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究还是太年轻,又常年在荒原,于山间情况不甚了解,库里虽然看见了水流中的泡泡,却不以为然,见车毅迟等人要撤,便想趁机溜走。
“你们……”
生死攸关的时刻,见他们还欲往前逃,车毅迟气不打一处来,亲自纵马横枪,拦在马队前头,怒道:“全部给老子回去!慢一步,信不信我挑了你的货?”
那些皮货就是库里的命根子,见车毅迟枪尖直指向马背,顿时不敢再造次,只得乖乖拨转马头,随烈爝军一块儿往后撤。
山间峡谷极其狭窄,水涨得很快,眨眼功夫已经涨到膝盖处,隐隐还能听见山间传来闷雷般轰隆隆的声响,车毅迟心知不妙,愈发着急地催促他们行进再快些。
大平坡就在拐角处,比峡谷底部大约高出丈许,行在前头的兵士牵着马匹爬上去,又来帮后面的人。水势越来越高,已经没到马肚,马匹莫说前行,连在水流要站稳都不易。库里等荒原人不曾见识过这等状况,也都有点发慌,跳下马背,使劲扯着马匹往前走。
“快快快!”车毅迟焦灼之极,急道,“货不要了,人先上去!”
有的族人胆子小,果然听命,丢了马匹和货,手脚并用地爬到斜坡上。库里却怎么都不肯丢下皮货,拼命拽着马匹往前挣扎。
车毅迟怒极,上前揪着他衣领子,拖着他走:“不要命了你!”
库里手中拽着马缰绳,不肯松手,拼命在水流中挣扎,后头的兵士上前来帮忙,一块拖着他往前走……
轰鸣声愈来愈近。
峡谷那头,洪流涌至,击打在岩壁上,拍打声震耳欲聋。
眼见车毅迟和其他兵士,还有库里和几名荒原人还在水中,已上了平坡的兵士们大急,或喊或叫,或伸出自己的长戟去勾……
“将军!”
“快!快!”
“将军……”
车毅迟眼见洪水已至,已来不及爬上平坡,暗叫不好,命众人弃了马匹,将身体尽量贴着山壁往上爬。他话未说完,铺天盖地的洪水便已冲过来,马匹在水中挣扎着被冲着。
水流冲劲太大,库里虽然已经努力拽紧缰绳,最后仍是脱手而出。
“我的马!”
他不甘心,还欲伸手去捞缰绳,一下子被水流卷进去。车毅迟原本已经往上爬,库里飘过他旁边时,连忙伸手去拉他,却没能抵住水流的冲劲,两人一同被卷入洪水之中。
“将军!将军!”
近处的几名兵士见状,想都不想,直接扑入水中,很快也被水卷走。
平坡上的兵士大惊失色,声嘶力竭,却只能看着洪流中偶尔冒出的头,很快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其他的荒原人面如土色,呆呆地看着眼前发生的这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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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老将军还没找到,所以他们想请咱们右路军帮忙在下游进行搜寻。”传令军士向祁长松禀道。
祁长松急了:“那还等什么,赶紧找!传我军令,让一营派人,搜索河道两侧,尤其是浅滩礁石多的地方。我马上就到!”
“是!”
传令军士领命而去。
祁长松转过头,看向七公主,歉然道:“殿下,这……”
七公主打断他道:“将军不用顾虑我,只管先去忙。此事我也帮不上忙,只能回府中等待。希望车老将军吉人自有天相。”
“多谢公主体恤!”
