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个好女娘,有一副好心肠,但的确不宜让你跟黎家人打交道,我作为上河村长,也是有心却无力救那黎大郎,既然容娘你出力了,那余下事就交给我吧,柳大夫来了你来喊我,我带他去黎家一趟”
“诶,多谢村长了”
村长答应带大夫去看黎大郎,事情就好办些了,黎家人再猖狂,总还是要在上河过活,想来也不至于太过驳了村长的面子,剩下最重要的事,就是请柳大夫来了。
容娘回到家中做晚饭,焖了米饭,炕了菠菜蛋饼,再把昨日杀了鸡腌起来的鸡杂用些辣子爆炒了吃,饭后,特意起小火炉慢慢煨一锅软烂羊奶粥,用了剩的所有羊奶,这个最补虚损,不过小睿和顾谨今夜睡前没有羊奶喝了,好在明日那家养羊的便会来送奶。
容娘终于忙完了,搬个摇椅到客房檐下,舒舒服服的躺着,小睿也搬个小板凳坐在她身边,头上半开的窗内就能看见□□上身的顾谨,他背上伤口已然消炎,倒还是有些狰狞模样。
容娘手边一只独凳,凳上摆了一碗桂花汤,一只粗瓷碟子,碟里一块软酪,今日做的四色点心里,她最爱吃的就是软酪,有类似棉花糖的口感,又有糯米点心独有的糯劲儿,揪一块点心,喝一口甜茶,四散夕阳披洒一身,她红润面庞上仿佛闪动着金箔粉末,落日的颜色染上棉白衣裙。
春娘就在这时候推门而入,她荷着小点锄,背着背篓,荆钗布裙,头发包在一块蓝花帕子里。
“哟,可真是闲适”
“方才忙活完呢,休要打趣我,你这是做什么去了来”,容娘上前去帮春娘放下背篓,看见面上是些芋梗。
“吃罢饭我就要来的,想着河边新芋熟成了,顺便去给你挖些,又去后头田里挖了些小红薯,你吃个新鲜罢了”
想着春娘吃过晚饭还去田里给自己蜇摸东西,容娘拉她进自己屋子,打来一盆温水给春娘洗手净面。
“呀,你这膏子好香润”
“拿一盒去,我还有多的呢,早晚拿这个擦脸,不干燥起皮”,容娘给春娘擦脸的是白玉霜,羊脂油混了些白芷白茯苓白芨之类的中药材,又有少许珍珠粉做原料,外头买不着,具体制法容娘不知,她在顾府一直用这个,算是豪门特供,回来时带了些,打算用完了再凑合换成其他的用。
“来一回就饶你一些东西,我成个什么人了,这可不要,我糙人一个,冬日擦些羊油就是,我们容娘娇娇女娘,才要好好养着脸皮呢,哈哈,我已是徐娘半老,用不着啦”
“你好好看看镜子,分明还是个风韵犹存美娇娘,说些什么丧气话儿”,她不要,容娘也不勉强,站在春娘后头给她梳头,末了又簪上一朵缠丝花钗。
“刚说你什么,你这手是搂不住东西怎么,快取下来”
“这个真不值什么,就是个缠丝的,还是我从前自己做的,你看看,上头连个珠子都没的,安心吧”,给春娘戴的是一朵粉红的缠丝木芙蓉,容娘自己做的,钗不是金的,而是普通黄铜钗,丝是些染色桑蚕丝,的确不值几个钱。
“你还能做首饰呢,天老爷,精通厨艺、擅制衣刺绣,还能制钗环,将来可谁能配得上我们阿容哟”
“无人配得上我,我不打算嫁了,以后啊终日寻你玩耍去,可不要嫌我烦”
两位娘子一处玩笑,聊了些穿衣搭配之类的女人琐事,说到明日去县城请大夫,春娘又说要陪同她,容娘一再拒绝。
春娘到底是一生长在乡下的女子,总觉得只要离开村外,就不算安全无虞,恨不能扎进人堆儿里,但容娘前世起就独身惯了,往后也总是要适应独自一人处理事情的,不能真的事无巨细次次麻烦别人。
