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挺好的,容娘如今过得好,我就放心了”,他攥了攥容娘递来的帕子,重新笑着说。
世上事哪有尽如人意的,命里无有那个缘分,少年时一点朦胧欢喜,也自该妥帖珍藏,往后岁月不再提起。
说了会儿话,又提起西州诸事安排,顾谨揶揄看了眼黎群光,“北地军中还需军师坐镇,不过开春后予娘和闻人夫人要回京城”
闻人家本就是世族,只是军师闻人纪一族从前在京都声明不显,跟随平远王在北地征战十年,军师出谋划策功勋不菲,早便授了勋爵,若有朝一日回朝,朝堂之上立时便有他一席之地,闻人家的地位自然也跟着水涨船高。
“予娘年岁不小,回京来是为择婿”
顾谨又看了眼容娘,予娘偷跑去上河的事情他是知晓的,那时他人在云中城,黎群光要娶一位陈姓女娘的消息传来,他气的一剑斩断庭中桂树。
但又知容娘不是轻易能被裹挟着做决定的人,他没有立场阻止,倒是闻人予气冲冲跑出了西州城,后头又被黎群光派的人送回,军师大怒一场,险些对个女娘动用家法,叫人拦下来,闻人予自那时起便被卸下军中职务,拘在闺中。
“等她择定夫婿,我与阿容再上门道贺”,黎群光态度坦荡的看着顾谨,“你无需多做试探,我满心只有阿容,不会让她受委屈”
容娘轻笑,回握黎群光温度炽热的手掌,并不介意顾谨提起闻人予,她至今还能记得那位予娘咄咄逼人的姿态,脾性相当率直暴烈的样子,只是没想到,如今也要随家人回京城择婿了。
女娘婚事,也不好过分议论,顾谨喝着芝麻茶,不再提起这些事,转而聊些北地趣事给容娘听,或是黎群光从前的一些事迹,很快便到晚饭时候,容娘这才起身去厨房忙活。
她出去后,顾谨和黎群光才又说了些公事。
黎群光被弹劾一事似乎只是个小小试探,自雍王伏诛后蛰伏至今的诸方势力,却在这以后都开始活动起来,暗地里使了些绊子,做了些手脚,无关痛痒却又让人厌烦,平远王回京后的处境本就不大顺畅,如今更是有些步履维艰的感觉。
“若能一世在西州,便能一世快活”,顾谨想起阿姊,“可万事不由人”
“人定胜天,万事无惧”,黎群光扒拉火盆,将那几个小红薯扒拉出来放进小箕抖了抖灰,塞进顾谨手里,“家里没有雇仆,我要去厨下帮忙,杨青带着小睿在隔壁,你去找他们吃这个”
晚饭后杨青洗碗,容娘收拾小孟和焦榆住过的那一间屋子给顾谨住。
安睡一夜后,顾谨精神头看着都要饱满些,他仍旧换上容娘给黎群光备的那件新衣,站在檐下束发,还没等吃过早饭,便有王府的人来请,他入京还没见过王妃,匆匆跟着去了。
至今日为止,离过年便只剩下两天了,容娘如今自有一个小家,却觉得比往年在顾府筹备还让人心燥。
“带你去个地方”,容娘正在小仓库里盘点家中食材的时候,黎群光进来找到她,“昨日便想着带你去的,被顾三郎打乱我安排”
他给容娘罩上一件兜帽披风,嘱咐杨青看好小睿,赶着马车带容娘出了门。
“若叫人看到你赶车,岂不又要被人弹劾”,容娘掀开车帘,将侧脸挨近黎群光脊背,城里道路平直,一点也不颠簸,她就这样靠在黎群光肩背,笑着跟他说话,“有损指挥使威严”
“外头吹风,你进车厢里去”,黎群光也侧头蹭了蹭容娘面颊,“随他们弹劾,再差也不过是守西州,届时,便带你草原上骑马去”
不过一刻钟,马车经过汀前街,停在了浣花巷里焦榆家宅旁边。
“来焦榆家做什么?”
