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谨皱眉,这柳大夫说话当真难听,但又一转念,这人行事还算坦荡,若有心揭穿,早早上告官府,他们也跑不掉,如今不过是一逞口舌之快,他不应与救命恩医计较太多,转头闭眼不理人也就是了,柳大夫坐在窗下喝着桂花汤吃着小点心,又冷笑几声。
容娘习惯了柳大夫那张嘴,又兼他是个美人,说些刻薄话儿他们这些凡人也该包容着,询问柳大夫几时回,是不是住一晚再走。
“不必了,我这就回去,我走着回去”
大概是晕车的滋味不好受,柳大夫拒绝再乘车回城,吃完点心就起身要走,嫌那医箱太重,就扔在陈家,要容娘下次进城给他带去,不过倒是不嫌那一篮子蜜桃重,拎起来走了出去。
容娘有些不好意思,上河走路去县城,要一个半时辰呢,柳大夫速度更慢些,走回去天都黑了,但柳大夫执意要走,她也没法子,想着下次去给柳大夫送医箱,再给他送两颗南珠,反正她不爱戴首饰,珍珠若不好好保养,徒留着也是发黄暗淡了。
就这样,接下来的日子里,容娘每天深夜带着药和吃食偷偷去黎家照顾病号,黎群光虽仍然没有好的养伤环境,也仍要受着黎娘子的冷嘲热讽,但比先前好多了,慢慢总能好起来。
过去七八天时间,顾谨也能起身了,他每日都会在院子里活动活动,这一晚,容娘早早睡下了,由他带着药去见黎群光。
看见顾谨来,黎群光第一反应是有些遗憾,差点脱口而出容娘怎么没来,还好这话及时吞了回去,看着顾谨点了点头,顾谨给他换药,说自己伤已无大碍,要动身回北地,与军师汇合,想办法联系京中,做万全准备。
“若京城一直没有消息传回西州,军师定能猜测到是有事起,我们逃出来这些人,死不见尸,雍王走狗未必就收手回京了,他朝中爪牙甚多,门生故旧遍及官场,你此去北地,还是务必要小心谨慎,沿途莫入城关,走涂山进西州”
“我计划也是走涂山,扬州城外有处山谷,是扬州一个富户畜私马的地儿,我去那儿能弄到好马,他们也不敢声张,轻装疾行,不出十日就能进西州,你就在此养伤,万望保重自己,此番事起,轻易不能再回到原来境地,王爷势必要有个抉择,届时你伤好了再归营,从前我们策马北境战无不胜,此后也当横扫朝中腐蠹”
黎群光抻了抻脖颈,眼中光芒如同利箭一般,“当如此”,说完一口气喝完了顾谨带来的汤药。
“今日过后就还是阿容来,想必你已经熟识了,群光,阿容从前与我一同长大,信得过,你现在不方便,若有所需,可与阿容提,但我视阿容如亲妹,她不是扈从仆役诸类,你要尊敬她”
“容娘她,是我的救命恩人,我岂会对她不敬”,黎群光说完笑了笑,神情莫测。
顾谨眯了眯眼睛,侧头瞟黎群光,“整日介刀光剑影生死不定,你可别打阿容的主意,我不允”
黎群光无言,吃着容娘准备的软点小食,不理会顾谨,吃完了又嘱咐他一堆话。
回西州后第一要务是与军师还原京城发生的事儿,想法子送暗探入京,联系王爷,商量对策,王爷不能久留在京城,王府兵丁不可靠,近卫人数又太少,若非顾忌着王爷征战多年,还要靠他震慑境外诸胡,京中此时就是个任人宰割的局面,王妃和两位小爷都被软禁在太后宫中,此事棘手,偏又要速战速决才好,只希望军师能有好谋划,顺利迎他们出京。
又养了两天,蓄足精力,顾谨才动身,容娘在他左右衣角里各缝一颗南珠,怕他此去又遇险,身上没有钱财连医馆都不施救。
