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出来的人万不敢直接送到火堆边取暖,要先用雪揉搓手脚和胸膛,给人喂些盐糖水”
“面罩呢,戴好面罩”
“我都晓得”,黎群光突然转身低头亲了亲她嘴角,“你在家好好的,今日跟小睿一起睡吧,炭火烧足,记得给窗户留条缝”
“今日我还得出门呢”,容娘叹了口气,“王妃要往城北救济,邀我同行,我把小睿送到柳大夫那儿去,他那里铺了地龙,暖和得很”
“城北鱼龙混杂,如今这情形,北门开始接受城外难民,那边乱的很”,黎群光皱眉,看了眼正欣赏自己新皮靴的杨青,“让杨青留下跟你一起”
“跟着我做什么,王府许多亲卫跟着呢,王妃那样金尊玉贵之人,自然不会让自己立于危墙之下,放心吧”
黎群光没再说什么,时间也来不及,点点头便出了门。
几乎是百年不遇,大越由北至南到沂水一带皆被大雪覆盖,连京城也遭遇雪灾,城外境况且先不说,单是城北贫民窟里,就有许多房屋坍塌,出现冻饿而亡的男女老弱,平北王为府尹,处理这些这些事情他责无旁贷。
甚至因为死去的人太多被人弹劾,大朝之上受到陛下责骂,王妃要亲去北城施粥布药,有多少为的是可怜百姓,又有多少为的是王爷声明,容娘也说不清。
去往北城的王府车队一应从简,车马篷布未用亲王制式,只是厚实挡风却朴素无华的青布,下仆也是皆着旧棉衣。
王妃一身素服,外头披一件黑色毛料的斗篷,兜帽罩在取了钗环的发髻上,踏着一地积雪走入北城,扶起道旁下拜的衣衫褴褛的百姓,她不染尘埃的纤纤玉指抚摸上孩童肮脏红肿的面庞,拭去他们冻疮留下的胧水,温柔的就像所有孤儿的母亲一样。
还有几位官宦世家的夫人一道,她们拆下自己的狐狸毛围脖给女童取暖,将干瘪苍白妇人怀中的婴儿抱到自己怀中喂食,把厚棉袄和鞋袜赠与蜷缩在干草堆中的赤脚老人。
城北百姓积压许久的委屈憎恨一类的情绪仿佛一瞬被抚平,他们匐倒在地,一边痛哭流涕哭诉自家辛酸遭遇,一边拜谢皇恩浩荡照拂四方,大喊平远王妃长命百岁。
容娘默默帮着搭粥棚,架起灶台烧起锅炉后掌勺熬粥,并不去参与那些夫人们正在做的事情,她可怜那些受灾的人,但并不想置身他们之间,像个高高在上的施舍者。
“容娘,你怎么做这个活儿”,时雨来粥棚后头打热水拧帕子,要去给王妃擦手,见着容娘正在倒水,问了她一句,“谭夫人她们给孩子们换棉衣呢,你去那儿吧”
“不碍事,我来也帮不上其他忙,不如做点我擅长的”,容娘袖子挽到胳膊上,双手被凉水激的通红,“我看有几袋子粮食混杂了,不如煮个杂粮粥”
时雨有些欲言又止,终是算了,叹了口气,又冲着容娘笑笑,“也好,也好,你自在就行”
粥棚这里共架起十口大锅,容娘带着王府的十几个人一起忙活,很快便将水米下到锅中,因着是杂粮,须得用大火熬煮才能让粥变得浓稠,有百姓自发的从周边拾来干柴和一些已经无法再次使用的梁木,容娘向他们道谢,请这些自发干活儿的人坐到粥棚里来取暖。
“不了,贵人给了棉衣,已尽够了”,为首的老妇人拒绝她的邀请,目光望了望粥棚后头堆成小山的米粮和其他食物,又看了看身后几个少年,“咱们人穷些,难免志短,便不叫他们受这个考验了”