“不是他家”,黎群光摇头,走到焦榆家隔壁的小宅门口,他伸手推开了那扇清漆大门,回身向容娘伸出手,示意她来。
“是咱们自己家”
府衙里居住环境的确好,但终归没那么自在,再加上住的多是官眷,容娘和那些夫人们根本说不到一处去,反而受她们排挤。
黎群光早就想着要带容娘搬出府衙,便从焦榆手上买了这一处小宅,打算慢慢修葺,等明年开春,便可以给容娘一个惊喜,搬到这里来住。
动作提前,也是因为近些日子京里风向有些变化,黎群光受了罚,府衙里人见风使舵,往日有积怨的便无所顾忌起来,闲话更多,让人听着心里烦闷,干脆趁着新年前带容娘来这里看看,若觉得好,明日就搬出府衙,新年便在新宅里过。
“有些匆忙,院子里还没规整好,本想明春再搬来,给你植几颗桂树”
“院子不太大,房间是够用的,还有一口甜水井,你定然喜欢”
“这边不好打地龙,便找人盘了火炕,比府衙那边暖和”
黎群光牵着容娘里外看了一圈,带她去到他们俩以后的卧房,按照容娘习惯摆了立柜大箱木架案几之类,没有架子床,靠窗靠墙盘了一张炕床,铺着厚实棉褥。
“城东有位木匠,听说他打的妆台女娘们都爱用,你看看,可还合心意”
“哪有不合我意的”,容娘没心思看什么妆台,她满目盛着黎群光,伸手环抱他腰腹,靠在他胸前,“你这样好,叫我拿什么待你呢”
“只要你喜乐无忧,我就什么都好”,黎群光抚摸她身后披散的长发,“原是我闯进你平静安宁的生活,带你离了亲朋故旧,你若不好,我心有愧”
外头天地冷寂寂,没有燃炭火的屋子里也是冷寂寂,心窝子里却柔软温暖的不成样子,这半日,两人便在小宅度过了,容娘对新居处处都好奇,挨着仔细打量遍,心里越发欢喜。
“烧一烧炕暖暖屋子,明日就搬过来”
都不是做事拖沓的人,说了要搬,便立时准备起来了,回到府衙里容娘便开始指挥一家子人打包行李,好在也没住上多久,还没攒下多少家当,翌日三辆马车便装完了,剩下一所空荡荡的宅院,又恢复了从前的冷清寂静。
“也好,趁着年前搬了,刚好能在新居热热闹闹过个年”,焦榆来帮着他们搬家,孟若衡也已经等在浣花巷了。
容娘下马车后除了身上斗篷,要跟着往院子里搬东西,黎群光捡起她斗篷又给她罩回去,“这里不要你忙,进屋子里去,小孟在里头”
不只卧房里盘了炕,堂屋里也起了个小火塘,比炭盆好用,可以在上头架小灶,平日可以烧个水煮个茶,容娘觉得铺上铁丝网大概还能做烧烤吃。
“你们学堂放假了”,孟若衡身体不好,做不得搬行李这种重活,一早便先过来帮着生火了,“这几日更冷些,你身子还好?”
