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在麻烦您了,没想到您坐骡车这样难受呢,眼看饭点儿了,要不您去我侄子屋躺会儿,休息好了下午再说看诊的事儿”
征求了小睿的同意,把晕头转向拒绝开口说话的娇娇柳大夫扶进了房间躺着。
“柳大夫可真是,怎么还有晕车这毛病呢,那岂不是稍远一点的地方都难以出行”,顾谨发出嘲笑的质疑,他今日已经可以起身了,只是还不便走动,终于结束了趴着过日子的生活,这会儿坐在窗前晒一晒太阳,肩上披着一件单衣,胸膛裸露。
“既然伤口开始愈合,你就好好穿衣服,柳大夫来了还这么衣冠不整”,容娘在窗外拆瓷器,说了顾谨两句。
“诶,柳大夫也要看我伤口的”,说完又想了想,系了衣带把自己囫囵裹起来,“不过的确唐突你了,我未娶,阿容你未嫁,是不合适像从前少年时一般随意”
容娘闭眼挑眉十分无语,“顾三郎,你省省的”
今日在集市上杀了条鱼,柳大夫晕车,怕是吃不下油大的菜,容娘把鱼用葱姜冷酒略腌制了一会儿,放几颗糖露青梅子同蒸,起锅时搁一把葱丝,淋一点清酱,再用热油一浇,清香扑鼻,是一道夏日佳肴。
素菜的话,将蒿子菜择干净,蒿子杆儿切作寸段,和肉丝同炒,只加一点盐便很脆嫩可口,又选一把肥嫩菠菜和豆腐同煮,是很鲜香的素汤,扬州把它叫做“金镶白玉板”。
两菜一汤待客未免有些寒酸,容娘又去后院摘了两根茄子,切小块入油锅煎至金黄,另加大酱爆炒,起锅后又切了泡菜坛子里的笋,红油小葱拌了个笋丝儿,荤素凉热的凑够五个菜,照例是焖的一锅米饭,饭里切了些红薯块,这些红薯个头着实小,淀粉含量也不太高,只略有个甜味儿,乡下人家种来哄小孩儿的嘴,藤子喂猪吃也很好。
招待柳大夫吃过一餐饭,又喝了些薄荷汤,他才算是缓过劲头来,看了顾谨背上的伤,亲自给他换了药,又开了方子,说今天就可以换新汤药,容娘揣过方子看一眼,是些常见药材,打算晚些去张娘子家配药。
看过顾谨的伤,柳大夫也没多说些别的,容娘领着他去村长家。
第21章 青葫芦
仍旧是容娘背着医箱,柳大夫背着手慢慢踱步,边走边四处张望,他长居城里,农舍四时风光不常见到,偶然下乡一次,除却骡车折磨人外,体会下农家风情也算耳目一新。
上河是有历史的大村,多年经营下来,也是有些规模在的,远山连绵起伏氤氲成一片水墨似得风景,近处阡陌相通,屋舍俨然,田地里稻谷细禾随微风齐刷刷摆动,发出夏天特有的飒飒声,菜蔬瓜茄长势诱人,柳大夫走在路边都忍不住要去碰一碰攀着木架子生长的青葫芦。
“可别摘啊,我都不知这是谁的地”,容娘赶紧阻止,心想无论是现代古代啊,这城里人看见瓜果就想上手的毛病是相通的,“葫芦价贵,藤子上长了几个人家每日都要数的”
“那你等下去问是谁家的,我买几个”,柳大夫摸了摸淡绿可爱的小葫芦,颇有些恋恋不舍。
继续往前走,路上碰见几个村人,如今大家都知道陈娘子脱籍归家了,从此就是上河村的小娘子,路上碰见了自然要寒暄几句,容娘其实不喜欢这样的寒暄,因着她家的情况,话题最终都会转移到可怜她这一件事上,好似无父无母无长兄的女子,这一辈子就没指望了似得。
然而轻易不能甩脸色,村人大多还算质朴,好奇她近况是真的,可怜她也是真心的,她要融入上河的生活,往后势必要跟她们打交道,只好将所有同情和好奇照单全收。
“这是梓桐的柳大夫,请来给我堂兄看诊”
“正是呢,带柳大夫去村长家瞧瞧,下晌还要村长家骡车送他回城”
“我省的,多谢你关照了,有多的鸡蛋尽管送来我家”