祁长松唤过兵士,让他们护送七公主回府,然后自己亲自扶公主上马:“……等闲了咱们再来,到时候我打头野猪给你吃。”
七公主微微一笑:“好。”
送走公主,祁长松这才看向裴月臣,两人之间已不用再多言,出了这样的事情,不用祁长松挽留,裴月臣决计是不会走,至少这阵子不会走了。
“那条野道在山中曲折甚多,说不定老车能攀上岩壁,我进山去找。”裴月臣目光冷静而坚毅。
祁长松点头:“好!我派些好手跟着你。你搜里头,我搜外头。”
其实两人何尝不知,被洪水卷走已是九死一生,加上车毅迟年事已高,能活下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却仍心存一丝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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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楚枫得知车毅迟遇险的消息之后,立即传令,命车毅迟手底下的两名副将带兵赶去寻人。这两名副将跟随车毅迟多年,与车毅迟亲如手足,听说他遇险,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片刻功夫都不敢耽误,连饭都顾不上吃,带上人就走。
被带回来的荒原人,祁楚枫强忍着怒气,让人处理了他们身上的伤口,然后尽数关进双井塔,同时派人去告知阿克奇。
本月马市在即,阿克奇本就十分忙碌,骤然听闻族人遇险被擒,暗叫不妙。其实自从库里一行人走后,他就一直提心吊胆,总觉会出什么岔子,但万万没想到他们竟会遇上洪水突至。
这夜,阿克奇安排好族中事务,也不敢告诉阿爹,连夜往朝北境赶去。
河道两侧,祁长松率领右路军的人马举着火把,将周遭照得犹如白昼一般,此起彼伏地喊着车老将军。
祁楚枫一宿无眠,忐忑不安,等待着前方的搜寻消息。
山间野道,洪水已经退去,野道上沉积着被洪水裹挟下来的乱石和泥沙,裴月臣举着火把,焦灼地四下寻找。
北境的春天,比中原要冷上许多,库里蜷缩在岩石间,全身湿透,在深夜的山谷中冻得唇色发白,几乎不能动弹,甚至分不清自己究竟是醒着还是梦中。
隐约间,远远的地方似有火光在闪动。
库里竭尽全力把眼睛撑开来,模糊之中,分辨出了火光中晃动的人影,顿时燃起希望,张嘴想要呼救,怎奈无论他怎么竭尽全力去喊,喉咙里也只能发出嘶嘶的声响。
生怕被人错过,他急中生智,随手捡起一块小石块,用力在岩石上敲击。
“铛、铛、铛铛铛……”
一下又一下,石块从冻得僵硬的手中滑落,他再捡起,再敲击,手被石块锋利边缘划破也浑然不知。
很快,火光距离他越来越近,直至火光清晰明亮地照在他脸上。
是衡朝北境将军府里的裴月臣,库里认得来人,张了张嘴,想说话,却说不出来,泪水从眼眶中涌出……
找到库里,裴月臣心中燃起一丝希望,见他冻得不轻,遂先就地为他生火取暖,同时命其他人在附近继续搜索,也许车毅迟也在近旁。
在火堆旁慢慢恢复过来,又喝了几口水润泽喉咙,在裴月臣急迫的眼神中,库里终于能艰难地开口说话了。
“车、车老将军,他……”
裴月臣追问道:“他在哪里?”
“他被水……冲走……”库里指着近旁的岩石,眼泪又涌上来,“他把我托上来,自己、自己被冲走了。”
闻言,裴月臣定定地盯着那块岩石,眼底发红,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裴先生!这儿有人!”稍远处有人大声喊道。
复燃起希望,裴月臣腾地起身,飞掠过去,看见一名身穿烈爝军军袍的人躺在一块岩石背后。他的腿骨以奇异的形状歪在一旁,显然是断了,拂开他脸上的乱发,并不是车毅迟,而是一名跟随车毅迟跃入洪水的兵士,此刻已是奄奄一息。
裴月臣从周边捡来树枝,先将这名兵士的断腿固定好,又喂了些水,然后命人将他背出去,其余人等继续搜索。
天将明时,谷外传来消息,车毅迟与余下两名兵士都已在浅滩找到,无一生还。
这是裴月臣最不愿听到的消息。
一则,他来北境,是车毅迟特地前往雷鸣堡迎接他,可以说,车毅迟是他在北境认得的第一个人。车老将军的爽朗随性不拘小节,很大程度上消减了他对北境的疏离感。这些年的相处,情义渐深,他无论如何都想不到,不过短短月余未见,竟是天人永隔。
二则,荒原人突然冒险带货走野道,其中缘故固然是因为想要更多的利润,但只怕与楚枫之前关闭马市一事脱不了干系。车毅迟因此而牺牲,他担心楚枫除了难过还会再加上一层自责。
若她得知了这个噩耗,又该如何自处!裴月臣思及此事,心中沉甸甸的,忽而又想到七公主所言“过刚易折”四个字,不由更加担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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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的祁楚枫还未得知车毅迟遇难的消息,一夜未眠之后,等来的是阿克奇。
“我只问你一句话,此事,你知不知情?”
她强制按捺着怒气,质问阿克奇。
阿克奇沉默了许久,才点了点头,谨慎问道:“我听说车老将军为了救人也卷入洪水之中,不知现在可找到人了?”
“没有,至今生死未卜。”祁楚枫抬眼怒视他,“现下这样的结果,你心满意足了!”
“将军!”阿克奇也甚是懊恼,连忙道,“我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情,若是知晓野道如此危险,我绝对不会让他们去!”
祁楚枫怒视他:“不危险就可以去?不经过关口,擅入衡朝地界,你难道不知晓是什么罪吗?口口声声为了族人,就为了每块羊皮能多卖出一点银子,就置他们安危于不顾,你这是利欲熏心!”