“早几日便放了假,学生们要到开春后才回学堂”,孟若衡起身来迎人,容娘按着他坐下继续烤火,他往一边让了让,“黎大人请人来这边盘炕,焦大哥也请他们顺便给隔壁盘了炕床,屋子里热的穿不住棉袄,我也没再风寒”
一直吃着柳大夫的药,孟若衡的确是没有从前在梓桐时那样虚弱了,虽病症不能根治,但他活着的每一日于他而言都算是上天额外的恩赐,有更多的时间去看这个世界,去回报待他好的这些恩人,他已经很满足,也很感恩。
行李全都搬进院子里后,众人又在容娘的指挥下将东西归置到各处,忙碌大半晌,午饭便是杨青跑去街市上正店叫的一桌席,这样寒冬腊月的,送来免不了已经冰凉,也只好草草填完肚子继续忙。
不过今日迁了新居,总是要开伙宴请亲朋吃点好的,晚上那一顿便是容娘来准备。
这里的厨房要比府衙那间小茶室改造的宽敞许多,容娘十分满意,她们在府衙里用的那些餐具都是进京后买的,这次也都带了过来,还有为过年囤的那些吃食,也一车拉了来,如今这所新宅,便算什么都不缺了。
今日匆忙,若要做上十个八个菜的,未免太费心力,时间也不宽裕,正好方才柳大夫医馆的小学徒拎了两条好肥大的黑鱼送来,说有鱼塘清淤起鱼,运了好多鱼虾来酉元坊卖,柳大夫知晓她们今日迁居,便送两条鱼来,说是晚上也来吃饭。
容娘翻了翻那两条鱼,便决定晚上大家一起打边炉,热闹又轻省。
作者有话要说:
我明天也想吃火锅!冬天了每周都要吃一次火锅,舒畅!
第72章 檐上雪
近黄昏时刻,浣花巷来了位敲麻糖的货郎,担子停在小宅墙外,他錾子和小锤敲击的声音格外特别,叮铃啷当吸引来一群孩童,围在门外不肯离去。
杨青举着火折子和爆竹往门外去,容娘牵着小睿跟在后头,她低头跟小睿讲话,“点一串爆竹,是为告知远近,此处来了新邻,也为家里添些烟火气”
见门外围着许些孩童,她推着小睿叫他去认识认识新朋友。
小孩们既嘴馋麻糖,又好奇新邻居,挨挨蹭蹭的张望着,容娘推着小睿去跟他们讲话,“我们是新住来浣花巷的”
孩童尚且纯稚,对外不设防备,很快便你一言我一句说开来,容娘将货郎担子上剩的麻糖都买下来,拿桑皮纸分作小份,“初次见面,请你们吃糖,往后多多照顾小睿哦”
“一定一定”
“谢谢陈娘子”
“陈娘子放心,我们带他玩”
这头孩子们欢欢喜喜分糖吃,那头杨青将爆竹挂在墙头,招呼一声,便都把糖塞进怀里,捂住耳朵躲的远远的,等他点燃爆竹。
一阵噼里啪啦喧嚣过后,爱热闹的小孩儿们都欢喝起来,有邻居听见声响走出院门,远远拱手道贺,叫他们空了家里来耍,黎群光和容娘夫妻两个一一谢过,寒暄几句互换姓名,就算有了交情,这是凡俗世间独有的快乐。
卖麻糖的货郎满心欢喜挑着空担子回家了,出巷口时与顾谨擦身而过,顾谨身上换了他家姊准备的衣裳,墨色大氅上用银线绣了山川星河,衬的他丰神俊朗,路过的女娘都看痴了,走着走着篮中菜蔬撞散一地。
“没来晚吧”,他自己推开半掩的院门,举起手里拎着酒坛子晃了晃,“樊楼一年只出五十坛的檐上雪,怎么样,这迁居贺礼够意思吧”
“不如给我带份酥油螺儿”,容娘正把灶上的大砂锅往下端,听见顾谨说话,从窗户口往外应声,“什么檐上雪阶下月的,不就是个酒味儿”
“你不懂”,顾谨冲她眨眼,“当年敕勒川死战,险些全军覆没,我承诺过的,若能生还,有朝一日便要请黎群光喝这世间最金贵的好酒”
“难为你还记得”,黎群光拍拍他肩头,“今日穿的好衣裳,便不支使你做活儿,屋里去坐”