“你放心,村长借了他家骡车与我,还让一位长工大哥送我”
“这就好,我原还担心明日村里无车上县城,你得走上两三个时辰呢”
又聊了一会儿,送春娘到了门外,她背来的背篓已经腾出来了,装了点心的竹框子她小心抱在怀里。
“从没见过这样精致点心呢,这可舍不得吃了”
“放久了可就没味儿了,特别是那软酪和玉带糕,尽快吃呀”
“行,这样好点心,回去先孝敬我公婆尝尝,我就走了,你栓好门进去吧”
这会儿天已经黑了,容娘上了门栓,去顾谨房间,方才她与春娘说话儿的时候,顾谨披了件外衫,把小睿叫进去了,跟他在一个屋里互相认识认识,牛头不对马嘴的聊天。
她点燃蜡烛,拿小剪挑了烛花,坐在顾谨床前凳子上抱着小睿,给他讲了个寓言故事,要求他睡前回想一下,明日再用自己的语言复述给她听,小孩子精力旺盛,瞌睡也来的很快,牵着很快迷迷糊糊打瞌睡的小睿洗手脸洗脚,抱他回房间睡觉,再打热水去给顾谨擦洗。
“黎群光养伤的环境不好,我晚上多带一竹筒热水去,给他擦擦背,这样濡湿闷热的天气,我怕他背上生疹子呢”,容娘拧了帕子绕开伤口给顾谨擦背,想起可怜的黎群光。
“辛苦你了,阿容,我如今这样子,好像除了辛苦也没别的话可说,日后,一定重重谢你”
“罢了罢了,我也不是图你们感谢我”
顾谨笑了笑,他的胡茬也长了些出来,自己没察觉,“你要带盐水,还得给他带粥,再背一竹筒热水未免行动不便,不如拧几张湿帕子将就擦洗伤口的盐水,也便宜些”
容娘困的点点头,自己也去洗了把脸清醒清醒。
作者有话要说:
这四种点心我都做过,玉带糕是养小录里的叫法,其实就是米糕,吃起来很干的,软酪跟雪媚娘差不多,但外皮会厚很多也软很多,馅料是奶油和奶酪混合,或者用脱离乳清的酸奶,超好吃,荷花酥过油的我不喜欢,但烤箱也可以做,中式点心就是油大糖大,好吃是好吃的,最后个其实就是和果子,唯一优点就是好看。
第20章 青梅子蒸鱼
又熬到了深夜,整个村子万籁俱寂,偶尔几声蝉鸣犬吠,容娘拿竹筒装了羊奶粥,又装了擦洗伤口要用的盐水,放进小篓里,蓦然想起昨日黎群光干裂嘴唇,还是另外拿了个竹筒,装了些温水,又拿自己的帕子裹了块软酪,收拾停到,绑好裙带从后门上了小山。
今夜月光不如昨日明朗,路上差点摔跤,被树枝勾乱了头发,依然从围墙外踩着石头翻了进去,小心去到黎群光身边。
今日清晨,黎二郎给黎群光喂了一碗清水,略给他收拾了身上的不堪,黎群光醒来恍然以为昨夜是做了个美梦,但口中分明留存着羊奶的味道,他趁着黎家人都在屋里时悄悄揭开上衣,看见渗出鲜血的干净绷带才真正相信是有人来救治他了,昨夜的那位小娘子也不是濒临死亡产生的幻觉,她温声在他耳边唤他的名字,要他撑住,她还说顾谨也活着。
那可真是,太好了。
白日里黎家娘子又发现了黎二郎在熬药,她一脚踢翻小炉,踩散了一地药材,不停地辱骂,骂黎双陆、骂公婆,也骂儿女,不过最恶毒的诅咒总是留给黎群光的。
他一直闭着眼养神,不理会黎家人的一切,任凭他们吵闹、谩骂、欺辱,隐隐期待着夜幕降临,果然,月至中天时分,她又来了。
“黎群光,今天感觉好些吧,我托村里大夫给黎二郎送的药,你喝药了吗”
