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花酿渐渐上头,门口却还不见人来,苏岱隔不多久,便伸头瞧瞧,引得李岩发笑。
“岱兄啊,你这可不像是等万宗遣人来送伞,倒像张载明。”
可巧,苏岱忽地站起,往门口去了,来的却是问叶,不觉脸色一变。
“大爷,我来接你回家。”
李岩蓦然不合时宜的笑出声来,见那人悠悠丢下一句,“走了”便头也不回,甩了袖子。
“哎,大爷你等等!”问叶朝着李岩微屈下头,挥了挥手,赶上苏岱。
语气有些抱怨,“大爷走这么快做什么?”男子默不作声,倒像生了闷气,雨势颇大,淋湿裤腿。
江印之这会儿正歪在榻上,窗外电闪雷鸣,雨水瓢泼,好似鬼魅敲门,桑枝素日胆小,如今缩在桃枝怀中,桃枝却在嬉笑。
绵绵细雨恼人,如珠滚雨吓人,不怕鬼敲门,又怕什么雨。
屋门忽地被推开,人未进门,风雨先到。
苏岱又是衣衫尽湿的模样,今日面色冷厉,一声不吭换衣裳去了。
“才叫问叶送了伞去,怎么还弄得这般湿?”印之理了理衣裳自榻上起身,收了男子换的衣裳。
话音刚落,里头的人却舒了一口气,温声接了,“风大雨大,我走得急,可不都往我身上来了么?”
“我让人温了姜汤,过会儿你出来用了,别凉着了。”女子声音柔和婉转,苏岱听闻她惦记着自己,不觉益发欢喜。
离得稍远些,印之轻声鼓囊着“夜里可不要过了病气与我。”
洗漱过后,二人便早早上床安置了。
春雷阵阵不歇,雨打门扉,片刻不静。
“江印之,你睡了么?”苏岱双手垫在脑后,心里总似有些东西不吐不快。
里头那小姑娘慢慢侧过身来,“还不曾呢。”
“今日大雨,张载明娘子打伞去接他,二人一伞,暴雨如注,竟也瞧得出岁月静好的样子,我很是羡慕。”苏岱轻吐一口气,而后不疾不徐道。
印之轻笑一声,“知晓了,日后下雨,你莫带伞,我去接你。”
“那你记得瞧着天,别叫我等久了。”
“知晓了。”
说了这一回,女子精神起来,转了话头,状似无意道:“今日那话本子,怪有趣的,原先从没听人说什么非男非女之体。”
苏岱清了清嗓子,“待你那腿脚练好了,我带你出去瞧瞧,天下之大,无奇不有。”
“嗯,你今日听了那戏,觉得那女子该往东么?”
他早等着听她问这个,“那女子已然东去,何苦想着梦不梦的,倒不如说,她二个相互成全。”
“二个?我原以为那女子与梦中人许是因缘际会所化,当为一人?”
“如此自是也不错,那梦中人非男非女,依常理自是为人所不容,何谈嫁娶,眼下若说是此人的梦,换了皮相,又得婚姻,未尝不是美梦,你道哪个是梦呢?”
“可若不是这梦中人要这女子东去,她怎会有此际遇?”
苏岱轻哂,“你也是个转不来弯的,那女子若心无此念,如何偏听信一滑稽梦境,借口罢了。”
印之叫这话弄得心神荡漾,没了声响,隆隆声尽在耳边。
男子听她没了动静,理了理被褥,预备睡了,却听人开口,“她的确心有此念,大梦当真。”
女子的声音变了些,原先娇娇软软的奶音消去,平添了清冷意,长大是易事。
暴雨敲窗,狂风撞门,不过,二人睡得安稳。
一夜兵荒马乱,院中春意只余满眼碧色。
“上月那些基本的力气你都练出来了些,眼下到该问问你想学些什么?”苏岱拿着一方绣着白槐的纱帕边擦汗边道。
印之如今吐纳习得不赖,静立的时间比苏岱还可长些,闻男子说话声方才睁眼,“倒说说有什么可选的?”
苏岱勾了勾嘴角,“不过两字罢了,武和舞,一个女子练瞧着不好看,需得费些大功夫;一个练着好看,也得费些大功夫。”
小姑娘轻轻撇了撇嘴,“那自然是要好看的,似你练得那拳,行云流水,就极好看。”
男子朗声大笑,“这个么,急不得急不得。明日,先带你去醉月楼学。”
印之心下疑惑,教个拳,怎得还换个地方,不过思及此人做事还有他的道理,便点了头。
用过早膳,吴妈妈领着上上下下的丫鬟小厮在院内候着。
女子端着当家主人的架子,然而面上温柔,总是气势不足,道:“今日叫你们过来,是有件好玩的事。”
--------------------
作者有话要说:张载明:论我家那狗洞为何修大了?
好开森好开森!
本文私设颇多,许多是六孤子自以为是的浪漫,很高兴把这样的情感留在文字里。
明天也是要努力的一天!
