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舟尧想起还没捂热乎的十万两黄金,应下:“奴婢遵命。”
李霄起身:“上朝吧。”
*
临近金霞殿,葛舟尧上前:“皇上,方才忠勇伯和承安伯在宫门外打起来了。”
李霄微微一怔,勾起唇角,这是新朝以来,世爵之间第一次在明面上撕破脸。
进入大殿,他特地瞧了一眼,忠勇伯和承安伯脸上都挂了彩。
忠勇伯“扑通”一声跪下:“皇上,犬子无状,吃醉了酒,一时失言,望皇上开恩。”
李霄眸光一凛,厉声质问:“众目睽睽之下,令郎将道听途说之言编排到朕头上,朕如果轻拿轻放,你让天下人如何看待朕,今后是不是人人都可以在醉酒之后以编排朕当作消遣?!”
“请皇上息怒,保重龙体。”群臣跪伏。
李霄沉了一口气,缓和了语气:“只要伯爷能弥补令郎所犯下的过失,朕可以给他一次机会。”
忠勇伯喜出望外:“请皇上明示,臣定会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无需如此。”李霄道:“只要别让朕从第二个人口中听见类似的话。”
忠勇伯隐晦地向鲁国公投去视线,如此说来,只要鲁国公肯收手,就能保全儿子的性命。
鲁国公上前:“皇上已至弱冠,登基一年有余,却不曾立后纳妃,坊间难免会有诸多揣测,皇上是时候充盈后宫,延续血脉,以传承江山社稷,届时,谣言也就不攻自破。”
李霄口吻冷淡:“国公爷的意思是,忠勇伯世子所为是错在朕?”
鲁国公慌忙解释:“臣并无此意。”
李霄加重语气:“那为何朕要为几句谣言,来决定何时立后,何时纳妃,如果朕今日为了几句谣言做出妥协,今后,是不是别有居心之人想要朕做什么,传出些谣言即可?”
他失望地看着鲁国公:“朕以为国公爷深谋远虑,不该犯这种错误才是。”
话音传开,氛围冷凝,众朝臣大气都不敢喘,要知道,即便是明嘉帝在位时,也不曾对鲁国公说过重话。
李霄似无所觉,神色自若,从葛舟尧手中接过茶盏,抿了一口。
三息后,鲁国公躬身:“臣愚昧。”
垂下的面容满是阴鸷,直到下朝后,脸色都没有好转。
汝阳侯上前宽慰:“皇上还年轻,说话难免有失,国公爷不要放在心上。”
鲁国公没有理会,一年前李霄对他还客客气气,李霄不是不懂分寸,是翅膀长硬了。
回府的路上,途径一条小路,忠勇伯拦下马车,扒着车窗:“国公爷,求您看在下官为您效力多年的份上,救救犬子。”
鲁国公正在气头上,口吻很是不耐:“你也看到了,李霄今日居然胆敢当众羞辱老夫,如果再放任下去,这朝堂上终将没有我等前朝世爵的立足之地,只有让叶静婷入主东宫,以叶家之名参与朝政,才能阻止他,你又不只有那一个儿子,为了大局,不要也罢!”
他咬牙切齿:“今日之耻,老夫定要十倍百倍地还回去!”
让李霄为谣言妥协,自然就是最好的报复,他绝不会收手。
说完,他吩咐车夫:“走吧。”
忠勇伯原地驻足许久,儿子多又如何,能成为世子自然是他最中意的一个。
*
“有一只鸟在天上飞着飞着掉下去摔死了,经确认是雌的。”
“西市卖羊奶的商贩好些日子不见,听说他养的母羊都死了。”
“城北的碧水河突然干了,住在那里的百姓要去很远的地方打水喝。”
“……”
接连七日,这类事件传得满城风雨,惹得人心惶惶,坊间隐隐有传闻,一说李家欺世盗名,篡权夺位,二说,李霄是个断袖,影响了国运,只有叶家遗孤入主中宫重掌天下,可避此祸。
叶静婷一露面就有百姓自发地围上前。
叶氏开国皇帝容貌平平,后妃却个顶个是人间绝色,历时三百年的血脉改良,到了叶静婷这一代,达到了一个峰值。
她身着一袭金丝绣袍,在阳光的笼罩下闪闪发光,在百姓们看来,她不是人,是神,是救世的神女,拼命地往前挤,想要得到神女的救赎,护卫们铸成人墙阻拦。
“神女”顿住脚步,黛眉轻拢,目光噙着一抹悲悯之色扫过百姓们的面容,严厉地对护卫道:“莫要伤了百姓,退下!”
