淬骨——猫说午后
时间:2022-03-17 07:53:46

  萧栖迟伸手盖住裴煜握着自己手臂的手,说道:“父皇不在了,但还有我啊。我即刻便修书一封,以我的名义送去大周,给隋昭仪。如此这般,梁帝也不好揣摩你同大周的关系,投鼠忌器,想来隋昭仪可保。”
  这便是身份,便是权力。让裴煜几欲呕血的事情,让她来做,不过就是一封书信就能解决的事。
  裴煜怔怔的看着萧栖迟的眼睛,不知是担心的还是感动的,眼中竟有一层水雾,他喉头微动,哑声道:“为什么帮我?”
  萧栖迟一笑,就这般扶着他的手臂,在他塌边挨着他侧身坐下。同样的话,她曾经也问过裴煜,而她也说出和当年裴煜同样的回答:“因为你值得!”
  曾经的裴煜,给过她无数的美好。那些闪着光的回忆,让她得知裴煜迎娶太子妃之后,还是无法狠下心离开他。心里总是抱着希望,以为他还能像从前一样。
  彼时的回忆,似天光般漫散而来,萧栖迟柔声开口:“我看得出来,殿下是个极好的人,有自知之明,也看得到别人的好。帮别人,或许会忘恩负义,但是殿下,永远不会。”
  无论是为了自己的身前身后名,还是出于他对自己的要求,裴煜确实是个极负责的人,于此一点上,无人不称赞。这便是他似神明的一面。
  心跳蓦然失了一拍,她了解他?裴煜凝视着萧栖迟的眼睛,缓缓道:“是!我永远不会!”
  萧栖迟的面容,渐渐和他幻想中爱人的模样重叠在一起,曾经那个憧憬的模糊人影,在心中忽然有了形象,就是萧栖迟。
  裴煜有些不敢再看萧栖迟的脸,眸光下垂,却忽地瞥见,自己正紧捏着她的小臂,而她纤细的手,正盖在自己那只手上。
  裴煜呼吸一瞬间紊乱,慌忙放开。萧栖迟这也才从回忆中惊醒过来,四目相对,二人收回手,不好意思的干笑两声。
  裴煜这样的神色,萧栖迟已是许久未曾见过,他们的感情,早在裴煜成亲后,无数次的争吵中消磨殆尽。
  即便她从来没有一刻停止过爱他,可是裴煜……却早已不复从前。
  萧栖迟笑停,忽地道:“若我定亲的人,不是温行玖就好了。”
  裴煜闻言,似是意识到什么,心脏骤然紧缩。可他只是个未来不知在何处的质子,凭什么肖想大周的长公主。何况以人家的身份地位,自是更希望与自己匹配的人,是个门当户对,出色的人。他……不配。
  念及此,他笑道:“太后给殿下选的亲,想来极是不错。”
  裴煜眼神中一瞬的落寞,还是被萧栖迟敏捷的捕捉到。这样的神色,曾经萧栖迟也有过。
  那时她想,一个失了家国的公主,连寻常百姓都不如,凭什么嫁给大梁的皇子。可最终是裴煜,给了她无数的信心。用他饱满的爱,用他那张翻黑为白的巧嘴。
  他曾说:“栖迟,你别怕,你只管好好跟着我,其他的事交给我,时机到了,自然水到渠成。”
  那时的他,真的像一棵大树,站在高山之巅,遮挡所有的风雨。她则可以安心的躲在他的身后,什么也不必担心。
  裴煜不敢,觉得自己不配,那么就让她像当初他一样,来给他信心,给他敢来爱的勇气。
  萧栖迟侧头,语气间隐含不快,对他道:“温公子心中有人,太后为我定得这门亲事,不过只是为了抬高温家的门楣。六殿下……”
  萧栖迟看向他,眼里是无尽的悲哀:“我已是长公主,身份加无可加的贵重。可想做什么,却从来由不得自己。我什么都有,却又什么都没有。我毕生唯一想要的,就是一个真正懂我的人,一个真正爱我,护我在心口的人。”
  萧栖迟的目光紧紧黏在他的脸上,诚恳道:“我看得出来,六殿下就是我想要的那类人。自知,且能知人。无论在什么样的绝境里,都有向死而生的勇气。”
  裴煜闻言怔住,似是没想到,萧栖迟会这么直白的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可是他们才认识短短几日,她就说这样一番话,都叫他忍不住怀疑,她是不是另有目的。可是他一个落魄质子,有什么值得她来算计?且他看得出来,萧栖迟是个赤诚之人。
  可是……他还是不敢信,堂堂大周长公主,会瞧得上他。
  萧栖迟自然知道他在想什么,和当初的她一样。念及此,萧栖迟对他道:“六殿下,你相信一见如故吗?我知道你我相识时间尚短,但我相信我的眼光,我不会看错人!”