“那您跟我来喝碗热水罢”,容娘会意,带着她到外头靠墙的一处炉灶旁去坐,远离了堆放救济物资的棚子。
杂粮粥还在熬,有人看着,容娘便和这位老妇人坐一处说话,才知道,她带着的那几个少年,原来都是她捡来的。
“我这一生孤寡,到老了格外心软些,他们无父母,自小在城北一带流浪,四处偷鸡摸狗,有一日被强人逮住要斩去手指,我瞧着不忍心,把人带了回来,他们便认我做个祖母”
“我在城北有几间破屋出租,勉强能糊弄个半饱,如今房屋倒塌,便如天倾,往后也不知该怎么办”
“我这半身入黄土的老婆子倒无碍,怕只怕这几个孩儿又入歧途,活不成人样子”
容娘听她说这些话像是有所求的样子,轻笑着道,“您不把话说清楚,我又怎能帮到您呢”
老妇人起身要跪,容娘赶紧托住她,那几个少年也都惶恐的跑过来跪在她身后。
“夫人,实不相瞒,我的确有事相求”,老妇人抓住容娘的手,流了几滴眼泪。
原来是容娘之前随郑屏来过一次城北,郑屏租住的正是这位老妇人的屋子,闲话时说起过她的身份,这次雪灾,郑屏求了府衙管事将婆母和孩儿们暂且接去府衙厨下的空屋子住了,见到容娘来北城施粥,便想为自己捡的几个少年求个活路。
“他们已至傅籍之龄,少年人身子骨强健,不求为禁军正卒,便是能往西州做个步卒,就是大造化了”
容娘看着泪眼婆娑的老妇,又看看跪在后头的三个身型单薄的少年人,沉默了半晌。
自前年开始,大越便没有再如往年那般严苛征兵,到西州军在北境大获全胜之后至如今,要想入军营为正卒,更需诸多条件符合才行,其中有一项便是要乡老里长作保,父母族亲在籍,为的是保证正卒军心稳定,不会轻易叛变,也是想尽力让家中子息繁厚的儿郎入伍,更有利于宗族团结。
这几个少年人,不说父母在何方,怕是连户籍都没有的,想当兵,可不是只有走走后门。
容娘一时没有开口,那老妇人便叫几人磕头,阻止不及,那几个少年当真猛地磕头,其中抬头时额上血渍沁出一片,容娘啧声,皱眉去扶人。
“你这是在逼我”,她掏出帕子去给那少年擦额上血渍,“当兵有什么好的,腥风血雨里来去,难道是什么好事情”
“不怕艰辛些,只怕我老婆子没本事,叫这几个好孩子埋没了,夫人,您相信我,这几个孩子都是好苗子,只要您大发慈悲,给他们条路走”
“罢了,今日先这样,旁的事情,明日再看”
容娘没有给她准话,也不再继续这个话题,给人处理了额头伤口便继续去煮粥,猛火灶煮的杂粮粥已经略显浓稠,米粮香气四溢,好些难民围拢过来,被亲卫挡在粥棚之外,王府女使自发张罗着组织人群排队,给大家分发陶碗盛粥。
带来的物资里有腊肉,容娘去了几方来切碎了投进粥里同煮,抽薪之前往锅里加盐,便是没有下饭菜,这一顿杂粮粥对于难民而言,也算是难得美味了。
这一日忙碌毕,离开之前,容娘走到墙角边。
那三个少年围坐在老妇人身边为她阻挡寒风,看到容娘走过来,他们目光里带有些莫名渴望。
“真想从军?”
“是”
“是”
“想”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煮八宝粥喝!
