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一个温柔乡。”他喃喃自语道,却不再继续前行,索性坐下烹茶听琴。不知为何,他越是想要靠近,心中就越是不安。
也许是还未适应这具身体的缘故,段雪柳从刚才醒来到现在一直没什么精神,而身处在这温柔缱绻至此的明月楼更是催得他昏昏欲睡。
弦忽断,琴声猝然而止,案上的茶杯也倾倒,杯中茶水滴答流淌,在席上晕开了水花片片。
前方有脚步声渐近,他忽紧张起来,一只手撑在地上,单手捂着不受控制的心跳,一时竟分不清这样的慌乱是属于原主内心的挣扎,还是自己渺茫的期待。
“千盈盈。”他对来人温声轻唤。
她落座在他对面,给自己斟上一杯茶,表情尽是淡漠。
段雪柳敛息凝视着眼前人,又想要伸手触碰,却又怕将此刻的景象打碎。
他说:“我方才做了一个梦,只是可惜没有结局。”
千盈盈沉默看着他,下一刻却随手扔了茶杯,转身而去,白瓷随着碰撞声碎成几瓣。
“站住。”他说。
段雪柳怎肯轻易放弃,他毫不在意地弯腰拾起碎片,又敲敲桌面继续道,“听我把故事讲完。”
“好,你且道来。”千盈盈旋身斜倚着窗户在帘边坐下,眯着眼睛,暇整以待。
“他本来从不听戏……”段雪柳说道,“却搭了最大的戏楼。”
千盈盈抬眸望着他,闻言,只冷冷勾起唇角。
“我看见两军之间,喋血城池,尸横遍野。”段雪柳仰头茫然盯着屋顶,皱了眉,“落霞像血一样染透了天,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浸下来。”
那遥远的战鼓声又似如此临近,再回到那片沙场,这些明明都是原主的记忆,而这场梦又太过真实,让他感觉一切都恍若亲历。
鼓声起,军旗立,号角一声高过一声,只知道所有人都杀红了眼,残阳落下后,天色渐暗。战马踏起黄沙飞扬,遮盖着、笼罩着,火光交错,兵戈碰撞,呐喊震天,直到天光破晓,万籁寂静。
段雪柳一个人孤独地站在硝烟还未褪尽的沙场中央,洁白的中衣也被腥红浸透,而周围的事物就在他眼前一件件如烟云般消散。他想要伸手去抓,却连指尖触及之处,也都毫不留情地逝去,最后什么也没留下。
渐渐的,太阳升了起来,云雾朦胧,四周白茫茫一片。
而此时场景已经悄悄转换了,段雪柳正骑着马在闹市街中漫步,身着锦衣玉袍,双眸深如浓墨,好一派少年风流。
如今功成回首,故地重游,脚下这片战后的疆场不知何时已恢复到往日的生机,可他总觉得少了什么,怎么也想不起来。索性扬起长鞭,策马疾驰而去,却在无意间嗅到了那久违的梅花香。
天空落着小雪,戏楼后院不知什么时候移栽了几株梅树,一朵新蕊正初绽,孤清倔强地傲立枝头。锣鼓声隔空在段雪柳耳中愈发的清晰,还伴着优伶“咿咿呀呀”不绝于耳的练嗓。
后院的大门是关着的,还上了一把厚重的生了锈的铁锁,几圈锁链紧紧地缠绕着。他盯着锁,忽然发现自己手中正握着钥匙。
推开门,梅雨纷纷,落在他肩头,她正在他对面细细描着旧时妆容。眼波流转,目光所及,刚好与他相碰。
“那一瞥,他足以刻骨铭心。”他说。
段雪柳望向窗边,眼前的她偏偏与梦中的她重合了,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其实倒也不必分得那么清楚。
“他就是你。”她说。
“于是他建明月楼,奢华至极,将她所囚,为他所赏。”她苦笑。
既然占用了原主的身体,便只能替原主背下这个锅,段雪柳也想卸下这些枷锁和负担。他松了一口气,语气几分轻松道:“金丝笼虽好,到底是死物,就算囚住了人,也不过一具躯壳。你既无心于此,我放你走,拆了它。”
千盈盈却歪头玩味地打量着他。
段雪柳很不喜欢这样的眼神,欺身上前,双手轻轻蒙住她的眼睛。呼吸间,又嗅到她身上淡淡的梅香,他闭上眼,不愿放手。
“别动。”他说。段雪柳睁开了眼睛,将她圈在怀里。
“哼。”千盈盈嘲讽般轻笑,灵巧而不动声色地逃出他的禁锢。
段雪柳落个空,保持着原来的姿势,却看她离自己越来越远,直到在雨中,被雨幕模糊。
他忽然笑了:“走吧,无论你走到哪儿,我都会找到你。”
金丝笼(2)
曾辉煌一时的天下第一戏楼——明月楼在那个雨夜之后便荡然无存,正如段雪柳所承诺的那般,他拆了它。
主事的工匠深觉可惜,这好好的花费了无数人心血建造出来的绝美作品说没就没了,找谁说理去?只可惜他们却又无可奈何,谁让自家老板是那个站在权力顶端的人,还是个人尽皆知的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