  说抛去身份不谈,裴煜很欣赏萧栖迟,自信,清楚的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有诚挚待人之单纯,也有处事清醒之智慧。但……她到底是公主,若他们真的在一起,萧栖迟能解除婚约吗?违逆得了太后吗?
  念及此,裴煜干涩的笑笑,说道:“能得公主相助,已是感恩至极。不敢再肖想其他,且我如今的处境,也给不了公主什么。”
  他现在一无所有,但是他知道,若为人夫,便要有为人夫的样子。他无法忍受,心爱的人跟着他,他却什么也给不了。
  “我什么都不缺!”萧栖迟紧着道:“我母妃早逝,父皇也在两年前过世。即将要成婚的人,心里也没有我。栖迟毕生所求,唯爱而已。”
  爱,谁都爱得起。可若只是停留在嘴上,那还算什么爱?他不知旁人如何,但于他而言,只要他和旁人建立起关系,他就要尽他所能的负起责任。
  “殿下……裴煜不配。”他苦笑着说道。
  “好……”萧栖迟点点头:“太苍白了,我知道只靠说,太苍白了。不急,你先好好养伤。我去写书信,即刻送往大梁,你放心,我一定保隋昭仪娘娘无恙。”
  说罢,萧栖迟冲他温柔一笑,叮嘱道:“你好好休息。”而后转身离去。
  裴煜凝眸在萧栖迟离开的背影上,忘了收回,空气中还残留着她身上苏合香的气息,死死缠着他。
  无论今后如何,他永远也不会忘了,今时今日,绝境之中,囹圄之下,萧栖迟给他的一切!
  萧栖迟走到门外,回头看一眼厢房的门,收回目光时,眼里的温柔尽散,化作如刀般的冷硬。
  曾经的他们,相识不足七日,感情便已如火般燃烧起来。彼时,她已从公主成为阶下囚,而裴煜却正好借大周灭亡归国,那时他毫无顾及,大胆的表达他每一分情义。
  现在,她也可以了吧?
15
  萧栖迟回到玉色楼,即刻便修书一封,并备两份厚礼,命人以她的名义,送去了大梁。
  信中言及,大梁六皇子裴煜,秉性纯良,资质出众,已与昌阴长公主成为至交好友。此次来信,实是因六皇子惦念隋昭仪娘娘,特来信问候。一份厚礼,献陛下以表六皇子挂念父皇之心,另一份,则送于隋昭仪,感激幼年时的照拂之恩。
  不止送信,萧栖迟还让送信的侍卫,多带了几个人,此次前往大梁,除了替裴煜救隋昭仪,她还需要打探一些大梁皇室的消息,日后好让裴煜走上高位。若他走得不够高,摔下来的时候,又怎会知疼?
  萧栖迟用半日的时间,将这一切安排妥当,刚在城门下钥前,送了侍卫的快马队出城。
  夜色如美人的爱抚,缠绵落下,繁星浩瀚,公主府处处已点起暖橘色的灯。
  今晚才是盂兰盆节,时不时便可见被放飞的孔明灯,闪着忽明忽暗的光,渐行渐远。
  萧栖迟带着一架机关椅,叩响了裴煜的房门。房内裴煜道:“请。”
  房门被推开,萧栖迟触目惊艳的容貌出现在眼前,裴煜的心莫名一颤。但听她笑道:“没打扰你休息吧?”
  裴煜抿唇笑,摇头:“离休息还早。”
  萧栖迟拍拍罗映推着的机关椅,说道:“这椅子是鲁班后人所造,可推行。想着你都闷了好几日了,正好今晚盂兰盆节,我们去放河灯祈福,可好?”
