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自小入宫,身边没个同龄的玩伴,是以格外黏阿姐。
金枝笑:“谁家娘子将出嫁口口声声挂在口边。”
宫里的事情被她抛之脑后,如今想一心一意把妹妹嫁出去。
谁知官媒上门有些迟疑:“这怎的大的个还没嫁出去?”
原来汴京城里规矩,要按照长幼次序成婚。
金枝不成婚,她下面的妹妹也不能结婚。
苏三娘和玉叶很是不忿,同时出声:“你这人说的什么话?”
金枝忙拦着:“无妨,无妨,我们回头找找道观寺庙寻些破解之法。”
苏三娘当面斥责官媒说话放肆,
可等官媒走了之后她又嘀咕:“白大人不错,听说又高升了,如今俸禄甚高呢。”
又有些遗憾:“飞尘那小子的婚事如今已经走到过大礼那一步了。”
金枝坦然,她和飞尘自小一起长大,见证过彼此的童年。
可是并不意味着互相要绑定今后的人生。
她变了许多,飞尘又何尝不是,
他是官家麾下一员大将,要平衡同僚之间的关系,要在朝堂小心为官,要操心手底下一大票兄弟的前途。
他已经不是当年那个走遍天下名山大川都要为他求符的镖师了。
金枝笑:“娘我也不是和屠户娘子了,我如今也会吟诗作对了!”
“真的?”苏三娘最大的遗憾便是女儿迫于生计变得文墨不通,一听她如今会吟诗了一下子就转移了注意力。
翻了翻金枝从宫里带出来的诗文集,苏三娘甚为满意:
“也对,像你爹……”
她才说了个开头忽得住了嘴。
金枝好奇:“我爹如何?”
苏三娘却无论如何不多说一个字了。
金枝摇摇头,
她自小到大对这个素未谋面的亲爹甚为好奇,
可每次向苏三娘打听他得到的都是含糊几句。
这些年金枝只挖出了几句话:她亲爹是个做官的文人。
这影响了她的择偶观,
导致她在适龄婚配的年龄对那许多来献殷勤的郎君都视而不见,
只想也寻个自己亲爹一样的夫郎。
当时极为中意白大人就是因着这个缘故。
再细想想,
后来她喜欢上的官家也是文人,
呃,
也勉强算是做官吧。
金枝不由得唇角上翘几分。
她瞧了瞧天色,太阳正在头顶,官家此时应当用完午膳了。
本来用完午膳要小憩片刻,可是官家没有这习惯,
所以这时他要么是在画画便是在批阅奏章。
批阅奏章久了应当眼睛会累。
金枝有些可惜:
要不是自己走得匆忙或许可以养一缸金鱼在官家案头,
让他批阅一会便能瞧瞧鱼休息下眼睛。
“枝娘!你在想甚?还不快去将羊喂了!”
苏三娘一声喝令。
金枝这才醒悟过来,她应了一声去喂羊。
“还有玉叶,你去帮你姐姐!这么大娘子什么都不会,看你以后去婆家怎么办!”
玉叶挤眉弄眼嘀咕:“亲娘就是这样:见不了面你就是天上的宝,见了面不过半天就要嫌你不干活。”
金枝会心笑。
姐俩挤在羊圈口笑得唧唧咕咕,又惹得苏三娘骂两句。
**
白天干活,到了晚上金枝便开始继续在夜里拉船。
她将宰杀好的羊和猪捆在了太平车上,
而后自己走到了前面拉起了车。
车并不动,
金枝嘀咕一声:“如今在宫里享福多了,居然连车都推不动了。”
她往手掌上啐两口唾沫,
而后一发力便将太平车拉动了。
一路顺畅,直到瞧见前面有个斜坡。
金枝有些犯怵,就怕力气不够,太平车反而从斜坡上滑下去。
她提早就准备好了要用力,心里早就憋了一股劲。
谁知到了斜坡上,居然没有什么阻碍之处,
她毫无阻碍就上了斜坡。
金枝舒了口气。
还好还好,宝刀未老。
下了斜坡,她松口气,取车尾的葫芦喝水。
就见车尾麻袋的扶绳摇摇晃晃。
咦?没有风啊?
或许是适才太用力导致的?