“柳大夫格外贪财才不救我,其他医者哪像他那样唯利是图”
“不要这样说柳大夫了,开医馆又不是开善堂,人家救了你和黎群光的命呢”
“正经算起来,是阿容你救了我们两的命”
“这话不必提了,倒是还有件事,你逃离京城被人追杀,府里会不会知道?老夫人和夫人们怕是要担心坏了”,容娘正拿着针线封珍珠,问了顾谨一句。
“正要嘱托你这事儿,二叔在京已被提防着,大姐夫虽是扬州府官,但驻军巡检却是雍王门下,顾府不怕他们,但我也不能进扬州,等我走后,阿容你找个由头回扬州一趟,悄悄上府里去把我的消息说给母亲,好让家里人知晓,三郎还有命在,莫要惊惧”
商定好入夜后悄悄离开,容娘着手给他准备干粮,顾谨北上沿途不入城关,也不会靠近人烟,为省时间赶路,干粮还是要多备些。
想了一会儿,容娘打算给他做一些辟谷丸,这东西营养丰富,体积小又顶饿,非常方便携带,说是“辟谷丸”,其实是代餐的东西,容娘从前有朋友吃这个代替正餐来减肥。
烧火起灶,大铁锅里铺上一层卵石,把热水煮熟了的木耳放上去焙到极干,另起一锅将芝麻和糯米一起炒熟,干木耳、芝麻、糯米、再配些茯苓一起碾成细末,烧水煮红枣,虑出枣泥来,枣泥和粉末用蜂蜜调和在一起,洗干净手搓成蛋黄大小的辟谷丸子,吃上这样一丸,大半天都不会感觉饿。
容娘把这些辟谷丸放进铺了卵石的锅里,熄灭灶火用余温慢慢焙了会儿,略收了收润气,就能久放不坏,找个袋子装满一袋,够顾三郎吃上十日。
“虽能饱腹,但这也太难吃了,一股子说不出的怪味儿”,顾谨边皱眉边咀嚼,感觉嘴里这东西越嚼越多,满口乱窜。
容娘第一次做,也好奇,掰一小块尝味儿,顾谨吃的是她剩的那半个,口中嚼了半天,又喝了碗水才咽下去,不过一会儿,的确是有饱腹感,且这又是米又是蜜的,都是养人的好东西,除了难吃,也没别的不好。
等天黑了,早早地哄睡小睿,容娘给顾谨拿来小睿的笔墨,裁下一页纸,顾谨把那纸又折了几折,再次裁开,在一片掌心大小的纸上写了“无恙”二字,没有具名,容娘收过来仔细叠好,放进荷包里。
月上中天时,趁着夜色,顾谨离开了。
作者有话要说:
天气好热啊,周末就很舒服,睡了一整天
第23章 黎群光
顾谨走后,容娘也带着药和吃食,出门往黎家去。
这些天里,黎群光的处境并没有发生什么变化,他仍旧躺在柴火棚子里的木板上,黎娘子仍旧每日辱骂诅咒,但从来得不到回应,黎群光视她如无物,凭她如何聒噪,只当是犬吠蝉鸣一般,跟个畜生计较什么呢。
黎二郎还算有几分良心,又或者他只是怕黎大郎死在家里,出门去被人戳脊梁骨,毕竟,看起来他是黎家唯一要脸的人了,在外还有个忠厚老实的名声在,容娘托张娘子家送的药,他每日趁黎娘子出去串门子时熬了给黎群光喝。
但黎群光始终行动不便,没有清洁卫生的起居环境,又吃不上正经饭,整日里虚弱无力的很,这些天越发热起来,有那怕热的人坐在屋中都要流汗了,黎群光反应更甚,他15岁就出征北地,这么多年来已然习惯了西州那边的气候,虽也有炎热季节,但一年里多数时候是干燥凛冽的,南方夏日绵长,又湿热郁闷,他每日里衣衫从未干/爽过。
因此,容娘这几次都带着湿帕子去,给他擦擦脖颈后背的汗渍,但即使这样,黎群光背上还是生疮了,腰间也是一大片的皮肤红肿溃烂。
容娘想带些艾草药膏去给他涂,但因着黎群光锁骨和腿上的断骨,他根本不能翻身,擦了药膏每日还在躺在那儿捂着,于事无补。