黎群光并没有告诉她那些药被黎娘子踢翻在地,也没有向她展示痛苦,只是微微点头,朝她笑了笑。
“你…你往后莫来了,我好多了,夜深,路…不好走,黎家、黎家人不好相与,莫被他们…发现了”
黎群光说这几句话十分吃力,但能听出他的声音清冽,像晚风略过松林。
容娘摸了摸他额头,还是在发烧。
“你别说话了,不妨事,我会小心,来,你喝点水”
她扶起黎群光,让他的头靠在自己身上,给他喂了些温水润润干涩喉咙,又喂他吃羊奶粥。
“我若不来,不等伤病发作到不可收拾,你先被他们饿死了”,喝完粥,容娘给他擦了擦嘴,拿出帕子裹着的软酪来,撕下一块喂给他,“好吃吗,这是我极喜欢的点心,今天做好多,明日拎着点心去请大夫,黎群光,你再撑一撑,明天我就让大夫来看你”
黎群光被她塞了一口香甜软绵的点心,一时间含着不忍吞咽,他虽生在南方,但记忆中却是从没吃过这样软糯的南方糕点,他身边萦绕着极淡的皂角气味,嘴里的点心略抿一抿就融入口舌,心里也化成了一滩,闭了闭眼睛,苦涩泪水回流入喉咙,但软酪的甜盖过了眼泪的苦,他轻轻问,“如何称呼你”
“我姓陈,陈青容,你可唤我容娘”,不知为何,容娘把自己从前的名字告诉了他。
喂完软酪,容娘给他换药,拆下血淋淋的绷带,擦洗干净伤口边缘,昨日割去腐肉的伤口看着要好一些了,不再渗血,就重新上药缠绷带。
“你伤的好重,只是在黎家人眼皮子底下,不好做的太过,我回去想想法子,先让大夫来处理你断骨”
“不要为此冒险,我…我撑得住”,大概是所有男人的通病吧,黎群光都这样了,还是觉得自己可以承受,甚至问起顾谨,“顾谨他…他如何了”
“顾谨他比你好多了,只是背上几道大伤,没有断骨,再过几日就能起身,他说那时再来会你,叫你保重”
又给黎群光擦了擦背,容娘趁夜色而归,这几日劳累过度,很快睡着。
第二日天刚亮,晨光熹微,草叶上的露水还没有消散,空气中氤氲着湿润雾气,养羊的人家赶着羊群上了山,路过容娘家门外时,把送来的羊奶放下,是装在一只干净陶罐里的,罐口上扣了一只大碗遮挡灰尘。
没时间蒸核桃去腥了,容娘倒出些在小砂锅里,掺一碗水,抓一把茶叶同煮,三只碗,碗底舀一勺桃酱,热奶茶一冲,香气四溢,早餐便是奶茶就玉带糕。
嘱咐小睿今日乖乖在家,跟顾三郎玩一会儿就回房间描字,容娘背了背篓去村长家借车上县城去。
有长工大哥带着,她不用揣户籍在身上,只是赶着辆大骡车,村长又没有随行,少不了交上十个钱的入城费,又给了长工大哥两个钱去寄骡车,在城门里路边的茶歇脚店为他叫了一大碗猪肉臊子汤面。
容娘自己先去集市买家用,这次在杂货店看见了品质好些的瓷器,只是仍然是民窑的粗瓷,不过较上次看的那一批好多了,起码表面没有小气泡,她也懒得再挑剔,当下便买了一批杯盘碗盏的,店家用谷草扎起来给她找了个大竹筐子装,大越城镇的交通管理已经很先进了,村长家的骡车没有城里牌照,城市道路限行,只好约定半个时辰后店家帮忙送到城门口去。
买完东西后容娘才去的柳大夫医馆,医馆跟棺材铺子开在同一条街,柳大夫又自恃医术高超,诊费贵得很,平素好像就比较清闲的样子,容娘来时,看见两个小伙计一个坐在门脚撑着脑袋发呆,一个在大柜里头碾药。
“柳大夫在吗,我来谢他”
“诶,是那位做得好红烧鲤鱼的娘子”,门口的小伙计站起来迎她,“快请进,柳大夫在后堂睡大觉呢”