“就是呢,越发热起来,小睿饭都吃的少了”
路上容娘和几个村妇交谈,柳大夫也不催促她,自顾的走到一边小坡上去,一时没看着他,等容娘和几位娘子道别,再回头,看见的就是柳大夫兜着几个客桃从小坡上走来。
“坡上好些桃树,这长在树上的总是无主的了吧”
容娘彻底无语,觉得比起南珠,给柳大夫安排个农家乐一日游也许更和他心意。
“柳大夫,野桃树是长不出这样好桃子的,山间野桃树开花时很美,但结的果子又小又涩,我们喊得毛桃子,你怀里的是客桃,客桃树是要像种庄稼一般精心侍弄的”,容娘叹气道,“这坡上的桃树都是村长家的,等会去了村长家,我跟他说一声,你回城时我再买些给你带上”
柳大夫终于消停,抱着几个桃子跟容娘进了村长家。
“托你救的那人是个可怜的,他家人很有些混账,你到时候去了多担待些,若说了什么得罪你的话,可别跟那些人一般见识,回来我给您赔不是”,容娘简单跟柳大夫说了下情况。
“你这样尽心尽力,那又不是你汉子,行了,我知道的,只要还有一口气,看在你那两颗珠子的份上,保准给你救活了”
听他这样保证了,容娘才算放了心,见了村长先是道歉,柳大夫不懂事摘了人家的桃子,那一山的客桃陆续到秋初都有收成,村长家每年靠卖客桃也要赚下好些银钱。
“不妨事,几个桃子罢了,值当什么,柳大夫喜欢尽管去摘,昨日兰娘给你也送了,若是吃着好,你往后也自己去摘”
村长今日也一直在家等着容娘带大夫来,他是知道柳大夫医术精湛的,又欣赏容娘胸怀,自然不计较他们摘那几个桃儿,吩咐家人去把柳大夫摘那几个桃子洗净切了端上来,招待他们喝了碗茶汤,又叫儿媳带人去摘一筐好客桃来,给柳大夫带回梓桐去。
吃过桃子,聊了会儿黎大郎的伤情,村长嘱咐容娘就在他家跟蓁儿兰娘说说话儿,自己带着柳大夫去了黎家。
黎家这会儿人倒是齐全,在家歇晌儿,黎娘子向来是不下地的,她丈夫和儿子们供养着她,她日常就是东家西家去吵个嘴儿,有那臭味相投的妇人,往往也扎堆儿相交。
她二儿子是个憨的,虽还有几分懦弱善心,但自小被她教训的极听话,在她面前大气儿不敢出一个,三儿子在梓桐县城最大的酒楼跟掌柜的做学徒,是她生平最大的骄傲,听说掌柜有意把独生女儿嫁他,日后酒楼也给他管,寻常没空回家来,小儿子十来岁,前两年送去学堂,整日招猫逗狗不安分,被夫子退了束脩,就只好带回家里,也不管教,任他四处玩耍惹事,有找上门的苦主,她就和人大吵一架,自以为吵赢了就是有理。
黎群光的外伤已经不再恶化腐烂,但脏腑和骨头的伤仍然让他虚弱无力,躺在木板上忍痛度日,闭眼养神,一会儿想着被困京城的平远王如今怎样了,一会儿想想坐镇西州的军师是否猜到京城事宜,一会儿又想起容娘的面庞,和她周身萦绕的淡淡香气,想到这儿,仿佛也不那么疼痛难忍了。
黎家人午饭吃的晚,这会儿刚下桌,黎娘子端着半碗喂狗似得剩饭走过来,立在他身旁。
“喏,吃罢,个狗东西真能撑啊”
那缺了口子的破碗叮了啷当在他耳边转了几圈停住,倒是没有撒出来,黎群光偏了偏头,并不理会她。
“贱种一个,当了十年兵就那么几片金叶子,看来你的命并不值得什么,还好意思跑回家来,谁耐烦伺候你?不如早早去跟你那贱人娘团聚的好”
她话还没说完,村长在院子外头招呼了一声,带着柳大夫走了进去。
“黎家的,这是县城的大夫,我带来看看你们大郎”
黎娘子脸一摆,挽着双臂往木柴堆儿上一靠,“哟,县城里的大夫啊,村长你可真是,我们家哪儿看得起县城里的大夫”
“不花你一个子儿,柳大夫是大善人,听说黎大郎自北地抵御匈奴而归,免费给他看诊”
