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村长而言,也只是多了个黎大郎似的麻烦,若能活,讲清了来龙去脉说不定退军籍落户上河村里,村里多个丁口,也算是治下一件小小功绩,加之容娘这般可怜请求,他也心软,就答应了。
容娘给三郎安的假身份算是过了明路,捕头见那男人死活不知的样子,也放弃了问询的打算,带着人调头走了,村长把给容娘办的户籍文书拿给她,那上头写了她和小睿两个人的信息,详细载明生辰年月,形容相貌,原籍何处,何时落户到扬州梓桐上河村,家住上河村尾的第几所房屋,房有几间,地有几亩,其中稻田几亩、杂田几亩,只是暂时没有户主,村长说等小睿成丁,便要再改户籍,将他写明为户主。
“村长,我年满二十之后若是要立女户,到时小睿不能跟着我的户籍吗”
“这……”,村长沉吟着,没想到容娘想立女户,略有些吃惊,“小睿为丁男,你为丁女,若你立女户,是要你迁出陈家另立家业才行的,小睿却不能跟你的户籍,再说,容娘你怎么想起立女户,如今陈家已无一个大人,你自立门户的话,小睿如何是好”
“您说的是,我不过白问一句,立不立女户,我都必定是要好好抚养小睿的,想着立女户,也不过是家里没个成丁,我平日里方便些”
容娘起身拜谢村长,又说到外来的车不允许在城里走动,村长就找他家长工帮容娘租一辆城里的牛车,好载着她堂兄回村,等会儿让人来医馆找她。
第14章 菠菜粥
送走了村长和衙役,容娘总算松了口气,站在医馆大门口张望了一会儿,等到看不见他们背影时,神色才恢复寻常,举着袖子擦了擦眼角残留的泪水,她转身回医馆内堂去,柳大夫还在缝合创口,略舍了个眼神给她,轻声一哂,“戏演的挺好,怎么,你这堂兄有什么见不得官面儿?”
“您说的哪里话,不过是顾虑着我堂兄如今这样,若让衙门人带回去了,不得救治无人看护,岂不是就只有死路一条了,我不放心”
“啧啧,我才细研究了下,小娘子,你堂兄身上这些伤口可不是普通兵器造成的,我看着,倒像是朝廷制式兵器,你可别害我,他莫不是个什么罪大恶极的逃犯吧”
“柳大夫快快嘴下留情!”,容娘大声嚷嚷着盖过柳大夫的声音,很不能夺过针线去缝他的嘴,“我堂兄若是逃犯,通缉布告早就贴满了大街小巷,衙役岂有认不出来的?柳大夫,不过是寻常刀剑伤罢了,许是你看走了眼,言语可诛人性命,您慎言啊”
“好一张利嘴,成吧,我看走眼了还不行吗”,柳大夫被容娘那一声吼的手都歪了,银针戳进顾三郎伤口,整个人都颤抖了一下,额头冒汗,“你别嚷嚷了”
容娘暗暗斜了一眼柳大夫,继续看他捏着三郎的皮肉飞针走线,心想刚才村长和衙役在时柳大夫一声没吭,想来也不是那种乐意给自己找麻烦的主儿,又想了想,干脆走到边上,将荷包里剩的十多两碎银子统统倒在内堂的那张小诊案上。
“我堂兄就是个苦当兵的,我们兄妹失散多年,没想到一朝相聚却是这样情形,还请柳大夫帮帮忙,用心医治,今日出来没带多少银子,改日一定补上”,容娘伸手把散开的碎银子拢作一小堆,内堂窗户打开的,天光照的室内明亮,银子也浮光流转,煞是可爱。
柳大夫扯了扯嘴角,哼了一声,总算给了个好脸色,瞥了一眼诊案,手上动作轻了一点点。
“好说好说,你们什么关系他是什么人,其实我也不感兴趣,咳咳,我为医者嘛,这个本分就是治病救人,你且放心,给他用的都是我秘制的金创药,回去好好养一段儿,下次再带够银子来我这儿拿药,保他性命无忧”
“您这样说我可就放心了,下次一定备厚礼来谢您救命之恩”,容娘无奈笑了笑,去医馆后院端了盆干净清水来。
顾三郎趴在榻上,只穿着一条单裤,他背上还有两道狰狞的伤口等待着被缝合,许是感觉到疼痛,满头的汗,眉头紧锁,容娘拧帕子给他擦汗,又找了医馆包扎伤口的干净纱布蘸茶水润湿他干裂的嘴唇。
“你照顾病人倒有一套,可以考虑雇你来做个医女,我两个伙计都不中用,你来倒能省我些事儿”
“柳大夫,我从前就是给人做侍女的,你可知道我月银多少?”,容娘看清了这柳大夫是个喜怒无常的个性,说话儿随意了些。
柳大夫拿着小剪子剪断羊肠线,头也不回,又是一声冷笑,“哟,还是个贵女?”