“是。”护卫得令退开。
一位用羊皮将自己裹成球,浑身散发着羊骚味的牧民扑上去抱住她的脚:“求长公主殿下救救小人的羊。”
另有一包着头巾,穿着破旧棉袄,浑身散发着鸡屎味的农妇上前拉着她的袖子:“求长公主殿下救救民妇的鸡。”
叶静婷脸上有一瞬间的扭曲,险些破了功,可还是忍耐下来,面露难色:“本宫也是有心无力。”
是啊,她如今只是一介孤女能有什么法子,罪魁祸首是龙椅上的那位。
牧民蹭了蹭叶静枫的小腿:“三日后,月老公将永不再为大商的子民牵姻缘线,殿下不能不管啊。”
民妇双手捻了捻叶静枫的袖子:“是啊,听说会在正午时分,晴天落雷劈中姻缘树,殿下一定要救救大商的子民。”
这也是外公安排的吗,叶静婷没功夫深想,她已经被恶心坏了,给护卫使了一个眼色,待护卫上前将两个百姓拉开,匆匆回府沐浴更衣。
人群散开,牧民和农妇并围观的四个蓬头垢面的受害百姓不约而同地进入同一个巷子里,走到朱正豪面前。
“牧民”脱下羊皮衣,扔出老远:“朱大人,你不是作弄我们吧,锦衣卫天天就干这?”
“农妇”扯下头巾,踩在上面跳了两下,跟着道:“朱大人,本公子要辞了这差事。”
其他四人也是一副打算撂挑子走人的模样。
本以为能穿着飞鱼服行走在外,威风凛凛,令人艳羡,哪知,干得都是些见不得人的苦差,上当了!
李霄不可能真的挑起民怨,引火自焚,死去的牲畜都是买下的,所谓的受害百姓都是自己人假扮的,百姓们虽然心有不安,但没有真正波及到己身很容易安抚。
朱正豪道:“你们几个没有经过正式的考核,是由皇上钦点上任,想要辞官需得向皇上禀明,本官绝不阻拦。”
“……”六位纨绔觉得他们还能坚持一下。
朱正豪继续道:“从现在起,你们无需再做这些,有新的差事交给你们。”
众人眼神亮了亮:“朱大人请讲。”
“截止到三日后的正午,去女人多的地方,保护她们。”朱正豪下令。
“女人多的地方,那不就是勾栏院,我去我去!”一众纨绔立刻想好了去处,精神大作。
朱正豪提醒道:“女人多的地方不只是勾栏院,像是市集,绣坊,胭脂铺……”
“没问题!”纨绔们不约而同地脑补了一出画面,身着飞鱼服,腰间别着佩刀,站在大门口,姑娘们纷纷上前送茶水点心,用香帕拂汗,娇滴滴地说着感谢之词。
不必朱正豪道明他们也猜得到,幕后之人得知上当受骗,定会狗急跳墙,做出极端之事。
朱正豪清了清嗓子,补充:“扮成女人,越瞩目越好,引出幕后黑手,将其拿下,我会另外安排人配合你们。”
“……”六位纨绔觉得他们坚持不了了,转身离去。
身后传来朱正豪的声音:“做事要有始有终,不能留下破绽,把衣服穿上,头巾戴上,出了城再换装,还有,扮女人的别忘了一边走一边哭。”
*
坊间传言越凶,百姓们闹得越凶,朝堂上的氛围越是凝重。
前朝世爵,德高望重的老臣,乃至李霄登基后提拔的官员先后谏言。
辅国大将军痛心疾首:“皇上应以大局为重,若是没有中意的人选,可以放宽选秀的条件,良家子都可参选。”
李霄暴跳如雷:“是不是只要朕立后纳妃,今后就不会有被雷劈的树,牲畜都会与天齐寿,江河湖海奔腾不止,永不断流?”
一席话,怼得言官都叹为观止。
鲁国公面上忧心匆匆,出了宫门,立刻命人向追随自己的官员下帖子,在自己名下的酒楼摆宴庆祝。
酒过三旬,平津侯站在椅子上,眉头一挑,模仿李霄的神情:“是不是只要朕立后纳妃,今后就不会有被雷劈的树,牲畜都会与天齐寿,江河湖海奔腾不止,永不断流?”