“这多不好的,大夫心善,可也要穿衣吃饭,我们大郎贱命一条,当不得您二位如此看重”
“你不必说这话,把黎双陆叫出来,我只跟他说”
村长不想多与黎娘子歪缠,把黎双陆和黎老头叫了出来,黎老头从来是个懦弱无能的,被老妻和儿媳瞪一眼,话都不敢多说,在外人面前那黎双陆到还要几分脸面,略呵斥了几句黎娘子,把她气的摔门进了屋,进去之前还撂下句话,说是不管怎么的,反正家里是一个钱没有。
黎双陆对长子没有几分父子情谊,他怕花钱,有那闲钱还不如多沽几两酒喝,这些时日是由得黎娘子作孽,但既然有大夫不要钱给黎大郎看病,还是村长带着来的,没理由阻拦人救自己儿子的命,也得给村长面子,便让黎二郎出来帮着看,自己拎着个酒葫芦出去了,走路都打偏儿。
柳大夫行医许多年,什么牛鬼蛇神的人家没见过,站在一旁冷眼瞧着,并不吭声,听村长跟人交涉好了,自顾去那棚子底下给人治伤,他放下衣箱,去解黎大郎的衣裳,瞧见他濡湿的裤子,也没什么异样表情,只是交待黎二郎打点水,拿套衣裳来给他拾掇一下。
院子里站着的,只剩村长黎二郎和柳大夫了,干脆将黎群光脱了个精光,黎二郎赶紧端了热水来给他擦洗,黎群光觑着按压他锁骨的柳大夫,目中带着防备,又疑心这就是容娘想的“办法”。
柳大夫凑近了轻声在他耳边说,“有人拿两颗南珠换我救你的命呢,你可好好配合”,他这才松了口气。
柳大夫继续拆他腹部的绷带,闻见一点他秘制金创药的味道,哂笑了声,跟村长说,“这样的伤靠自己个儿撑到现在还没死,也算了得,既遇着我了,该他活命”
村长略舒了口气,能活就好,好歹一条命,世道渐渐好起来,留着命在比什么都好。
黎群光左腿骨头是从关节处断裂的,这几日下来,骨头已经错位生长了些许,柳大夫要为他正骨,就得把长错了的骨头重新掰断,跟他说明了,他点点头,虚弱道,“大夫无须顾忌我,还请动手吧”
柳大夫没有犹疑的出手,黎群光闷哼一声,出了一头汗,腹部伤口在用力之下撕裂了些许,断骨之痛,即便黎群光能够忍受,但□□凡胎,痛楚是免不了的,柳大夫为他续上断骨,敷了药用板子把他左腿固定住,又继续处理他锁骨的伤,腹部的伤口也洗去药粉,重新缝合了再包扎。
黎二郎在一旁看着,发现了些许不对劲儿的地方,但没有出声,他是懦弱,惧怕母亲,从不敢反抗,但他并不希望大哥就这样死去,张郎中给他带回来的药,他偷摸着熬,但家里这么多人,熬药味道大,又怎么可能掩人耳目,他实在没有办法,还好村长心善,带人来医治大哥,他那被家人压抑住的良心好受了一些。
处理好外伤,柳大夫又是把脉又是听腹音,最后颇为肉痛的给黎群光喂了一枚蜜蜡封存的药丸,他带着的那手指长的小瓷瓶儿里还有另外两枚,凑近了能闻见上好参材和野生蜂蜜的馨香,价值不菲还是其次,制这药的材料难得,柳大夫实在心疼。
看着黎家人的德性,他根本不放心把这么好的救命药交给他们,想了想,还是收起来,回头给给陈阿容,叫她自己想办法去吧。
第22章 辟谷丸
这半晌时光,容娘原本打算在村长家等着柳大夫回来。
但没过一会儿,兰娘就要带着几个小孩儿去坡上给柳大夫摘桃子,容娘和蓁儿两人在屋里待得无聊,说起来的路上那一架葫芦,一个个形状完好,外皮油青,格外喜人,时下人不爱吃葫芦,种它来是为的葫芦器皿,一只品相上好的葫芦可抵得上一石米粮的价格。
“那是谁家的葫芦?来时柳大夫说要买,做成药器用,存他的药丸子”
“咱们村儿就刘大伯有能耐种葫芦,他家种的粮食少,靠卖葫芦就能供几个读书郎”
“哪个刘大伯?”
