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下人都说金枝这孩子命硬,叫陈阿婆丢弃她,可陈阿婆还是努力带大了金枝。
金枝算是守了望门寡,之后她到了婚嫁年龄也有不少人提亲,但她婉言拒绝,一人养着陈家阿婆。
陈家阿婆年岁大了就进了尼姑庵,将肉铺交给了金枝经营。
金枝赚的钱一半留着给陈阿婆养老,一部分要救济在教坊司的母亲妹妹,还要向各路客商打听岭南家人的消息。
更要积攒下来,说不定哪天大赦天下,宣徽院放官妓出门,她也好有钱可赎人不是?
怪不得她这么看重钱财。
朔绛恍然大悟。
这人原来也不是这么一无是处,朔绛觉得自己对老板娘的恶意褪去了那么一点点。
是以晚上金枝回来后要他明天早起跟自己去进货时,
朔绛毫不犹豫就答应了。
第二天他就后悔了。
**
寅时,东水门。
夜幕低垂,杳无人烟。
别看是夏天,夜露下来也有些冷。
冻得哆哆嗦嗦的朔绛缩作一团。
金枝没好气白他一眼:“说了让你多穿件衣裳你不穿。”
朔绛一脸严肃:“不冷!”
金枝拿给他的衣裳是她自己的一件夹衣。
堂堂男儿七尺之躯岂能穿女子衣物?
“阿嚏!”
“哼,死要面子活受罪!”
金枝翻了个白眼,自顾自修缮自己借来的小船。
朔绛摸摸鼻子,缩在一边不语。
金枝整理完太平车又将一缕五色丝线递给他:“一会羊来,你拿丝线拴羊脖子上。”
朔绛不解。
“京里如今人人爱吃羊肉,汴京附近的羊群却有限,是以肉铺老板们都要抢羊。”
东水门是一道闸门,铁皮包裹车门,遇夜如水闸一般垂下水面。
此时门边许多如他们一样翘首期盼的小贩。
没等多久就有小贩激动喊:
“来了来了!”
朔绛抬头望去,看到了他此生从未见过的场景:
一头,两头,一群。
雪白的羊群一团团如天上云朵,从黑夜中逐一浮现,让人疑心是什么鬼魅。
数百,不,数千头羊正被驱赶着往东水门而来。
只有一人驱羊,手持皮鞭,从容镇定有条不紊。
朔绛张大了嘴。
此情此景让他忍不住想赋诗……
“还愣着干吗?抢羊啊!”金枝大喊。
她早就摩拳擦掌跃跃欲试,毫不犹豫一个箭步向前。
等朔绛回过神来,她已用手中丝线系了两头羊。
朔绛这才跟着手忙脚乱拿出丝线。
看着温顺听话的小羊似乎也能看出他不堪大任,左突右转就是不配合。
朔绛累得满头大汗也没将丝线系上羊脖。
他换一头羊,可还是一样。
好容易摸到些门道,正要系——
另外一个肉铺老板手起线落,得意瞥了朔绛一眼。
……
或许是天无绝人之路。
朔绛最后还是绑定了一头又瘦又弱的小羊。
他得意洋洋正要表功,却听一声哨响,赶羊人:“都分完了。”
嗯?自己就绑了一头羊?
金枝这回倒不嫌弃他:“不错。”
让朔绛疑心自己耳朵出了错:“?”
“我第一次来时一头都没绑中呢。自己蹲在墙角哭。一转眼八年过去了。”
他们说话间已经有屠夫们进了水中立着的一间间塌房,开始挥刀宰羊。
金枝找的是位冷面汉子。
他生得魁梧高大,虎背熊腰,满身疙瘩肉,背部和手臂布满狰狞猛兽的刺青。
可宰羊时却温柔蹲下去抱住羊头,低声呢喃着什么,而后利索一刀——
羊直直倒在地上,雪白的羊毛上滴血不沾。
朔绛瞪大了眼睛。
金枝小声咬耳朵:“向晚戟杀羊有秘法,能让羊无痛无觉。”
原来能让赴死只羊少些痛楚,这金枝也算是有些慈悲心肠在里。朔绛感慨。
谁知立刻听到下一句:“这样羊肉不膻不骚,比别家好卖哩!”
