酒不吃吃罚酒!”
他歪歪头,示意歹人们一起上。
他们如雪夜里的饿狼,包围了朔绛。
眼看朔绛将要落败,电石火光之间金枝忽得生了急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