第14章 抄闺梦二人对字迹
此话一出,底下人窃窃私语,交头接耳。
印之再想开口,声音已被盖了过去,没法子,朝着桑枝做了个手势,这小丫头接了指令,平日瞧着文文静静,猛一开口,倒有些河东狮吼的架势,“行了,主人家还不发话,你们先讲起来了,难不成素日瞧着少夫人好欺负么?没个规矩体统。”
话音落下,吴妈妈都唬了一跳,往常只当自己泼辣,眼下看来,不过如此。
印之抬袖擦拭额角,心道果真是外祖母身边的宝贝,一鸣惊人。
“咱们院里那小戏台子还没撤下去,前日里,瞧着你们倒也有些跃跃欲试。”母亲训话时,讲头一句总要顿一顿,显得慢条斯理,叫底下人急去,思及这个印之也不慌不忙饮了口茶。
“我呢,隔几日便想听人念书,总找那几个罢,嗓子撑不住,是以只要你们认字,能读得清楚,皆可寻桃枝留个名字,给排个号,一月下来,我与你们算工钱,再评个三甲,另给赏钱。”
“可有愿意的?”
这便是人在高处,不知疾苦了,浔都城虽说繁盛,却也不到人人识字的地步,一院子丫鬟小厮,只一半会念书,现下大家的表情,自然几家欢喜几家愁。
此番情景入眼,倒叫印之摸不着头脑,不是好事么,无奈何叫人散了。
“桑枝,桃枝,你们说说怎么回事?”
桑枝不知如何回话,却是桃枝脱口而出:“姑娘,今日这出便叫‘何不食肉糜’了。”
闻言,印之一怔,眼含深意地瞧着桃枝,桑枝忙道:“姑娘,她就这张嘴,您莫生气。”
女子沉吟半晌,温声道:“说得很是,下回也该如此。”
心觉自己做错了事,有些愧疚,站起身来,抬腿回屋。
此时问叶匆匆跑来,也不瞧路,差点冲撞了,印之便问了句,“做什么着急忙慌,日日见你都是这般横冲直撞,下回注意着些。”
问叶不好意思的挠挠头,“回少夫人的话,前街大爷的好友张载明先生递了帖子,邀大爷带着亲眷后日爬翠雪峰。”
“翠雪峰?”
正巧此时苏岱手里携着卷书,从书房过来,听见印之问话,顺口答了,“此山高且陡,顶峰常年积雪,偶逢日光强烈,雪又积得薄,透出树木苍翠,因而得名。”
女子抬眸瞧他,牙色衣衫碧玉簪,肤白貌美嬉笑面,轻声吐出两字,“有趣。”
苏岱轻哂一回,道:“载明兄早提起这事了,如今下了正式的帖子,想是急了罢。”
印之瞥见他手中的书,开口问道:“拿的什么书,要往哪去?”
“这是那《闺梦》,我不往哪去,原打算去寻你的,这本子印的少,给了昨儿念书的姑娘,倒未能给你留一本,借了金环姑娘的书,今儿抄了送你。”说话间,抬手递了过来。
女子伸手接了,翻开两页,只见墨迹还新,字体飘逸,龙飞凤舞,收笔干净,不觉喃喃道:“苏岱,你写得一手好字啊!”
“人道字如其人,见字如面,你瞧我生得好看,也该想着我的字也好看呐,倒是你,大约也写得一手好字罢。”
苏岱边迈步入屋边说个不停。
印之面色奇怪,已非赞叹之意,缓步跟在男子身后,一面仔细瞧字,一面接话,“我却不知该如何答你,过会儿拿来你自己瞧罢。”
说罢叫桃枝去取自己的摘录集,脸上好似又惊又喜又怪。
苏岱不知何故,不过瞧个字罢,怎么倒像遇上了不得了的事。
接了东西,男子猛地一怔,翻来翻去,仔细瞧了两遍,木木道:“的确是奇事了,咱们俩这字竟瞧不出分别,若不说是你的摘录,我只当是早些年自己写的了。”
女子呆坐着,无意接话。
苏岱心里诧异,瞧着印之那模样倒也不好多聊,少时总以为凑巧是天意,过一年再看,便明白凑巧当真只是凑巧罢了。
于是转了个话头,“后日外出,将妹妹们也一道带上罢,疏棠早央着我这事了,再有那日张载明的娘子与金环姑娘也会去的,不至于叫你听我们闲聊一路,没了兴致。”
印之愣愣地点了头,苏岱不觉轻笑,伸手敲了敲她的额头,“我才说了什么?”