顾谨笑了笑,抱着那金贵酒坛子进小厅去了,坐着烤火,跟焦榆和孟若衡聊天。
黎群光继续给容娘帮忙,打边炉用的鱼骨汤早便沸了几回,捞出鱼骨鸡架,把汤从砂锅倒入铜锅,放进去切块的芦菔和老豆腐,在小炉子上再煨一会儿,煮出来的汤色清白,味道极鲜。
北方的冬天菜蔬难得,黎群光不知从何处弄来一筐子豌豆尖,还有发的白嫩饱满的黄豆芽,早就存了许多的菘菜掰下叶子洗净码的整整齐齐,台州来的海带泡发了切段,另有口蘑和香菇拼盘,冬笋冬瓜和莲藕都切成片。
柳大夫送的黑鱼,鱼骨熬了汤,鱼肉片的削薄,下锅三五秒便能捞起来吃,容娘手上没那个功夫,是黎群光片的鱼片,再将冻结实的羊腿肉削成肉卷儿,上好牛里脊拿薄芡和盐腌制,五花肉剁成细末跟芫荽混着和成肉丸。
除要下锅煮熟的生肉生菜之外,容娘另还准备了几道小菜,煮好喷香的清酱肉切薄片,松针和柚皮熏制的腊肠蒸的流油,风鸡风鸭糟鱼攒了一盘子,蜜制的青梅子和紫苏姜开胃爽口,荔浦芋头切片蒸熟了撒上白糖便是一道不错的甜品。
“差不多时候,去巷口瞧瞧柳大夫来了没”,天已擦黑,容娘摘下围腰,嘱咐杨青出去看看,“莫不是找不着路,去迎一迎”
“他烧火呢,我去”,黎群光洗了手,放下在厨房忙碌时挽起的衣袖,往外走去,正到门外便撞见了柳大夫,他身后还跟着位身着华服的郎君。
他招呼了柳大夫一声,柳大夫却没介绍身后人,等走近了黎群光才将人看清楚,有些吃惊,正要拱手行礼,被那人扶住,“群光莫见外,同朝为官,你迁新居,我来讨杯酒水喝”
“此人无赖,你们主人家快快赶他走”
柳大夫话说的冷漠,沉着脸反手挥衣袖,啪的一声打在那人脸上,那人也不恼,仍旧笑吟吟看着他,“琢玉儿,衣袖打人可不疼,我那儿有蟒皮制的长鞭,改日给你送去”
柳大夫斜他一眼,转身自己往里面去了,也没理会黎群光,真是一点也不客气。
“寒舍简陋,让郡王见笑了”,总不好真将人拒之门外,黎群光陪着那人往里走,心里揣测这位郡王和柳大夫的关系,怕是不一般,且眼瞧着这两人也并不避讳的样子,他玩笑着问了句,“原来郡王与柳大夫也有交情”
“我与琢玉么,的确是有些交情”,郡王笑意淡却了瞬间,似回忆些什么,片刻又如常,他侧头打量这处略显寒酸却处处温馨的小宅,“群光地位如此,怎不买处大些的宅院,若是银财不趁手,我倒是于京城几所上坊有些产业”
“多谢郡王好意”,黎群光颔首,“只是家中人口不多,此处小宅已经足够了”
“倒也是,知足方才常乐”,小宅实在是小,几步便进了院子,郡王负手立在井边,望了望厨房里和容娘说话的柳大夫,眉眼弧度变得温和许多,随和道,“我不过是个闲散宗室,群光莫要唤郡王了,可称我九郎”
郡王李钦,是陛下胞妹唯一的儿子,在家族中行九,他亲近些的人,包括陛下,从来都是唤他九郎,他自己这样说了,黎群光答应的从善如流,他也不想在家里宣告郡王身份,迁居头一日的宴席,不能让容娘觉得不自在。
小厅里的大圆桌上摆满菜品,当中一只小炉,炉上架着敞口铜锅,正咕嘟嘟冒着水汽,容娘招呼大家落座。
喜烈酒的郎君们拆了那坛价值万钱的檐上雪,清冽酒香几乎瞬间便盖过一桌子菜肴,容娘不喝烈酒,也不许孟若衡和杨青沾染,只给他们到了自做的甜米酒,加红枣和枸杞煮的温热,喝下去胸口暖暖的,脸上也浮现些许红润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