“还有哪个,春娘家大伯呗,你上次去梓桐买的棺材不就是还他家”
“没想到有这样本事,要么我去他们家拜访下,给柳大夫定几个葫芦”
“这时节,葫芦籽儿都还没熟成呢,看得出什么,况且,你和春娘家关系好,他们不一定待见你”
蓁儿说这话也没多想什么,容娘却不太认同,她觉得刘大伯家愿意把寿材借她家安葬父兄,无论如何也算是心善宽厚人家了,他们与春娘家的龃龉来源自儿郎身葬异乡的悲怨,与其说是憎恨刘山义,不如说是难以面对他,当年家里适龄的儿郎就这两个,侄儿逃过一劫,娇妻在侧儿女成群,自己的儿子却魂魄不得归乡里,儿媳也另作他嫁,日日相见,难免成为眼中钉肉中刺一般。
“改日空了看吧,虽还了寿材,我到底应该上门道个谢”
“说的也是,刘大伯一家都很好,除了刘婶子,每次见她都是在跟人诉苦,仿佛日子过不下去了,实际呢,当初春娘她们净身出户,他们家比春娘家可好过多了”
“还是不要提了,如今也都过来了不是”
容娘无心听这些陈年的恩怨,她虽与春娘交好,但还没到同仇敌忾的地步,更何况春娘家和他们大伯家根本不像外人想的那样水火不容。
过了会儿兰娘和人抬着筐桃子回来了,容娘跟蓁儿去院子里帮忙,挑出脆硬的桃子用大片桑叶裹起来放进另个精致的提篮,表皮磕伤了的、捏着熟软的、长相歪曲的通通放一边,留着自家吃。
等柳大夫回来了,容娘告别村长,带着他走回自己家,晌午时分了,日头不如正午烈,好些人家午休完要去田地里做活儿,一路上遇见的人更多,都好奇的看他们。
有相熟的娘子发问,容娘还要解释,说这是请的大夫来看堂兄的病。
柳大夫容貌过于昳丽,但又不显阴柔苍白,站在容娘身侧,比她高出半头来,容娘的解释并不能阻止这些女娘们发散的思维,纷纷凑拢在她身后交头接耳,间或还发出善意又羞涩的哄笑。
回到家中去顾谨的房间谈话,柳大夫略说了黎群光的伤情,把丸药和汤药方子都交给容娘,让她想办法每日给黎群光吃,说脏腑的伤必须靠这些药养着,外伤到不碍事,断骨处固定住了不需动,刀伤隔两日换次药,就黎家那环境,人是死不了,就是好的慢些。
目前是真没办法把黎群光弄出来,不过能治好伤、能活命,已经很好,顾谨稍稍安心了,他当下承诺等日后空闲了,必定备重金谢柳大夫,结果被柳大夫好一顿呛。
“真有诚意的,当下就谢了,再说,你这样人,以为我不清楚你们底细?脑袋别腰上的买卖可不好做,谁知你还有没有那日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