容娘听着柳大夫阴阳怪气说话也不生气,只在心里不住告诉自己眼前这是个医生,可以救三郎的命,下次不要跟他争执,白白气到自己。
过了一会儿,蓁儿和春娘买完东西过来看她了,村长也和她们俩走在一道,眼看着大夫还在忙活,就说要带着村里小娘子们先回去了。
村长给容娘租的牛车下午才来接医馆接人,容娘身上带着衙门才办的户籍贴,也不用担心城门不放行。
春娘有些顾虑,她把容娘当做自家里不谙世事的小妹,总觉得自己有义务多多照顾她,想要留下来陪她一起,却还是被容娘劝回去了,本就是麻烦了人家这一趟,剩下的事情她自己能处理,实在不必白耗上春娘一天,请她回去跟小睿说姑姑晚些时候就去接他回家。
处理三郎那一身的伤花费了好长时间,到了正午,容娘自己也饿了,一问伙计平时怎么吃饭,说是请来做饭的厨娘今儿告假了,他们正打算去酒楼带几个菜回来,容娘拦下他们,自己挽袖子去后院厨房给医馆里几人做了顿饭。
养在缸里的一尾鲤鱼红烧,冬瓜切块和姜片一起蒸熟,看见有一筐菠菜,又素炒了个菠菜,三个菜分量十足,足够医馆三人加上她吃的。
又想着三郎不知多久没进水米,央伙计找来个煲药的小砂锅,一把米一把碎菠菜,再加些油盐煮成软烂的米粥,菠菜粥解热止渴生血,正好适合三郎这样血虚的状态。
顾三郎始终昏迷着,好在进食的本能还在,小伙计帮着撬开他紧咬的牙关,一勺勺喂他吃下一碗粥。
“还能吃进去东西,情况就不算太坏,我能做的就都做了,开些药你带回去,熬过今晚上他就没事儿了”,上了饭桌的柳大夫要温和很多,手里的筷子没放下来过,一条鲤鱼有多半是他吃掉的,还挑剔得很,鱼脸和鱼尾上那一小块儿最滑嫩的全入了他口。
吃过饭柳大夫去后院儿熬药,容娘托伙计看顾三郎,又问了集市怎么走,她今日出门时带的银子其实只是为了去买棺材的,但寻常小商小贩们可找不开银子,因此她背篓里还装着两贯铜钱。
这会儿赶紧背着背篓去买些家用,还要上布庄给三郎买件成衣,布庄有现成的棉被,也捡那厚实松软的买了两床。
原想买的杯盘碗盏却没有现成的店,杂货铺里售卖的多半是土陶粗瓷,老板说店里往常也卖些瑕疵货,昨儿被个货郎包圆儿了,要想买好瓷,那得去窑上定,梓桐只有一家瓷窑,离得有些远,也就暂时作罢。
出门带的钱差不多就花光了,容娘捏捏空荷包,抬头叹气,带多少花多少,还好没带银票出来呢。
天气越发热起来,柳大夫说三郎的伤口最好不要包扎,怕处理不好化脓,容娘只好轻轻给他穿上一件棉布单衣,小伙计帮忙把人抬到铺了两层棉被的板车上去,后背衣服上瞬间也沁出了血迹。
“他这情况最好是不穿”,柳大夫倚着高高柜台看他们忙活。
“得走大路回去呢,叫人看了多生事端”,容娘放好满当当的背篓,把鞋脱了塞在车尾棉被底下,跪坐在车头,护在三郎一侧,“多谢柳大夫相救了,改日我再来给您送礼”
柳大夫踱步到门口,目送牛车载着那两人离去,他看见容娘肩背削薄的背影,正俯下身去给那男人整理头发,柳大夫摸着下巴眯着眼睛发了一会儿呆,回想那男人身上明显是精钢陌刀劈砍的痕迹,得出一个结论:身材真好,骨骼匀庭,皮肉也结实。