金枝没多想,取出葫芦咕咚咕咚喝起水来。
月色温柔,
淡淡月华从天空倾泻而下,
月光给她的轮廓打上了一层柔和的浅光。
不远处的屋顶下有只橘黄狸猫从屋脊下慢吞吞走过。
屋下房檐,朔绛置身于房屋阴影下,目不转睛盯着金枝。
适才便是他出手帮金枝推车。
金枝出宫第二天,他实在忍不住,
夜里从宫闱出来想去见金枝。
她果然离了他也照旧朝气蓬勃,
一人将太平车拉得风生水起。
朔绛在心里劝自己千万不要惊扰了她的生活。
可遇到斜坡时朔绛到底还是没忍住出手了。
他神色晦暗,直到金枝最后一路进了巷子才转身就走。
金枝回家睡了个好觉。
这才有心思收拾起自己从宫里带出来的行李,
她随手拿起磨喝乐,想着将它放在何处。
官家为何有兴致做这玩意儿呢?
磨喝乐是个小娘子,穿着漂亮的鹅黄色衣裳,
金枝笑,她今天正好也穿着鹅黄色袄裙,这磨喝乐倒有几份她的样子。
只不过她穿的鹅黄色袄裙下面配的是月白色褙子,
这个磨喝乐下面配的是嫩绿色褙子。
不得不说官家的品味的确高雅不俗,这么一配要娇俏些许多。
金枝瞧着瞧着,心里忽然多了一份促狭:
她偏要磨喝乐与她穿同样的衣裳。
她三下五除二便缝了个小褙子要给磨喝乐换上。
将磨喝乐倒置预备给她穿衣服,
忽然金枝一愣:
磨喝乐繁复的裙角下面,
磨喝乐的底座之上,
用胶沾着几粒红豆。
金枝立刻就想到官家曾叫她写字:
在宣纸上她曾写下过“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的诗句。
这红豆是这个意思么?
可很快金枝便摇摇头,
或许就是为了稳固磨喝乐不倒才随便粘的,
至于为何是红豆,那或许是因为官家手里只有红豆没有黄豆。
自己真是疑心生了暗魅,金枝嘲笑自己。
**
玉叶要嫁进凌家,这让苏三娘脸上格外有光。
凌家虽然是个破落了的世家,
可有个世家的名头在那里,
寻常并不会和平民们联姻。
而凌正德作为官家嫡系甚得器重,
只怕再过两年封疆大吏也是使得。
因而这些天街坊邻居们没少与金枝家道喜贺喜。
苏三娘也人逢喜事精神爽。
风一般给玉叶备嫁。
可不想官媒支支吾吾说了桩事:“凌家族里觉得您家前头有个姐姐未嫁,长幼无序,总不愿意办这事。”
苏三娘一听就急了:“怎么还未嫁过去就嫌弃我女儿?这婚不结便不结了,挑剔我家大娘子是万万不能的。”
官媒忙赔笑哄她:“这不是商量么?”
苏三娘绝不妥协。
玉叶也放话“若是嫌弃我姐姐,那亲事不结也罢。”
金枝瞧着凌正德一天三趟来回商议此事,嘴皮上的泡都起了一层。
她摇摇头,直接去了白家一趟。
等回家后再见凌正德便告诉他:“你去寻你们族里说吧,我也定亲了。”
“什么?定亲?”苏三娘和玉叶齐齐张大了嘴巴。
金枝最镇定:“是,与白大人。”
玉叶第一个反对:“阿姐不行,凌家是有意刁难,我不嫁便是,可不能拿你的幸福来做注。”
她气鼓鼓瞥了凌正德一眼。
凌正德的脸涨得通红,嗫喏几句却说不出什么。
金枝便笑:“你要嫁到凌家去,还没进门先将人家族里上下都得罪光了倒如何是好?”