“顾谨已经离开了,明日我去村长家知会一声,只说我堂兄伤势好些,挂念家室,匆匆就走了,应是无碍”,她边小声说话边把带来的东西往外拿。
“亲眷往来,本就无需告知本地村长,只是因为他受伤牵扯到所谓山匪祸患才被注意而已,时至今日县衙也没搜寻到什么踪迹,也再无其他受害者,案情应已归档,不再追究了,你做平常对待就好,也不必刻意去告知村长,若有相熟娘子去你家做客,略提一提就是”
“我没想到这些呢,你说的很是,就按你说的来”
容娘从竹筒里倒出温水打湿棉布,把黎群光上身抬了抬,让他的头枕在自己腿上,伸手给他擦背,动作温柔。
“我摸着肿起来的地方更多了,你觉得痒吗?成日里躺在硬木板上,外面太阳一晒又全身流汗,你每日翻不了身,只会越来越严重”
“能治伤医腿已是很好,其余我都能忍受”
黎群光并不太在意身上的其他伤痛,不论是身体上的痛楚还是炎热的折磨,对他来说其实都不是什么难以忍受的事情,在容娘翻墙进黎家之前,他一度了无生机,令人绝望的很大原因在于断腿,他以为他的腿废了,那还不如死在雍王走狗的截杀之下。
只要他的腿能治好,只要还能跨马提枪,只要还能驰骋北地沙场,他就无所畏惧。
“总想着忍,真是,这世间还有比自个儿的身体更值得珍重的东西吗”
容娘重活一次,这一世向来珍视自己,十分惜命,在缺医少药又没有各类疫苗的朝代,她轻易不让自己受伤生病,实在是感受过了死亡的痛苦,才更珍惜活着的机会,争取能够活的更好,更随心意,这样才算够本。
她叹了口气,又慢慢扶黎群光躺下,试探着问,“我没与黎家人相交过,但听说黎二郎还算是个老实的,你如今这情况,不好好将养实在不行,要不然,你跟他谈谈,再要不求求你爹,说点儿软话,总好过跟黎娘子僵持着,白白消耗自己”
“你不明白,即算是死,我也绝不求黎家人”,黎群光一边嘴角扬了扬,似乎是想扯出一个笑,其实他很明白,就算是放下所有尊严去哭诉,去哀求,这个家里也没有一个人会为他动容,他们只会变本加厉的欺辱于他,他清清楚楚的知道,姓黎的一家人,已经烂到极致无可救药了。
黎群光抬头跟容娘说话,恍然瞧见她眼眸下浅淡的青黑,这才发觉,容娘这些时日,实在是辛苦。
谁家女娘愿意这样呢,日日深夜出行,委屈自己去照顾一个瘫在床上的臭男人,黎群光可以想象到自己现在这幅尊荣,他很多天没能好好洗漱,营养不足双颊凹陷,髭须野蛮生长,受病痛折磨气色沉郁,落魄不堪。
就像是草原上的羊奴吧,他想,他见过敕勒人的奴隶,生活在羊圈里,仿佛一生没有洗过一次澡,蓬头垢面,臭不可闻,他觉得自己此刻大概就是那样的,他有些想笑。
黎群光当然有光芒万丈的时候,他是平远王麾下第一先锋,是敕勒人眼中收割性命的魔鬼,是西州女娘最憧憬的情郎,可容娘从没见过他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的样子,他出现在她眼前时,就是这样一副比乞丐还要肮脏不堪的样子,黎群光突然就有点羞赧。
“容娘,你不必过多顾虑我,如今我已无性命之忧,还是多赖你的照顾,每天这样深夜来去着实是劳累了你,你往后别来了,我自己会好的”,黎群光一时口不择言,说出的话像是在赌气。
“我不是觉得负累大,真的,我也不觉得累,你多担心一下自己吧”,容娘听他说的这话,有些心累,暗自撇嘴,又怕黎群光误会以为她是因为不想继续来照顾他,才要他去恳求黎家人,“对不起,我没经历过你从前在黎家的事,实在不该轻易劝你求他们,是我想当然了”