牛车进了村,路过刘家时,容娘喊上刘山义跟着家去帮帮忙抬人,也顺便把小睿接回去,牛车直接牵进了院子里,容娘赶紧抱了干净棉被褥子去收拾之前临福住过的客房的床铺,再请刘山义和车夫一起把三郎抬进去。
忙活一通安置好三郎,又进屋里数了五十个钱,车夫拿了钱便赶车捎带着刘大哥离去了。
交待小睿乖乖在房间里做功课数数,要从一数到十,晚饭前来检查功课,容娘忙着去照顾三郎。
还是将上衣给他脱了下来,免得被布裹着不透气还摩擦伤口。
趴着躺床上不是一个特别舒服的姿势,容娘找了小睿的小被子叠起来放到三郎头下,裁了些手帕大小的细棉布用盐水煮了晾在院子里,晒干了就能用它来擦拭伤口流出的组织液。
容娘坐在床头看了他一会儿,六年不见,的确是长变了,顾谨,扬州顾府的三郎君,平远王妃的亲表弟,没想到他能把自己弄成现在这幅模样。
在房间里点上熏蚊子的香料,容娘去厨房找砂锅出来浸泡药材,泡上一个时辰再熬药,家里还存的有些炭,又翻了个红泥小火炉出来,在院子里熬药,隔一会儿就去看看三郎情况,拿小勺子给他喂一点水。
晚饭熬了小枣粥,拌了嫩笋丝,一叠红油笋丝容娘吃,一叠糖醋笋丝小睿吃,照例是给小睿加一个蛋,今日做的是酱油煎蛋,可以夹碎了混在粥里吃。
吃完饭容娘在院子里地上拿小树枝写了“壹、贰”两个字,叫小睿自己跟着瞎比划,不是正经开蒙学字,只是给小孩子找些事儿做。
没有小伙计帮忙,容娘试了好久都没能成功给三郎喂粥,只有饿着他了,端水来给他擦脸,又贴上去试了试温度,略微有些发热。
天黑后小睿睡觉去了,容娘在客房里点燃几支蜡烛,坐在床边守着三郎,半夜里果然开始发热,容娘一趟趟汲冰凉井水上来给他擦拭降温,掰开他紧握的双手将帕子团成团塞进去,免得他再疼到掐破自己掌心。
这一夜都没敢合眼,直到听见一声鸡鸣时候,顾谨身上才慢慢散了热,这会儿天也还没亮,容娘打了个呵欠靠在床沿眯一会儿。
床上趴着的顾谨似乎动了一下,牵连到背后伤口,皱着眉头猛地睁开了眼,还没看清身在何方,察觉到身旁有人已经下意识出了手,他直直掐住容娘脖子将她拽了起来。
“是我,三郎,是我!”,容娘一口气梗在喉头,觉得要不是受了伤削弱实力,顾三郎这一下能直接扭断她的脖子。
顾谨稍微清醒,赶忙松了手,挣扎着要起来扶她,“阿容!怎么是你,这是什么地方”
“你别动,一身的伤你乱动什么”,容娘跌坐在地上猛咳,抚着脖子顺气,连声呵止让他躺好不要动,慢慢给他讲了来龙去脉,又问他怎么弄成这样子,扬州境内有何人敢伤顾府的郎君。
顾谨沉默了一会儿,放松心神趴在床上,“阿容,多的你不必知道,只是如今我不能回府,也不能叫人知道我的踪迹,你做得很好,对外就说我是你堂兄吧,等伤养好,我即刻就走”
听他这样说,容娘也就不问了,有些事知道不知道的不那么重要,三郎刚从北地凯旋,转眼就沦落至此,可见这个时代不论谁的命,都如草芥一般低微脆弱,她尽可能回护身边人,身边人自然也回护她,既不让她知晓,那就一定有知晓了的坏处。
“大夫说能醒就没事儿,你伤口疼吧,可还睡得着?”