“这会儿还在睡呢,可见是夜间用功琢磨医书了”
“嗨,我们柳大夫自有师承,从不看医术,他啊,只是爱睡觉啦”
正说着,那小伙计被人从后头敲了脑袋,“说我什么呢,扣你月钱银子,你自己数数这个月还剩几文钱吧”
柳大夫一副睡眼惺忪的模样,单衣外头批了件长袍,脚上趿一双露趾皮屐,没梳发髻,三千青丝绑了个低尾,几缕不听话的发丝垂在额前,他面色皎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打量容娘,似乎在忖度这女人的来意。
上次什么事都急匆匆的,根本没好好看这位柳大夫的容貌,容娘有一瞬被惊艳了,这位柳大夫,可真是好看,很直观的好看。
“柳大夫晨安,上次蒙你出手救治我堂兄,我来谢你,顺便再拿些金创药”
“这才几天,就用完了”,柳大夫打了个呵欠,招呼她进后堂自便,他先去洗把脸漱个口。
进了后堂,容娘坐下打开食盒给小伙计们看,让他们烧热水泡茶就点心吃,不一会儿柳大夫过来,茶倒好了,点心也摆好,他一边喝茶吃玉带糕,一边犹疑的看着容娘,心想这女人态度变化很大,怕不是算计什么呢。
“过于客气了,说罢,什么来意”
容娘不好意思的笑笑,大致讲了希望请柳大夫去村里出诊的意思,说还有个可怜人,一身伤病拖得快死了,望他去救一救,多少银子都给,只是,还请柳大夫继续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是治伤,不要开金口才是。
柳大夫吃了块点心,一口回绝了,他平生最怕麻烦,拒绝上门出诊,一想到要坐骡车摇摇晃晃走山路去那小村子,就头晕。
容娘看了看他,解下腰间系的小荷包递过去。
“实在是等您救命呢,您不看我的面子,看看这东西的面子”
柳大夫冷笑一声接过来打开看,想着区区几两银子就能请动人了,笑话,没成想打开那荷包愣住了,眼角抽了抽,喝口茶清了清嗓子,“咳咳,这个,嗯…医者仁心,既然你诚心相邀,不是不可以商量的,这样吧,我就跟你走一趟”
容娘松了口气,只要柳大夫愿意去,别的都不算什么了,她给他那小荷包里,装的是两颗南珠,就是出府时,三夫人赠的那些,今日出门时她担心说不动柳大夫,顾谨认为还是以利诱之更为靠谱,她便取了一粉一白两颗珠子出来。
吩咐小伙计们看好医馆,柳大夫收拾齐整,移了尊驾,跟容娘往城门走去,他的大医箱装了医具药物,很有些分量,这会儿也是容娘给他背着的,可怜容娘背着一大背篓的食物家用,肩上还挎着个大医箱,柳大夫甩手走在她前面,她得小跑着才能跟上去,像是随美貌糟瘟公子哥儿离家出走的大丫头。
容娘从村里来时就知道骡车颠簸,特意带了两个棉花垫子在车上,分给柳大夫一个,和他一人一边对坐着,长工大哥帮忙捆好了瓷器和背篓,赶着骡车出城回乡,一路上柳大夫都没说话,坐在垫子上闭目养神,等到了陈家小院门前,他赶紧跳下了车,跑到一边捂着胸膛干呕。
“原是晕车啊柳大夫,快些进屋去歇歇,我给你倒水”
柳大夫晕车的反应让容娘有些哭笑不得,赶忙进去倒茶水,让柳大夫坐着歇会儿,长工帮她把背篓和竹框子搬进院门也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