她的确是说错话了,她设想里再怎么无情,父子关系总是不变的,也许黎双陆还能有一点恻隐之心在,但她忘记了人是无法真正设身处地的去体会别人的境遇的,说到底,冷暖需自知。
“不用跟我道歉,容娘,我不是这个意思”,黎群光突然笑了,深黑色眼眸里倒映着月光,格外明亮,他说,“只是你看起来太累了,我担心你休息不好”
“我家田地都托付亲近人家了,因此白日里还真没什么活儿做,都是在家睡觉,放心吧,救人救到底,我要对你负责的”
容娘伏下身子去解黎群光左肩的夹板,要给断骨处换上敷料再把夹板绑回去,得费些时间,她每日出来都把头发绑成辫子盘在脑后,但今日要送顾谨,匆忙了些,头发绑的松散,有一缕长长发丝垂下来直直掉到黎群光脸上。
黎群光右手动了动,抬到一半又放下去了,有一瞬间,他很想碰一碰容娘垂落的发丝,但没有立场,只是徒增尴尬而已。
容娘的发丝轻轻扫过他的脸上,他能闻见一点馨香,鼻尖痒痒的,心里似乎也是痒痒的。
处理好左肩的断骨,容娘又去拆他腿上的板子,突然院子里东厢房门响动了,她立时蹲到柴火堆后头去,压低呼吸,侧耳去听那动静,黎群光也闭目屏息,凝神去听那动静。
原来是黎双陆眯缝着眼从屋子里出来,头还歪着,半梦半醒似的,一只手搔了搔□□,嘴里骂了两句,黎娘子白天把屋里的尿壶拎出去冲了,晒在墙根儿没拿回房里去,黎双陆是个老酒鬼,夜里必要起身的,今日不巧让容娘撞上了。
一时没敢动弹,只听着黎双陆那边的哗哗水声,容娘稍微有点尴尬。
等黎双陆跌跌撞撞回到房里去,似乎缠上了黎娘子,黎娘子睡梦中骂了他几句,小院重归平静,容娘这时才敢出来,加快手脚敷药上板子,断骨处的药是三日一换,每每换好药还得使大力把夹板绑稳当,势必是要疼上一疼的,但黎群光就像没有痛觉神经的样子,表情都不变一下。
“好了,我回去了,明晚再来,你好好休息,白日里就不要理会黎家人”
“回去路上小心,慢些”
容娘走后,黎群光往她离去的方向张望了很久,之后又闭目沉思良久,抬手捏紧了拳头,筋骨毕现,属于他身体的强悍力量正在慢慢回归,只有能够掌控自己的力量才会让他觉得安全且安心。
被人救回上河时面对家人折辱的孱弱无力他不想再体会第二次,还有些隐秘的心思,这样半死不活肮脏污垢的状态下是无论如何也不想表露出的。
他从戎十年了,曾以为自己会在北地的疾风和烈酒中了此余生,死后最好能与最钟爱的千里马合葬,无需子嗣继承,无需香火绵续,孤魂野鬼归于天地间。
但在那个活过命来的月夜里,他人生第一次觉得,可以有一个家。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比较少,我努力攒!
第24章 酸梅汤
又过了一日,兰娘几个都晓得了她堂兄离开的事,午后家中活儿忙完了就带着针线来找她说话。
“已有家室的么,也好,他们这些军爷娶妇不易,早早成家,往后不打仗了,回家乡弄些田地,一家子人在一处好好经营才是”,春娘此生最大的愿望有三,就是家人安康、田地丰足、儿郎出息,她是再平凡不过的农家娘子,愿望都那样朴素,不求大富大贵,只要四时饱足便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