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煜闻言,鸦羽般的长睫微动,而后道:“男子三妻四妾是为寻常,但你是公主,想来旁的女子得不到的,你能得到。”
“是吗?”萧栖迟看向裴煜:“以公主身份得到的一心人,是惧怕,是讨好。但我想要的一心人,希望只是因我是萧栖迟,而非公主。”
少女眉宇间忧愁仍在,但是眼底却多了一份坚定。裴煜有些愣神,他想,他终于明白,为何传闻中,都说萧栖迟是个与世间大道反其道而行的女子。
身为公主,一不仗势欺人,二不以权迫人。既是善良,又有自信。若她不是个对自己有信心的人,不会说出只因我是萧栖迟,而非公主这句话。正因她知道自己拥有什么样的好,她才会希望有个能真正懂她的人。
而他也恰是如此,虽然这些年来,他从未落下过自己的文武功课,但只因身份不如旁人,也没有人真正愿意了解他。
她的难处,在于身为女子,在这个男子三妻四妾的大环境里,难诉委屈。就好比她不愿嫁温行玖,旁人只会觉得,她身为公主,想要什么不能有。但她却理解那婢女,也不愿要一个心不在她身上的丈夫。
而他的难处,则是空有一腔志向,却根本没有可以给他施展的机会。甚至眼下,他满心里考虑的,只有活下去。
萧栖迟看着裴煜的神色,心知种子已经种下。
她和裴煜之间,有些东西,她从未怀疑过。就是逃亡路上的相知相许。
她有心,也有脑子,她感受的出来,那时彼此相知和相爱,是真的。
而他的行动,却也如他所言的那般,是最懂她的人。
他们彼此之间,有极相似之处。裴煜也有他旁的男子所不及的优点,比如——自知之明。
人活一世,难在自知。知道自己是个什么玩意儿,也知道自己有多大的能耐,该干多大的事儿。不像当初温行玖,自己例行问他晚膳是否一起用,他便觉得自己爱他爱得要命,表现出一副不耐烦的样子来。
但是裴煜不同,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从不盲目自信,哪怕是后来做了太子。这就能让他敏感且准确的抓到别人的变化,与人相处时很好的把握分寸。
比如,她例行问温行玖是否一起用晚膳,温行玖会觉得她爱他爱得要命,从而摆出一副不屑之色。但是裴煜,就能分得清你是例行一问,还是出于爱他,并给出截然不同的回应。
自知者,往往也有能力知人。
听萧栖迟说完,裴煜冲她一笑,眼中似有赞赏:“想来这些年,很多人听完公主这番想法,只会觉得不解,不明白公主为何身有权力,却白白浪费。”
梁靖城闻言,长睫微动。他不明白裴煜这话里的逻辑,但是曾经,他确实这般嫌弃过萧栖迟,甚至还因跟了这么一位主子而暗自伤怀过。
果然啊……萧栖迟深笑,能明白她所思所想的人,只有裴煜。只可惜,她已非昨日的萧栖迟。
萧栖迟也看向裴煜,眼里的动容真诚。
往昔的回忆似倾巢般而来,萧栖迟只觉自己的声音,和逃亡路上初相识时的自己重叠在了一起,她神色有些渺远,但语气却格外俏皮:“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伯牙遇子期?”
和前世多么相似的话,那时他们也是因为这份相知,所以感情才会在极短的时间内燃烧起来。短短七日的功夫,他就已成了她心底深处最亲近的人。
萧栖迟的手莫名颤抖起来,那些痛苦的回忆也一起袭来。无法想象相知到那个地步的裴煜后来会变成那样。
她还是觉得看不明白裴煜这个人,为什么他能那么分裂?为什么能集神明与恶鬼于一身?