话音落下,众人哄堂大笑。
他们高估了李霄,此前看他装得有模有样,遇到点麻烦立刻就自乱阵脚。
身为一国之君,怎能如此蛮不讲理,嘴上痛快了,江山要丢了。
一名领口绣着鲁国公府家徽的男子走到门口,鲁国公大手一挥:“进来,与诸位大人说说,今日又有什么消息。”
他只抛了几个引子,百姓们就自发地把所有事都联系到一起,鸡得了鸡瘟不是很正常吗,功夫好的人无需箭矢,一颗石子也能把鸟打下来,他觉得这一次,老天爷都站在他这边。
府卫得令讲出今日从街面上听来的消息,众人听着,笑容加深,多喝好几杯酒,末了,他道:“有传言,三日后的正午,会晴天落雷,击中月老庙里的姻缘树,此后月老将不再会为大商的子民牵姻缘线。”
话音未落,众人齐齐起身,衣摆不慎剐蹭到碗盘边缘,发出“稀里哗啦”的碰撞声,轻巧的酒杯直接坠地,四分五裂。
在场都是人精,如何猜不到,他们又被李霄算计了,近日都是在做戏,让他们放松警惕而已。
方才笑得有多欢,此刻便觉得脸上有多疼。
“国公爷……您看……”众人聚焦鲁国公,等他做出下一步的安排。
鲁国公一拳砸在桌板上,面色阴沉:“依照原本的计划进行。”
天不助他,那便自己动手。
原本的计划,第一步是做出上天示警的假象,放出谣言,第二步是杀一些牲畜引发百姓们的恐慌,第三步是杀人,只有性命受到威胁,百姓们才有胆子对抗皇权。
届时,即便没有晴天落雷,只要再安排几桩别的事,百姓们也会信以为真。
闻言,一部分人跃跃欲试,一部分人踌躇不决,事关人命,不是每个人都能轻易接受。
鲁国公看在眼中道:“新君妄自尊大,听不进忠言良谏,长此以往,大商的百年基业终将毁在他手里,我们这么做也是为了大商的百姓,牺牲几个人不算什么。”
“这件事交给我!”汝阳侯率先表态。
鲁国公拧眉:“李霄既然有心算计我等,怕是已经有所防范,仅凭侯爷一己之力……”
“还有我。”平津侯跟着道。
余下的人陆续表态。
计划并不顺利,汝阳侯派人暗杀京城第一青楼的花魁,那身姿窈窕的花魁直接一个大劈叉,向后下腰,两指夹住来自背后的铁针。
平津侯派人暗杀西市与蛇共舞的舞姬,向蟒蛇投毒,激发蛇的凶性,那妩媚动人的舞姬“凶相毕露”,掐着“舞伴”的七寸当众表演了生取蛇胆。
此外还有很多类似的行动,无一例外都失败了,还有当场被抓现形。
前日聚在一起把酒言欢的众人得讯,一个个如丧考妣,缄默不语。
*
时至午夜,万籁俱寂,月光素白,宛若灵堂上垂落的白绫,透着一股阴森之感。
一行黑衣人悄然来到月老庙,破门而入。
今日,他们要火烧月老庙,做出天罚的假象,不会留下一个活口,也就无需遮遮掩掩。
一早守候在此的锦衣卫从暗处涌出,与之交手。
在一阵腥风血雨后,为首的黑衣人摸出一根竹筒,向上高举,随之,在漆黑的夜空中炸开一团烟火。
须臾,无数的箭头上覆着火焰的箭矢从天而降,不分敌我,命中正在交手的双方。
屋舍,草木很快被引燃,火势迅速蔓延,吞没一切。
眼看着一支火箭直直射向正中央的姻缘树,一道白色的人影从天而降,手持长剑劈开箭头。
与此同时,另有数位青衣男子陆续出现,呈守护之姿,背对着姻缘树。
朱正豪见状,松了口气,率领部下前去清剿远处的弓箭手。
当他再次折返的时候,整个寺庙已经笼罩在一片火海中,置身其内,肌肤感到一股强烈的烧灼之痛,道士们泼出去的一桶桶水收获甚微。
郭弘乐顶着一张花脸,瘫坐在地:“难道我们白忙了吗?”
“不会,我们有天时。”沈劫与暗处的一人同时开口。
李霄走到人前:“劳沈公子几次相助,今日终于得以当面致谢。”
柳成济落水后是被凌风馆的人所救,在凌风馆里耳闻了很多前朝旧事,杨兆波也是在凌风馆被推给郭弘乐,今夜又是特地赶来守护姻缘树。
沈劫拱手,言辞坦荡:“皇上怕是误会了,柳大人之事只是巧合,举手之劳无足挂齿,杨世子在寒舍对皇上不敬,理当上报官府,方才起夜解手,瞧见这边有火光,便赶来救火,没想到竟是有歹人作乱,作为大商的子民,岂能袖手旁观。”
“作为报答,朕允许你提一个请求,若你有入仕的想法……”到底是帮了大忙,无论是有心还是无意,李霄都承了这份情。
沈劫打断他的话:“承蒙皇上厚爱,草民出身卑微,行商贾之道,难当此任。”
李霄取出一枚玉佩,交给他:“既然你并无此意,朕也不会强人所难,等你想好,把它交给锦衣卫,便可以见到朕。”
沈劫收下玉佩,跪地:“草民叩谢皇上恩典。”
伴着突如其来的唰唰声,天空下起了雨,雨越下越大,火焰很快被吞没了。
庙毁了没有关系,只要树还在就行,姻缘树承载了百姓们的信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