第69章 一场风寒
“那三个小子,颇有些不驯,不过天分是有一些,拳脚习得好”
黎群光从京都大营回来时天都黑了,这些日子坊市宅院门口的灯笼也亮的越来越早,他推门走进屋子,边脱斗篷边跟容娘说话。
“年岁小,学什么都快”,容娘倒了两杯热水递给黎群光和杨青,又回身布置碗筷,“吃饭了,郑娘子积的好酸菜,今日吃酸菜白肉锅子”
府衙里的小宅都没有盘炕,房间里日夜烧着炭火取暖,可到底是寒冬,天气冷下来后,做什么放桌上都冷得快,唯有各种锅子吃起来爽快便宜又暖和,再热热的烫一壶酸甜米酒,足以在外奔波一整日的疲惫。
进入腊月间后,天地风雪终于渐歇,各地将灾情上报,朝廷也开始有条不紊安排赈灾事宜,城北那边自王妃带着几位官眷去赈济过后,民间也不再有什么怨言。
受损的房屋,由匠作坊招募城北难民中青壮做工重建,一应耗费,府库承担一半,百姓自行承担一半,对于自家房屋倒塌的百姓而言,压力也算小了很多。
那日请求容娘帮忙的老妇人姓刘,容娘回家后跟黎群光提了,他也没说可行否,只是翌日自己跑去城北找到刘婆婆,将她捡来那三个孙儿带去军营试了试,的确有天分才收下的。
刘婆婆的屋舍修建完成后她已经从安置难民的大棚搬了回去,日常生活有郑娘子家人照看着,就算孙儿都不在身边,倒也过的平安。
黎群光吃下一碗酸菜肉汤泡的米饭,胃里舒服了些,他今日带兵入山野操练,午饭也没吃得上,实在饿极。
“再添一碗饭”,他将碗递给容娘,“压紧实些”
“下次直接给你们俩换大盆吃好了”
“我和杨青倒是没什么意见,只是有碍你观瞻”,接过饭碗来又是一阵狼吞虎咽。
容娘伸手顺了顺他背脊,“你吃慢些,嚼碎了再咽”
饭后一家人围着火盆小憩,窗外头飘着细碎雪花,屋里多点了几只蜡烛,照的小厅亮堂堂,杨青伸手覆在炭盆上方,动作飞快去抓火苗,摊手逗小睿,问他自己厉不厉害。
“小心真烫着你,吃个橘子罢”,容娘剥了个橘子塞进他手里,又从火盆灰底里掏出几颗饱满板栗,让黎群光给她捏开。
“对了,白日里外头好大阵仗,怎么回事”,她想起来侧头问了句,安泰坊不是官署便是豪族世家,没有商铺街市,平日总是寂寂,今日上午时兵丁来往,又有女眷哭闹和男人破口大骂的声音,府衙后院的诸多小宅都房门紧闭,没一个出去凑热闹的。
黎群光神色如常,把板栗握在虎口处一用力便捏开来,剥出果肉给容娘和小睿吃,投喂完板栗才慢悠悠说道,“鸿胪寺卿王大人家,贪墨公银,族亲在祖地儋州大肆卖官鬻爵,家中祠堂违制,欺上罔下,成年男丁皆贬为庶人,徙三千里,女眷弱童卖为官奴”
“王家是张国公府姻亲”,黎群光抬眼看着容娘,“这便是,给顾府和王妃的交待,也是给张国公府上的敲打”
扬州投毒一事,有王爷母妃张国公家族的影子,顾府是扬州地界的累世大族,有二老爷在朝官至承宣布政使,又有三郎在北地为郎官,功勋不菲,王爷西州骑还有赖顾诤的粮草军饷,并非是京城世族可以任意欺辱之辈,国公府做阴私之事未能成,便要承受事情败露的后果。
张国公府与鸿胪寺卿王大人府上,是几代都有联姻的世交,如今王大人家被抄,家眷流离,国公府算是自断一臂,失了一大助力,还与平远王离心。