朔绛:……
随后也有别人送羊过来,向晚戟只收了十头就不再收,随后他左手拽肉右手挥舞斧头大块劈砍起了羊肉。
这可与适才平和的一幕不同:
羊皮顺着纹理剥落,各种内脏和羊头被小心剁下,生肉颜色冲击眼帘,鲜血滴滴答答落了一地。
惨白的骨架和鲜红的鲜血交相辉映,生肉的味道和血的腥味混合,咯吱咯吱的剁羊声和锯断骨头声。
一起冲击着人的味觉、听觉、和嗅觉。
一贯在书院读书的朔绛从未见过这等血腥场景。
他大汗淋漓,两股战战。几乎要晕过去。
偏偏金枝还善良了一回,看他发抖以为是着凉了呢,因而好心抓起他的手,放进刚剥皮的羊皮下面:“赶紧暖暖,别冻着了。”
羊皮剥掉后下面的羊肉软嗒嗒,让人想起蜷缩着的婴儿。
羊肉和羊血散发着灼人的热气,提醒着朔绛它们适才还是一头雪白羔羊。
朔绛颤抖着抽出了双手:鲜血密布,淋漓尽致。
他终于晕了过去。
**
等他醒来时,金枝已经划船到了半路。
深夜的汴京城犹在沉睡,四处黑漆漆的,唯有船上挂着一盏风灯还亮着微弱的橘色灯光。
朔绛一骨碌爬起,头顶群星璀璨,一排生羊堆在他身边。
“醒啦?”前面摇橹的金枝转过身去问他,声音间带着掩饰不住的笑意。
“嗯。”朔绛自觉丢人,闷声闷气。
果然金枝再也憋不住,“哈哈哈”大笑起来。
笑声惊起一窝熟睡的沙鸭,扑棱棱在水面惊起一圈涟漪。
她笑够之后还要假模假式安慰朔绛:“没事,我第一次看杀羊时看吐了。”
“只不过那时我六岁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朔绛:……
**
只不过她到底心不坏,还是甩了个葫芦过来:“喝点水。”
打更人的声音飘飘渺渺传了过来。
朔绛忽然想起那些风雅的同窗和飘逸的贵族子弟常在河中取“寅时河心水”烹茶,因为此时空无一人,汇聚天地之精华。
他灵机一动就想往河心去打水。
被金枝阻拦:“你疯了不成?”
\"适才宰羊的羊血尽入河中,河水正脏哩。”
锦衣玉食的贵人们偶尔深夜起来便以为难得,还当寅时如何稀罕。
可在汴京城的另一端,寅时热热闹闹沸反盈天:羊血,污水尽数往河心排去。
朔绛想起清雅修士们高谈河心水滋味“甘甜异常、风雅无边。”的样子,
默默放下手里的葫芦。
朔绛无言以对转移话题:“那时你刚到陈阿婆家吧?”
金枝一愣:“成五嫂子都跟你说了?”
朔绛点点头:“只不过是继父……”
金枝摇摇头:“无妨,我幼时无父,在蜀中总被别人欺负,等到了汴京城,多亏有爹在才过了一段好日子。”
所以她这么爱钱,原来是因为家里缺钱。
朔绛想了想,倒觉得从前对这人苛刻了些。
金枝不在意地甩甩发梢,笑道:
“多亏街坊们好心拉扯我,成五嫂子也是好人,还端饭送给过我。”
自己识人太肤浅,朔绛有些惭愧。
他们摇船到了码头,将生肉一趟趟搬运进肉铺这才摇船归家。
这时天已发白,汴京城渐渐苏醒。
买早点的摊子已经开始冒起缕缕炊烟。
两人打着呵欠,巷口遇到要去做工的成五嫂子。
她热情招呼:“买羊去了啊。”
有了金枝适才这番话朔绛对成五嫂子很有好感,
感念于这和睦的市井情谊,他拱手作揖:“正是。”
谁知金枝冷冷叉腰:“成五嫂子,你那房租今天就得给我交过来!一分都不能少!”
严厉而冷酷。
哪里是适才抹眼泪说市井情深的人?