“我不疼,辛苦阿容照料我一整夜,你去歇会儿吧,我自己待会儿”
容娘依言出去了,顾谨活动了下脖子,卸下一身紧绷的力气,陷入柔软床铺,长舒了一口气,闭上眼睛想事。
第15章 阳春面
此前北地大胜,匈奴退兵称降,诸胡尽退。
平远王带着妻儿和三百部曲卸甲入京面圣,长乐宫歌舞宴饮三日,还没等到大朝会分功封爵,陛下先在酒宴上倒下了。
大皇子和二皇子早年被圈禁,目前最年长的三皇子雍王在京城经营多年,将宫禁牢牢把持在手,称陛下是中风还是中毒暂且存疑,在首辅和太后扶持下暂代监国,指派禁军将平远王软禁在王府等候调查,太后早几日就将二姐姐和世子召进宫去,想拿捏住王爷软肋,也确实是将王爷困在了京城。
那一日,顾谨和几个同袍去相国寺外的小夜市看僧人辩经,没去长乐宫宴饮,见势不对在封城之前逃了出来,一路遭雍王亲兵截杀,只因他王妃亲弟这么个身份,同行几人每每拱卫于他,绝境里唯一生机都给了他,一路逃亡到扬州,估计就剩他一人还活着。
雍王心思莫测,想必扬州顾府也有人紧盯,顾谨想到自己现在境况,身后既无高墙堡垒,身前也无同袍战阵,但王爷被困在京城,二姐和孩子们深陷深宫,就算只剩他一人,也必须尽快回到北地与军师汇合,告知京城诸事,调遣兵力,整军备战。
但此刻背上传来的激烈疼痛又让他实在无力,只得期待快点好转,能够早日动身离开,阿容带个弱童独居,无论如何,他不能将阿容卷进这些危险是非中来。
容娘虽然听话出去了,却并没有去睡觉休息,而是摸黑进厨房点了灯,起灶烧水煮面,昨日在县城买的上好银丝挂面,水中下点盐煮开了先烫了一把小青菜,捞上菜来再下面,拿筷子搅散,两只斗笠碗里放些雪花盐,一勺酱油,半勺猪油,舀滚热面汤冲开了,挑起面条浸进去,小青菜码上,香气扑鼻。
容娘端着两碗阳春面又走进了客房,把面搁在床头上。
“到这会儿我也睡不着了,饿得不行,想来你也饿得很,简单吃碗面吧”
扶着顾谨挪到床边,让他就这样趴着吃面,他那碗分量十足,却三五口就都吃完了,连汤都不剩。
“你是在北地吃了多大苦头,这幅样子要是被老夫人大夫人看见了,得流上三天眼泪”
“你别挖苦我,行军打仗难道还像从前在府里十七八碟儿细嚼慢咽?好阿容,你吃不下了?我帮你吃呗”
顾谨大概三四天没正经吃过东西,真是饿惨了,容娘当然不可能让他吃自己剩的,端着碗回厨房,把剩下的挂面全部煮了,找个盛汤的小盆调佐料,站在灶头把自己那碗慢慢吃完后锅里的面也就煮好了,又端着小盆去给顾谨喂食。
吃完这一盆面,顾谨胃里舒坦了些,疲惫上涌,很快又睡过去。
等到容娘收拾完厨房,天都亮了一线,她取干净的铜盆融盐水,轻轻擦拭顾谨背后的伤口,重新给他上了柳大夫的秘制金创药,过程中顾谨也没醒,许是知晓容娘可信,一路逃来短暂放松了心神。
给顾谨换完了药,容娘回自己屋躺了一会儿,半时辰就醒来,去叫小睿起来穿衣洗脸,教他用小刷子沾上青盐刷牙,做了一碗面鱼儿给他吃,嘱咐小睿说家里来了客人,生了病,要记得别去那间屋子打扰,看见了的话就喊堂叔,又给他安排了今日上午的功课,正经拿了描红字帖叫他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