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等兰芷做声,她忽然想起手中的信来,送到了景舟面前:“给你。”
景舟疑惑地接过:“这是何物?”
“你的调令。”沈郁茹说得有气无力,仿佛以最后的神思在支撑着:“我与杨二公子说了,调你去冀南做通路将军,虽然委屈了些,但今后也能有机会…”
“夫人!”景舟为等她说完,便已经急切地打断,随即又沉下气来,说得笃定:“属下十二岁便入了府,如今已有十年,早已与将军府同生共死,不会走的。”
沈郁茹已经无心争辩,说得温和平淡:“我做不得你的主,只是不想你将来日都平白耗尽了。调令给你了,自己抉择吧。”
她将府内的人安排的妥当,不想让这座府困住了还有一片天地的人。
单论痴情满心,或许应该一辈子守在这里,看着这个家,等着那个不归人。
可沈郁茹自认没有这样的坚心铁志,府里的一草一木都都似沁肤入肺的针刺般,让她想逃入一个全然陌生的地方,避开这样没日没夜的疼痛。
“有人吗?”府门响起了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沈郁茹回身看时,正见他往里张望,手中托着的木盘上呈着着衣物。
兰芷先行迎了上去:“你找谁。”
那男子看着肃杀的白绫不敢上前,战战兢兢地将木盘送上来:“小的是裳然衣坊的,这是…这是将军府之前定制的衣物。”
静默了片刻,兰芷小心翼翼地回身看了看沈郁茹,见人眼中已然又隐隐地存起了泪水。
“多谢!”兰芷赶忙接了过来,想着别人自家小姐看着旧物睹物思人。
送衣的人刚走,沈郁茹却缓缓抬手抚上了那件银红面料的斗篷,下边还有件黛蓝的长衣。
还记得秋日刚至,傅其章便欢喜地拉着她去了布面店,选了这匹银红的布料,说好做个斗篷冬日穿。
当时还说冬日尚远,两人在量体裁衣时,还说要穿着新衣在元日吃暖锅。可眼下冬日到了,穿衣的人却不在了。
沈郁茹看着这新衣,当时的欢喜与憧憬便又浮上心头,惹得清泪一行。
“能撑起红色的人,都有福气…”她细细地摸过那细致的纹路,忽然觉着自己是撑不起这件斗篷的。
或许自己本就不是有福之人…
……
北藩大营,傅其章已然能看着软枕坐起来,日日内服外敷的良药用着,这会儿身上伤口开始发痒,想必是在愈合了。
他捧着空了的药碗,出神的靠坐着。只这些天,就把有生以来所有发呆的时间都补上了。
时而回想起战场上,殷渌最后的目光;时候又扭转千里,想着沈郁茹是不是日夜不得安眠。
整个人似乎都沉浸在迷雾里一般,不辩方向,也没有过多的活力。
帐门进来的人影,让他回过神来眨了眨干涩地眼睛,投去目光:“小可汗…”
真阳阔步进来,带了些干净清爽气息:“将军想什么呢?”
傅其章不做言语地摇了头,复又垂下目光。
“你与战场上很不一样。”真阳看着好奇,他记得当时这个将军可是满身锐气,怎么现在如此沉静毫不外露锋芒。
傅其章抿了抿发干的嘴唇,忽然回想起自己的往日。之前他从来不知消沉为何物,即便是困难迎头而来,他便一拳砸碎。
可现在恐怕再难有鲜衣纵马,疆场一骑绝尘的心了。他想把那些战死魂魄带回他们的故乡去,再也不要有人到这样的血泊里来。
“信还不能送出去吗?”他虽然心思沉重,但是还不想让人看出自己的多思多虑。
真阳摇头:“不行!过不去。”这几日问过已经问过数次,他随即又一笑:“你真的很在意你的夫人,她一定和你同心同意。”
“是。”提起沈郁茹,傅其章的语气便柔和起来,连神色中都带着一些不可掩藏的温存眷恋。
忽然,帐外匆匆跑进来一命北藩士兵,警惕地往傅其章看了一眼,随后已北藩语同真阳讲了什么。
傅其章只看真阳眉头愈发紧促,似乎十分不解。可毕竟是人家的事情,他虽好奇却不能过问,便垂了目光不看。
可没想到真阳却先开口:“刚才前线士兵跟我说,昭宁侯刚大军撤离,现在边境无人把守。”
“什么?”傅其章猛然直起了身子,带得身上或深或浅的伤口一疼,不禁吸了一口气。
昭宁侯撤军却无人接替镇守边境,想来不是朝廷做的安排,如此恐怕便是事情有变,恐怕昭宁侯是起兵了。
傅其章越发心惊,不由得要起身:“我要回去!”