“我不是!”阿克奇急道,“……我也是没有办法,我只是想为他们多作打算。”
祁楚枫冷笑:“为他们多作打算?所以要害死他们?”
“我……”
阿克奇百口莫辩,又见祁楚枫尚在气头上,知晓自己无论说什么都只会火上浇油,遂不敢再说下去,只小声道:“我能不能见见他们?”
祁楚枫挥手唤来一名侍卫,吩咐他带阿克奇去双井塔,她自己则未再与阿克奇多说一个字,转身便走。她在军中忙了一整日,仍是未等到车毅迟的消息,赵家兄弟二人更是坐立不安,时不时就派人来探听消息,弄得祁楚枫愈发烦躁,又派出数拨兵士快马前往打听消息。
日暮时分,祁楚枫刚回将军府,阿勒和沈唯重便迎上前来,连同府里头的崔大勇和吴嬷嬷,每个人都在担心车毅迟的安危。
“老车那边还没有消息。”
祁楚枫淡淡道,甚至不敢去看他们的脸,生怕看见他们的失望。
众人只得默然散去,阿勒留下来,悄悄地扯了扯她的衣袖:“姐,阿克奇在外头半日了,也不知晓他想干什么?”
想到阿克奇所做的事情,祁楚枫皱了皱眉头,冷道:“不用理他。”
“你不想理他,我让腾腾把他赶走?”阿勒出了个主意。
“……”祁楚枫暗叹口气,“我去看一眼。”
顺着阿勒的指向,祁楚枫出东角门往左望去,看见阿克奇就在不远的槐树下席地而坐。其实他若进府,崔大勇也会招待他在偏堂等候,可他不进去,只是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那里,好歹是丹狄一族的少族长,此情此景不免看着有点凄凉。
老车那边还没有消息传过来,祁楚枫知晓阿克奇同样在担心他的族人,也无力再朝他发火。
“少族长在这里作甚?”
阿克奇抬眼,看见祁楚枫,连忙起身,理了理衣袍,期盼地看着她:“祁将军……”
祁楚枫打断他,淡淡道:“还没有消息。”
阿克奇黯然。
“进去等消息。”祁楚枫道,“还没吃饭吧,我让大勇弄点饭菜。”
“不用,我……”
祁楚枫摆手制止他继续说下去,倦倦道:“我也还没吃,少族长若不嫌弃就一起吧。”
阿克奇能看出她亦是疲惫不堪,连话都不愿再多说,他遂不再拒绝,随着她进了将军府。
饭菜早就备下了,原本阿勒还想陪着祁楚枫吃饭,探头见阿克奇在场,便自己去灶间拨了些饭菜,找沈唯重去了。
因为疲倦之极,祁楚枫既没有气力也没有心情说客套话,只是静静地埋头吃饭。阿克奇原也是一样,但既记挂着生死未卜的库里,又记挂着牢里头的那些族人,食不知味,心中踌躇着该如何让祁楚枫网开一面。
待吃完一碗饭,谢绝了丫鬟再为他添一碗的好意,阿克奇朝祁楚枫道:“将军,我有一事相求……”
祁楚枫连眼皮都没抬,淡淡道:“想要我放人,不可能。”
“他们都是受我指使,有罪责,也该是我一人承担。”阿克奇焦切地看着她。
并不接他的话,祁楚枫默不作声低着头继续吃饭,突然间,她猛烈抬头朝外头看去……
阿克奇不明其意,也转头望向院中,却并未看见任何异样。
像是听见了什么,祁楚枫已经索性站起身来,行到堂外,朝长廊那头望去。阿克奇虽然不解,但也跟着起身。
过了片刻,长廊那头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不止一人。
很快,脚步声拐过弯,是崔大勇和一名风尘仆仆的右路军传令军士。
“左将军!”传令军士施礼。
祁楚枫简洁道:“说。”
传令军士禀道:“车老将军的尸首已在下游浅滩寻获,一同遇难的还有两名士兵。荒原人库里与另一名士兵在山谷中寻获,人还活着。”
虽然事先已坐好最坏的预想,但真正噩耗来临,祁楚枫还是愣住了。她本能地伸手扶住旁边的柱子,张了张口,却说不出话来,半晌才哑声道:“好,我知道了。”
“将军说,车老将军是我辈之楷模,他会亲自扶棺,送车老将军回左路军。”传令军士又道。
祁楚枫又点了点头:“……好。”
传令军士禀告完毕,施礼退下。崔大勇命家仆给他张罗茶水吃食,自己则守在祁楚枫身旁,等候她的吩咐。
祁楚枫扶着柱子,怔怔地出神,神情仿佛凝固住了一般,一动不动,一声不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