凌正德要求娶玉叶,凌家父母倒没有异议,
但是凌家族里反对声颇多,
都觉得玉叶是罪臣之后,又是乐女出生,配不上凌家门第。
金枝见玉叶与凌正德真心相爱,便有心成全他们。
“你个傻子,不是一直不想嫁给白家么?”苏三娘气得叉腰骂。
金枝摇摇头:“原先是嫌白修远打打杀杀,如今他高升了自然安全些。”
她去寻白修远商量过此事,
白修远也甚为赞同。
金枝有些犹豫:“只想等玉叶嫁过去后便取消定亲。还请白大人考虑。”
白修远笑:“正好我也要这个由头,不然人都说我多年未婚怕不是有什么隐疾。”
两人一拍即合。
此事定下,凌家上下被堵得哑口无言。
金枝与白大人便在樊楼最大的包间里定下了插钗礼。
白大人买了上好的金簪,官媒在金枝的发髻间插了上去。
官媒与围观的白家夫人、苏三娘俱松了一口气。
只不过苏三娘回家后嘀咕:“我怎的总觉得不对劲呢。像是有个大石头要落不落得难受。”
金枝也有些恍惚。
白大人簪金簪那一刻,她脑海里想的却是朔绛赠了她花钗冠。
汴京城以赠钗插钗视作小定,可是若按照那个规矩,她早就定给了官家吧?
这么想着,金枝都有些唾弃自己胡思乱想。
定亲的事情真落定尘埃后苏三娘又有些疑惑:“看你这几天总是笑,莫非与白大人早就情根深种?”
其实她的笑是假装的。
凌正德不放心,玉叶也不放心,苏三娘更不放心。
可为了她们放心金枝便总是摆个笑模样,让她们放心下来。
后来苏三娘将信将疑,但无论如何总归要给女儿备嫁。
她便准备各种东西都先准备两样。
金枝让母亲去张罗此事。
她自己不知为何总是心不在焉,
明明和白大人的定亲只是一场你情我愿的交易,可是心里总觉得闷闷的。
这还只是定亲呢。
倘若有一天真要迫于母亲的压力与旁人成婚,那又该如何难受?
金枝摇摇头将这些烦恼都抛之脑后。
门帘晃动,金枝头都未抬:“客官,可要精瘦肉,还要臊子肉,脆骨?”
谁知对方慢慢道:“金枝。”
金枝不可置信抬起头。
官家!
是朔绛。
十几天未见,他瘦了一圈,眼角有淡淡的憔悴,
莫非是最近有什么公事烦扰?
他穿着淡青衣裳,上面印着竹叶暗纹,
若从前的他是翠竹般的谦谦君子,如今淡淡阴郁的他便是翠竹经雨,更添一丝沉郁。
金枝近乎贪婪打量着他。
她还当此生再也见不到他了。
朔绛似乎也有些不自在,淡淡道:“我正好去国子监路过此处,你可好?”
金枝点头:“甚好。”
不知为何她拿着屠刀的手都有些抖。
想了想,自己今日出门时也没好好照镜子:
也不知此时脸上有没有污渍?
有没有弄花了头发?
她恨不得梳理下头发整下衣角。
可是都来不及了,只能呆呆看着朔绛。
朔绛也好不到哪儿去,
他是听闻金枝要定亲的消息才来的。
天知道。
他居然对白修远动了杀意。
用了好大的气力才扼制住。
他费尽力气说服自己:
难道要杀尽天下所有的男子吗?
难道要金枝一生孤苦无依,他才满足吗?
不行。
可就这么看着她与人花好月圆真不如要了他的命。
他这几天想要忍住不来见金枝,
可总是忍不住出宫去外面偷偷瞧她。
有时候她在夜里宰猪,有时候她在铺子里打瞌睡,有时候她在街巷买一盒点心。
得知金枝定亲的消息后他想:不能再去看金枝了。
可心里劝自己一万遍都没用。
到最后一刻腿还是忍不住往肉铺的方向走来。
就像今天他明明在想不看金枝了,谁知总是忍不住来。
这是最后一次了。
他努力说服自己:
这次就是最后一次见金枝。
她成婚之后于情于理他都要避嫌,
唯有离着远远的才能是真正对她好。
他吸了一口气,
从怀里掏出一方早就备好的名帖交给了金枝:“听说你要定亲了。这便做贺礼吧。”
官家可真是个周到的人。
金枝点头,接过名帖。
“这是朔家从前一处买卖,里头的掌柜是我的人,你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便来这个地方求助便可。”
朔绛想,这是最后一件为她做的事情了。
有了这方名帖金枝一生都可无忧无虑。
金枝点点头。
她将名帖收了起来,心里酸涩,几乎要哭出来了。
可是不能叫官家瞧出来。
金枝遮掩着起身,扭头就往后头闯:“我去给官家端碗茶。”
她快步走到后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