小姑娘抬手抚额,装作疼得厉害,“没听清来着。”
男子略勾了勾嘴角,又道一遍。
这回印之才接了话,“冬棠,沁棠订了亲,眼下不好出门,疏棠,秋槐一个及笄,一个将笄,另两个年岁太小,再余了你弟弟在家,他定不开心。”
“订了亲的不好到奶奶跟前去说,其余的都带着罢,过会儿我去说,带着家丁,奶奶会愿意的。还有一桩,年前奶奶与婶子们与疏棠挑亲事,竟觉着林万宗不错,这回有个名头相一相,哪有不愿意的。”
说着说着,兀自笑起来。
印之心道,你果真对那林万宗有些心思罢,一提便笑。
用过午膳,疏棠领着两个小的,后头跟着苏迁与秋槐,一行人动静颇大的过来了。
印之忙叫人预备东西。
“嫂子,嫂子,我上次出去逛还是三叔出关,奶奶高兴,领着我们去的溪山!”
只见这人蹦蹦跳跳着进来了,秋槐面色微红的打量印之一眼,细声道:“表嫂好。”
苏迁直挺挺地站着,今日却有些拘谨,畏畏缩缩的行了礼。
印之与她们打了招呼,安排各自坐下,温声开口,“早间你们哥哥才去说的,这消息传得倒快。”
疏棠凑到她耳边,“我偷偷问了宝珠姐姐,是以先知道的。”
女子轻哂一回,道:“昨日你们那戏可还有趣么?”
苏迁猛地站起,躬下身来,嗡嗡道:“哥哥。”
众人才发觉苏岱立在门口,正要进门,“你倒眼尖,就是不知近几日那学问可是做得仔细?”
“张先生说迁儿的见解有了些样子,过几日可换书学了。”少年低声下气,微低着头,一副乖顺模样。
苏岱拣了印之身旁的位置坐下,“那便好,不枉你嫂子与你请了一日的假。”
他这般语调,像个老先生,倒是少见,印之转了话头,“才刚说到昨日你们瞧得那戏,如何?”
一提这个,疏棠便来了兴头,“本以为敲敲打打的,最没意思,不想那戏班子的确厉害,武生一连翻了不少跟头,奶奶一个劲儿叫好,我们几个只顾着瞧,没一会儿,竟也看完了,是以没过来寻你。”
印之莞尔,端起白瓷杯,轻抿一口,“也是个意外之喜了。”
忽闻秋槐表妹咳嗽两声,倒像点醒了疏棠,又道:“嫂子,听大哥说,你早起随着他练身体呢?”
“嗯,确有此事。”印之的被子还未放下,苏岱替她答了。
“我不同你说,你总不在家”,疏棠撇撇嘴,继续道:“嫂子,不如你学了教教我与秋槐罢,她也是个体弱的,我们也练练,可好?”
印之侧过身子,瞧了眼苏岱,那人并未多说,面色如常,低眉想了想,“成,早间我先学了,明日你二人睡了午觉便过来罢。”
小姑娘们登时喜上眉梢,疏棠更是有些要跳脚,苏岱一个眼神过去,这才收敛些。
吃了点心,用了茶,这一行便喜滋滋得离开了天隅院。
用了晚膳没一会儿,苏岱便拽着江印之的衣袖,上街去了。
一月下来,街巷人瞧见这一对也不奇怪了,偶尔还主动搭些话,二人也都一一应了。
下了几天的雨,今日日头好,地上的水渍没了踪影,落霞也还大方,天边铺了小半。
一路行来,枝柳鲜绿,残花满地,颇有些兴衰共存的意思。
不知不觉到了醉月楼下,苏岱转过身,对着女子,温声道:“过会儿有些事你还不能听不能瞧,我与你挡着,不许东张西望,明白么?”
印之心下怀疑,仍是点了点头,男子又从怀中掏出了一块帕子,一手托着,道:“走罢。”
方一入内,耳边声响倏忽变大,有人朝着门口看来,苏岱立时挡在印之身前,在她耳边道:“对不住了。”
话音刚落那帕子便蒙在女子脸上,苏岱一手盖着她的面,一手轻搂细腰,带着她往二楼去。
印之耳边砰砰作响,男子的温度隔着衣衫传来,双脚茫然点地,步步难行,似乎每一寸都是无底深渊,能信他么?
如果真信,怎会生疑?
心觉走了许久,却只是半盏茶的功夫,蓦然间眼前有了亮光。
揉了揉眼睛,打眼一望,厢房空荡荡,只角落摆了张小八仙桌。
“过来,瞧瞧金环姑娘。”苏岱倚在窗边向她招了招手,挡了大半视线。
楼下正中,金环姑娘腰如尺素,甩袖击鼓,脚步翩翩,柔中带刚,浑然天成,满座观者哑口不言,曲终舞毕,拍手声雷动。
印之暗暗叫了一回好,的确善舞,苏岱转过身来,从头到脚打量了她一眼,微微点头,温声道:“你想学么?”
女子眉间微蹙,细声道:“金环姑娘大约是从小练的罢,若要学成她那般,得到几时才能出去呢?”
苏岱笑叹,“不必你学成她那般。”
印之抬眸与男子对视,清冷意愈发显出来,“可若是印之要学,便想学得顶顶好。”
--------------------
作者有话要说:欢欢喜喜的一天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