“这弯子绕大了,到底是王爷外祖家,尚有几分情面在”,容娘叹气,自觉这些纷争纠葛复杂,不是自己能够看得清楚,又想起件事来,“若说离心,那日王妃邀我过府喝茶,还见着位如夫人,是国公府上送去的,我看她容色艳绝,穿用华丽,是得宠爱的,待王妃也恭谨,不像是有嫌猜的样子”
“单瞧这些你瞧得出什么”,黎群光失笑,伸手敲她额头,“不过你也不用管这许多,叫你喝茶,就只是喝茶便算”
“说起喝茶,今日郑娘子送我好新鲜猪骨,明儿炖肉骨茶给你们吃”,索性也对那些事不感兴趣,容娘将话题转回自己这个小家里来,“你们明日可早些回来”
“明日不用去大营,就在府衙点卯,白日无事我便回来陪你”
小睿已经趴在杨青怀里睡着了,杨青也有些瞌睡,黎群光放低声音,将另外两个炉子拎过来,把炭盆里烧的火热的碳移到两个炉子里去,又在上头覆新碳,分别放进两间卧房里去。
容娘将厨房里坐在灶上的热水提来,让几人挨个儿洗漱,天冷后小睿都是跟着杨青一起睡,洗了脸和脚,便让杨青抱着他去睡了。
又往脚盆里添了些热水,容娘和黎群光一起洗脚,一大一小两双脚挤在深口木盆里,小些那双脚踩着大的那双,不住将热水往他小腿上撩。
“三郎来信说,年节要来京城”,容娘和黎群光面对面坐着,她今日疲累,俯身趴在黎群光膝上,“也能见到阿杞,咱们从扬州上京城没多久,她和临福就去西州照顾三郎了”
“我知晓,他带匈奴王帐的使者来京面圣,还有一批西域胡商,这么多年来,北地民生凋敝,商路是时候重开了”
“他信里还说,叫你准备着些,不将你揍得满地求饶,他不姓顾”
“哼”,黎群光嗤笑一声,“我自是随时恭候,就怕他言而无信”
“三郎自小也是膂力过人,你不见得能胜他”,容娘仰头眯眼笑着看黎群光,面容狡黠而又可爱动人。
“胜不胜得他两说,欺负你是肯定没问题的”,黎群光伸手捧住她的脸颊,低头凑上去,嬉闹挣扎间洗脚水泼了一地。
玩闹过头的下场,便是第二日起来就开始头疼了。
容娘只觉得浑身无力,后脑坠坠的疼,嗓子也哑了,开口只能发出微弱的气音,“啊,我、喉咙,疼”
“别起了,你先捂着,我多端个炭盆来”,黎群光把被子给她捂得严严实实,披上衣裳出去檐下烧炭盆,又去厨房生灶火烧水,回到房间摸了摸容娘额头,有些发烫。
他转身出去扣杨青房门,小睿翻了个身继续睡,杨青被他拖着起来去找柳大夫,“容娘风寒了,你去找柳大夫来,就说她有些热症,嗓子也哑了,头还疼,没力气,快去快回”
杨青听见容娘病了,也清醒过来,脸也没洗,袜子也没穿,趿上靴子便往外跑,一刻钟便至柳大夫医馆。
医馆此时还没开门,他径直绕到后头跳墙进去,翻窗把柳大夫晃醒,“柳大夫,快跟我去一趟,容娘生病了”
“……”
没成想柳大夫床上竟然还有个光着膀子的陌生男人,睡在里侧的柳大夫本人睁开眼睛一脸疑惑的看向杨青,“你他妈没毛病吧”
“这,这”,杨青瞬间脸胀的通红,拔脚就往外跑,“对不住对不住,打扰了打扰了”
柳大夫气的倒在枕头上喘气,气不过,又一脚将身边那男人踢下床,“你也该滚了,就不送了”
只着单裤的高大郎君从地上站起来,也不气恼,捡起散落床头的衣衫一件件穿好,拿柳大夫桌上的白玉冠束了发髻,把自己那支剑戟形状的绿玉钗放到枕头下,凑近柳大夫耳边说,“琢玉儿,你我之间,已无妨碍,别躲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