“你别动!”真阳连忙按住他:“你这些伤口,乘马半日便会开裂,根本回去不楚朝。”
一番挪动,傅其章已然觉出来浑身疼得厉害,那些被药粉沁得凉爽的伤口,又开始火辣辣得疼起来。
他忽然看向真阳,眼神中防备却又不肯太过暴露自己的情绪。北境无守,北藩恐怕要趁虚而入了。
真阳与他对视了会儿,看出了他的意图,忽得无奈一笑:“放心,与你有诺在先,北藩不踏楚地半步。”
“当真?”傅其章不相信他能放过这样的机会。
“你救了我,我便信你。”真阳平和道:“我救了你,你大可以也信我。”
傅其章此刻也别无选择,他不可能以一己之力阻挡想入境的北藩大军。再说若不是真阳相救,他恐怕早就死在了战场上。
“将军忠勇义气,我还真想把将军留在北藩。”真阳看他一提起军务,便又眉目生锋,忽得慨叹起来。
“我为楚将,心不可移。”傅其章说得坚定,不知不觉间目光都有神起来,已经在盘算昭宁侯的途径之地。
……
一连几日,沈郁茹就窝在临窗的小榻上,没有像往常一样开窗,任谁敲门也不开。
自从处理完姜斓的事情后,她便松了最后一根紧绷的弦,任自己堕落在无底的深渊中。
她上次喝酒是与傅其章在后院凉亭里,只饮了三口便安睡了整晚。想来酒是能让她安然入睡的,如此也是能逃开这世间的办法。
可现在榻边零零散散摆了六七个瓷瓶,她还是能清清楚楚地知道自己的处境,心口忍不住的痛。
“夫人,你还好吗?”兰芷已经敲了多次门,可都没唤来回应。
沈郁茹颓然地仰头饮了一口酒,是随即又化作泪流出来,对呼唤声充耳不闻,只陷在与傅其章的回忆中。
她不想去见任何人,宁愿就在这间屋子里躲着,躲开那些残酷的现实。
“阿姐!”门外忽然传来沈子耀嘹亮的声音:“阿姐你开门!”
话音落,屋门已经被猛然踹开,寒风随着日光扑进来,吹灭了蜡油潦草的残烛。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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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
第131章 刺杀
◎姜斓遇刺身亡◎
这巨大的声响,在沈郁茹耳中不过是闪了一瞬,便又消匿在朦胧的酒意中。
她正要抬手在饮,手中的瓷瓶却被一把夺去,留下了空落落的掌心,冷风卷过指间。
“阿姐!你怎么喝这么多酒!”沈子耀惊慌的声音由模糊到清晰,沈郁茹这才将无处安放的目光缓缓转过去。
眼神中是从未有过的迷茫,仿佛也要把对面的人看得无所适从。
沈子耀关切的目光两人两下打量,最后竟生出些不知所措来:“阿姐,你……”
有人来讲话,且不论说的什么,沈郁茹只是刚刚起了想回应的念头,喉间便哽咽起来。
这几日,人人都道她坚韧果决,可只有她自己知道,是耗了多少心力才勉强处理了那些事情。
如今堤坝早已经存不住倾泻的洪水,悲痛一涌而来,将她埋没反噬。
“阿姐,我要去淮北军,你跟我一起回徐州吧。”沈子耀不忍再看这样的眼神,眨了眨险些垂泪的眼睛。
沈郁茹现在对涉及朝堂的事情格外敏感,她慌忙起身去把人拉住,仿佛下一刻离去的便是自己的弟弟一样。
“成王威胁你了?”她满目惊慌地问。
“没有。”沈子耀说得肯定:“爹跟我讲了朝中的事情,我想去。”
南方战事紧急,又是一片不知要死多少人的地方,沈郁茹已经经不起再失去谁:“你不怕吗?”
虽然是发问,但从神色中已然能看出,是她自己再害怕。
沈子耀忽得垂了垂目光:“怕…可我要去…”他欲言又止,偷偷抬眼打量了沈郁茹,还是横下心道:“靖安将军之志,万千将士皆不敢忘。”
他从未如此郑重地称呼傅其章为靖安将军,触及旧人,沈郁茹终于还是低声呜咽起来。
被北风吹透的屋子,连精心养护的盆景都开始没了眼色,周遭冷地空空荡荡,只剩下越发锥心的低泣。
“我的错…”沈郁茹断断续续地呼吸中,掺杂了不甚能分辨的话语。
自沈子耀记事以来,他从未见过自己的阿姐这样悲伤,他轻轻地坐在榻上:“不是你的错。”
“当时他说了,要去徐州…我为什么不答应,为什么要让他去北境!”沈郁茹越说越痛恨,仿佛傅其章的死根源在自己。
沈子耀忙去安抚:“阿姐你别乱想!明明是昭宁侯为非作歹!”