  盂兰盆节,确实该去祭奠一下母妃。念及此,裴煜应下:“劳烦公主。”
  萧栖迟示意罗映将机关椅推进去,而后道:“我与六殿下,虽不是同朝,但都是皇嗣,倒也不必公主殿下的称呼我。六殿下若是不介意,日后便唤我栖迟吧。”
  说着,萧栖迟和罗映一起,将裴煜扶到机关椅上坐好,罗映正欲上前推,却被萧栖迟挡住,自己推了裴煜出去。
  裴煜闻言失笑,说道:“那你也不要再叫我六殿下,唤我寒羽便是。”
  寒羽,是裴煜的字,萧栖迟问道:“可有什么寓意吗?”
  裴煜笑笑,侧身靠坐在机关椅上,他浑雅好听的声音,缓缓响起:“你有没有听过一个故事?北方冬来,候鸟南归。但是有一只大雁,却因年纪太小,在南归的时候掉了队。没有领路的头雁,它迷失了方向,无论怎么飞,都找不到南归的路。若是不能离开,等它的,将会是北方严峻的寒冬。”
  罗映带着下人们,远远跟在后面。公主府的小路上,只有萧栖迟和裴煜,在缓缓走着。萧栖迟不由蹙眉问道:“后来呢?”
  裴煜接着道:“它想尽一切办法,问路,找方向,几次都险些活不下去。它经历了无数苦难,慢慢长大,慢慢强壮起来,也终于找到了方向。最后,它顶着北方的第一场雪,振翅上天,最终回到了鸟群中。”
  萧栖迟听他讲完,唇边亦漫上一个笑意:“所以,寒羽的寓意,是向死而生?”
  裴煜点点头,他也希望,自己能像那只大雁一样,最终振翅上天,回到他该在的地方。
  可是萧栖迟不喜欢他的字,寒羽,总让她想起梁朝天牢里那个生冷的寒冬,以及行刑那日,他冷漠的眼。念及此,萧栖迟语气间,颇有些委屈,嘟囔道:“这名字寓意很好,但也不好。”
  裴煜侧头,抬眼看向身后的她,不解道:“为什么?”
  萧栖迟微微撇嘴,说道:“这世间当真不公平,有的人生来顺利,平安无忧的一辈子,但有的人,就得经历万千的苦难,才能得到别人天生便已有的东西。寒羽,是曾经的裴煜。但是现在你认识了我,我便不会让你向死而生。”
  “栖迟!我再也不会让你跳崖!”这是曾经裴煜跟她说过的话。
  前世被押解上路后,温行玖早已带着柳珠不知逃去了何处。萧栖迟那日站在崖边,将同温行玖成亲时的结发,扔进了山谷里。以发代己,死过一次后,便是重生。她这样盼望着。
  后来,她将这件事,告诉了裴煜。跟他说,心灰之时,曾让那缕头发,代自己跳了回崖。裴煜听闻,紧紧搂着她,气息在她耳畔缭绕,哑声对她说:“我再也不会让你跳崖!”
  那时她以为,她真的遇到了人生的终点,遇到了毕生唯一的方向。
  后来她才知道,承诺,在时移事易后,每一字一句,都是插在心上的一把把利刃。夜夜苏醒,夜夜钝刀锥心!
  那夜的情形历历在目,萧栖迟似呓语般的重复道:“裴煜,我绝不会让你向死而生。”
  裴煜的心蓦然一动,诧异万分。为何相识不过短短几日,她的感情,就能这般热烈而来?可诧异的同时,他也格外感动,大周六年光阴,看尽冷暖,何曾有人这般诚挚的待过他?
  一时间,心头有无数的话,想要问萧栖迟,可话到嘴边,他却不知从何问起。他又有什么资格问起?
  萧栖迟的声音再次从身后响起:“我直唤你的名字,可好?裴煜?”自始至终,她爱的,只有那个逃亡路上,似火一般热烈的人。她不要寒羽。
  裴煜闻言失笑,点头道:“你喜欢就好。对了,你可有小字?”
  萧栖迟不曾有小字,但是逃亡路上,为了隐姓埋名,他曾唤她苏苏。念及此,萧栖迟道:“没有小字,小字,那是极得宠公主的殊荣,我可没有。就唤栖迟吧。”
  “栖迟……”裴煜小声衔着这两个字,忽地问道:“可是出自杜甫的《移居公安敬赠卫大郎》,白头供宴语,乌几伴栖迟?”
  萧栖迟笑着摇摇头,说道:“不是,杜甫这首里的栖迟二字,乃漂泊之意。我母妃说,我名中栖迟,是出自《长亭送别》,乃留恋之意。她与我父皇最恩爱的时候,曾一起看过的戏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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