萧栖迟忽地很想扑上前去,挖出裴煜的心好好看一看,看看他到底在想些什么。
她的手在衣袖下陡然攥紧,残存的理智让她逼出一个笑意,对裴煜道:“你还伤着,我就先回房了。后日陛下要来我府上看骷髅戏,我得好好准备一番接驾,你在屋里好好养伤便是,不碍事。”
说罢,萧栖迟扶住梁靖城的手臂,极力稳住身形,跟裴煜告辞,似逃一般的离开了厢房。
转身的同时,萧栖迟脸上的笑意垮了下去,面上一片阴森。
从厢房出来,回到玉色楼。
萧栖迟踏进玉色楼门栏的刹那,一个响亮的耳光,便打在了出门接驾的太监脸上。一屋子的宫女太监当即就跪了下去,那被打的太监,连脸都不敢捂。
“滚!”萧栖迟厉声道。婢女们忙爬起来低头小跑了出去。
萧栖迟站在房中央,胸膛起伏不定。她只觉自己溺在深不见底的潭水中,压得她连呼吸都困难。
她知道,裴煜带给她的那些阴影,梁朝天牢里那些可怕的经历,从未真正的从她心里离开过。
萧栖迟忽地双膝一沉,颓然跪倒在地,掩面痛哭,长裙如绽放的牡丹般铺了一地。
第11章
她找不到变回从前那个萧栖迟的路,她当真觉得,现在自己这幅模样,就不该继续活着,自己痛苦,身边的人也痛苦。
可她心中,始终有一层无法消解的痛,让她至今都有种有口难辨的屈辱与无奈。而这从何而来,她也记得一清二楚。
她与裴煜大伤元气的那次争吵,就是许上云来找她,他说她接触外男,行止孟浪的那次。
无论她怎么解释,裴煜都不信她,而她也为了让他放心,自折臂膀,生命中只剩下他。
但没想到,三个月后,还在梦想着和他成亲的萧栖迟,等来却是裴煜迎娶太子妃的消息。
眼前一黑是什么感觉,那日萧栖迟真真切切的体会到了。那天她以为,她和裴煜的感情,应该是走到了尽头。
但是没想到,成亲的当晚,他却抛下新婚妻子,来了别苑。
那晚裴煜说得话,萧栖迟至今记得字句清晰。他说:“其实娶她这件事,父皇已经逼了我很久,但是为了你,我一直没有答应。一直到上次和你吵架,你和外男那般亲近,我真的很绝望,心灰意冷,父皇又催得紧,方才答应下来。”
萧栖迟只觉有苦说不出,她明明没有!她那么爱他,怎么可能会再和别人有纠缠?明明满心满眼都是他,可他为什么不信她?
她明明没有做!可解释他都不信!她不知道该怎么让他相信。而他这种情况下做出的选择,也叫萧栖迟想怪都找不到话头。
这便是萧栖迟至今都觉有口难言,心里宛如溺毙般的憋闷。
那晚他还对她说:“你放心,我最爱的人是你,我绝不会碰那个所谓的太子妃。我刚成为太子,眼下不好忤逆父皇,等我大权在握,立谁为后,还不是我说了算。”
萧栖迟还能有什么办法?她知道他这些年过得艰难,如今能成为太子,他想好好把握这个机会,她完全能理解,也支持他。
且眼下,许上云他们已经断了联系,她已自折臂膀,日后生活还得依靠他。何况她爱他,爱到只需想一想会失去他,都觉得窒息难忍。
萧栖迟没办法,只能拼命自己消化心中的怨怼。但心爱的人身边,正大光明的站着的人不是自己的感觉,那种隐蔽又绵密的心痛,可以压制,可以迷惑自己短暂的忘记,却根本无法消解。
在此之后,每一次想像从前一样,毫无顾虑的去享受和他在一起的时光时,那种绵密的痛便会来袭。仿佛吞下的蜜糖中,永远裹着尖利的针。
但是不久之后,她等来的,又是太子妃有孕的消息。他又说父皇催嫡子,只有那一次,他也没办法。
萧栖迟泣声止,仰头笑开。她就这般跪在地上,任由讽刺的笑声响彻在玉色楼内。
她心中这无法消解的痛,若再全部还给裴煜之后平息了便也罢了,若不能,那就……拉着所有能拉上的人,跟她一起奔赴灭亡吧。
凭什么只让她自己一个人在地狱里挣扎?她做不到让自己开心,也做不到让所有人都开心,但是让所有人都不开心,却是很容易。
“哈哈哈……”
萧栖迟的笑声愈发诡秘,门外被她赶出去的所有下人,各个手指紧拧,面面相觑,眼底全是惧怕。分明方才殿下还在大哭,忽然却又大笑不止。他们开始真切的担忧,他们殿下,或许是被什么不干净的脏东西附了身。