可沈郁茹又怎能听得进去这些,如果当时答应傅其章去徐州一走了之,又怎么会是今天这个局面,明明有机会的…
她缓缓抬起了水浸过似的眸子,眼前宛若蒙了层雾气,声音轻柔下来:“你说,我如果在奈何桥边见他,他会不会怪我。”
“阿姐你可别做傻事!”沈子耀吓得浑身冷汗:“都是昭宁侯的错!”
他看着人依旧不为所动,不禁心急起来,拾起一旁的斗篷慌忙给沈郁茹披上:“阿姐我们一起回徐州!”
这样的情况,他不可能再将沈郁茹孤身一人留在京城,不然恐人一时糊涂,生出追悔莫及的事情来。
“夫人!”景舟为来得及敲门,已然大步跃进屋内:“夫人!昭宁郡主死了!”
原本耳边嗡嗡的沈郁茹,只听了这一句话,还未反应过来。等觉出了在说什么,刹那间神思清明起来。
“什么!”她顾不得起身时滑落的斗篷,接着沈子耀的力踉跄走了几步,神色中满是不可思议。
沈子耀也震惊:“怎么回事?”
景舟一路疾跑已然气喘,这会儿蹙着眉:“昨天夜间,有人闯进驿馆,将人刺杀了…”
偌大的京城,沈郁茹实在想不出谁敢杀姜斓,就去是成王有意,也总归会顾忌到昭宁侯,不敢动手的。
“知道是谁么?”她快要把脑袋想破,也没个目标。
景舟摇头:“两名刺客当场服毒自尽,没有线索。”
一阵寒风吹过,沈郁茹朦胧的醉意醒了几分,这会儿才觉得一直轻飘飘的身子回到了地上。
放纵了几日未曾动用过的头脑,又开始不住的思索。她忍着太阳穴一阵阵的跳痛,想要把前后理出个脉络来。
“太子那里怎么样,怎么与昭宁侯说的?”她此刻更关心如何应对昭宁侯,这次恐怕是真的要起兵京城了。
景舟说得无奈:“太子未料到有人会行刺,这会儿也不知所措,昭宁侯那边还没送消息。”
不早说不知所措,就是放眼大楚,又有谁能料到昭宁郡主会在京中遇刺。
谁都不想昭宁侯一怒之下发兵京城,最后落得个改朝换代的下场。
“子耀,你去淮北!马上去!”沈郁茹忽然转身抓住沈子耀,说得匆忙。
明明刚才还在犹豫,脸上未干的泪痕皆是证明,怎么现在又这么着急。沈子耀不甚理解,问道:“阿姐…这…”
沈郁茹认真地看着他,像是要嘱托什么大事:“姜斓在京遇刺身亡,昭宁侯绝不善罢甘休,想必会撕去伪装兵发京城,届时淮北军将是最有力的解围之兵。”
昭宁侯在北境阵前起兵却还装作好人,想必就是因为姜斓还在京中,这会儿爱女遇刺,必定要怒发冲冠。
届时京城围困,若京外没有得力将士做援手,恐怕当真要改朝换代了。所以这一步,必须提前安排。
“景舟,你也启程去冀南!”沈郁茹现在只想着要给京城留后路,得力的人手不能被困在京城。
“阿姐!”“夫人…”二人同时开口,却又看着人在认真盘算,不知如打断。
最险恶的情况已经能预料到,沈子耀道:“阿姐随我一起吧。”
沈郁茹未做思索地拒绝:“父亲尚在京中任职,成王又看管得严密,一时半会儿走不得,我留下策应。”
她复又将二人打量过:“若昭宁侯起兵,京城陷落,就要看你们了。”
……
北藩铁蹄大营,寒风又起,无数大旗在空旷寂寥的荒原上哒哒作响。
傅其章日盼夜盼,终于可自如活动,即便是衣料摩擦间伤口还痛痒,却也抵不住那颗早已飞回京城的心。
真阳也自知留不住他,干脆也就提前准备了行路的包裹,准备将人送回楚地。
“方才那些雪白的良驹,都与将军之前的坐骑相差无几,怎么选了这匹不打眼的黑马。”真阳随傅其章一路催马,看他乘着匹黑马觉得疑惑。
虽然这匹马也算上乘,不过终归是黑白相差,觉着令人费解。
傅其章舒了口气,呵出一团白雾来:“此去前途未卜,不宜太过张扬。”
他一身短绒的黑裘衣穿在身上,轻勒了黑马转身间,与那北境游牧的牧民倒颇有几分相似。
真阳打量到他马侧的包裹,道:“包裹里有金疮药和一些吃食,还有…还有天可汗亲笔休战合议与古河山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