朔绛再次目瞪口呆。
作者有话说:
朔绛:我总对金枝有新的误解。
◎最新评论:
【这男主前期傻乎乎的还有点迂腐,笑死】
【
【我有种莫名的预感,男主制的香可能也是因为他的身份才如此受追捧,现在拿去卖肯定没那么珍贵】
【哈哈哈哈,感情归感情,生意归生意,谈感情伤钱】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撒花撒花撒花撒花撒花撒花撒花撒花撒花撒花撒花撒花撒花撒花撒花撒花么么哒】
【滴滴滴打卡】
-完-
第6章
◎“金豆”◎
这两天与金枝同吃同住朔绛也渐渐了解了金枝其人。
一大早起来她顶着一头炸毛走来走去,一点都没有人前的妥帖样子。
边打哈欠边嘟哝:“哎呀今天还要去收肉铺里的欠账。”
晚上则拿着算盘噼里啪啦算账,核错数目就双手挠头,边挠边痛苦大喊:“什么时候我才能算对?!!!”
在肉铺无聊等客人时卸下铜包金发簪挠头皮,歪着脑袋很是享受。
有时挠头不够,还要拿来掏耳朵,简直邋遢至极。
街角乐人动鼓演杂剧,她第一个笑得前仰后合,露出八颗牙齿酣畅淋漓。
市侩、俗气、邋遢。
然而今日朔绛见识到她的另一个特性:固执。
事情要从向晚戟说起。
清晨两人杀羊回来,正在补觉,就听得外头敲门声。
金枝翻个身,装没听见。
睡在屋檐下的朔绛只好去开门。
是向晚戟。
铁塔样的身躯怀里抱一头小小羔羊。
看见朔绛立刻皱眉头:“你不是金老板的伙计吗?”
朔绛发困,含含糊糊没清楚:“你要找金枝?”
转而大声喊:“金枝,金枝——有人找你!”
汉子的脸更阴沉,
朔绛疑心他从汉子眼里看到了一丝杀气。
他提起蒲扇大的手掌往朔绛右肩一拍:“怎么样,兄弟?何时讨教讨教?”
嗯?
朔绛一头雾水。
就在这时,“吱呀”一声,金枝出来了。
看见向晚戟大喜:“你怎的来了?”又拿板凳招呼他做又使唤朔绛倒水。
“不用了。”汉子气场渐冷,“今日宰杀漏了你家一头羊,特意给你送来。没想到——”
他瞥了一眼朔绛:“不曾想你家里有别人。”
那目光又寒又凉,朔绛打了个冷战。
金枝“哦”了一声:“不是别人,这是我弟弟金条。快,金条叫戟哥!”
“戟哥。”朔绛看了看悬挂在他腰间的短刀,叫得利索。
汉子脸上寒冰烟消云散,再一瞥见屋檐下的被褥。
不好意思站起来要走:“我忽然想起有事,羊送过来我也要走了。”
金枝嗯了一声,又狐疑:“适才我出来看你在拍我弟弟,没事吧?”
“没事没事,”向晚戟伸出手示好地摸摸朔绛右肩,“我适才,是想跟弟弟打招呼。”
朔绛:?
向晚戟逃也似出了院门。
留下两个一头雾水的人。
良久朔绛才问:“那个向晚戟莫不是对你有意吧?”
金枝被蛇咬一般跳了起来:“你莫胡说!我可守着望门寡!”
“咩咩咩!”
还是怀里羊羔叫声提醒了两人。
朔绛低头一看,这不正是他套住的那头羊吗?
金枝打着哈欠:“大后天屠宰时带上一并杀了就是。”
羊羔雪白绒毛卷曲,黑眼珠清澈见底。
朔绛一时不忍心:“要不养着吧。”
“养着?”金枝瞥他一眼,“小羊羔子肉嫩价贵,养成大羊可就不值这个价了。”
“可是,万物有灵,羊羔亦是灵物。”
“呵,有本事你这辈子别吃羊肉。”
“养着玩不行吗?”
“不行!”
金枝斩钉截铁。
朔绛软磨硬泡都无法让她改变主意。
金枝换个说法:“家里还养着两只鸭呢,我还要照料铺子,你要做香团,谁喂它?再说了,汴京城里哪来的草?”
这些都不是问题,朔绛拍胸膛:“我来!”
金枝不理他,转身回房补觉。
小羊似乎饿了,一直“咩咩咩”叫个不停。
院里杂草遍布倒成了天然的口粮,朔绛灵机一动,在杂物间寻了柄镰刀割草。
他没有用过镰刀,笨手笨脚挥舞过去——
青草一弯腰,毫发无伤。
朔绛不气馁,他眼珠子转转,左手揪住青草尖固定右手挥镰——
“哎呀!”
锋利的镰刃割伤了他的左手背。
血流如注。
“你这人还让不让我睡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