梁靖城阴冷的眼,扫过那些下人,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穿透力极强:“都把嘴管严实喽,若谁敢私下议论公主,那温府婢女柳珠,就是你们的下场。”
下人们闻言,当即低下了头。现在公主这样,别说议论,他们连想都不敢想。
半晌后,门内忽地传出萧栖迟的声音:“靖城,取酒来。”她再不麻痹自己冷静下,生怕当下就冲去厢房掐断裴煜的脖子。
梁靖城应下,去给萧栖迟取来今夏刚酿的错认水,还贴心的替她温了一下。
萧栖迟重新梳妆更衣,带着梁靖城,去了公主府后花园的水榭内。
天色将暮,她吩咐公主府四处都点上正红色的灯笼,她想看夺目的颜色,温温吞吞的素雅之色,根本满足不了她如今的眼睛。
公主府本就修得富丽堂皇,正红灯笼一挂,更是将整个公主府衬托的万分大气华贵。
若是往常,任谁见了,第一感觉恐怕都会说一句喜庆吉利。可是今日……她偏偏又叫骷髅戏和鬼戏艺人都来到花园中,让他们将排好的戏演给她看。
一时间,富丽堂皇的花园内,恍若有群魔乱舞,群鬼戏谑,再兼鬼戏中那富有节奏感和颇具神秘色彩的音乐,更是让整个后花园呈现出一种奇异的富丽之美。
萧栖迟一个人饮酒不过瘾,她又唤来所有样貌出众的侍卫和太监,勒令他们陪她一起喝。众人起先都有些惧怕和觉得诡异,可当酒上头,鬼戏也逐渐演到精彩处,顾忌便也少了起来。
霎时间,公主府笙歌迭起。
裴煜在房中听到动静,有些奇怪,本想问问,但一看身边那俩又聋又哑的太监,便也无从问起。自己伤着,更没法亲自去看,只当萧栖迟是在排练盂兰盆节的骷髅戏和鬼戏,未作多想。
这一夜,梁靖城极力讨好,无论萧栖迟想做什么,他都狗一般的舔上去。唯有罗映和许上云,站在一旁眉心紧缩。
罗映愈发的担忧,也愈发的害怕,这样的公主……纵然忠心未变,她却也真的不知道该如何去伺候。
萧栖迟举着酒杯,早已醉眼迷离,她看向一旁的许上云。
见他依旧腰板挺直的站着,跟周围的一切格格不入,面上流出一丝困惑。若论样貌,其实许上云不亚于裴煜,但他过于安静,又多年来都对萧栖迟始终如一的忠诚,让她有些忽视他。
其实,前世她有机会获得不同的人生,如果裴煜不曾出现,想来许上云也会来救出她。他确实也来了,只不过那时她已经在梁朝,已和裴煜在一起。
若是当初没有为裴煜自折臂膀,而是选择跟许上云走,或许她就不会受天牢里那些苦。
萧栖迟站起身,拖着摇曳的裙摆,走到许上云面前。身子有些不稳的她,不由伸手扣住他的腰封。那双柳叶眼因醉酒而眨动的极其缓慢,她嘟囔着问道:“你为什么不陪我?”
这话问得委屈,竟是没有半点公主的架子。就好似一个丢了玩伴的寻常小姑娘。
许上云心头一颤,低眉看看自己腰封上,那只纤细的手,温和道:“不能都醉,臣得守着公主。”
萧栖迟本想勒令他来陪她喝酒,可话到嘴边,她才发现,她竟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前世,她丈夫抛弃她,最爱的人也抛弃她,唯有许上云没有。逃出来之后,不远千里,费劲力气,也会来找她。这一世,罗映明显是已经怕了她,梁靖城从前嫌弃她。可是许上云,待她还是如一。
无论她变成什么样,无论她是不是公主,他都不曾变过。他明明那么安静,却又拥有不动如山的力量。
萧栖迟的眼里氤氲上一层水雾,重生回来这么久,那些不甘与怨气第一次莫名短暂的消散。她看向许上云的眼睛,问道:“你会讨厌我吗?”
这话问得很没有安全感,且她眼里的神色,就像一个受惊的小鹿,急需被安抚。许上云薄唇微动,回道:“臣不知公主遇上了什么事。但臣相信,公主无论做什么,都有公主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