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陆轻尘快要被折磨疯了, 不光是身体上带来的痛苦, 还有顾朝雨施加给他的精神压力。
相对于陆轻尘满腔的怒火,顾朝雨则显得淡定了许多。
她好像并不在意他的拉扯,又或者说早已对他心死如灰,习惯了他这副无能软弱,将所有过错都推诿到别人身上的模样。
顾朝雨漠视着他,看起来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
裴名看着两人之间微妙,紧绷着的气氛,漆黑的眸光微沉。
如今,加上顾朝雨鬓发间那簪子上的吞龙珠,便已经凑齐了七颗吞龙珠。
而他们现在将要面临的最大问题,便是对火山上守护神的献祭。
裴名利用玉微道君对他的感情,来献祭自己,以此达到召唤神龙的目的,显然只是下下策。
原本是退而求其次的选择,如今看来,此时似乎有了更好的献祭人选。
显然,比起他和玉微道君之间虚假的情感,顾朝雨与陆轻尘两人之间,长达八年之久的感情,更适合火山守护神的献祭条件。
但这个想法,也只是在裴名脑海中一闪而过,紧接着便像是石沉大海一般,消失的无踪无影。
顾朝雨和她腹中的孩子,是裴名现在留住宋鼎鼎的唯一筹码,倘若这个筹码没了,宋鼎鼎定会毫不犹豫的离开他。
与之相比,其他的一切,都显得不那么重要了。
就在裴名失神之时,玉微道君已是走近了顾朝雨,虽然没有询问,但看着陆轻尘那副恼怒的模样,他也大概猜出了顾朝雨头上的簪子,应该是跟死去的吕察有关系。
“本尊派去打探消息的弟子,不久前刚刚回来 ,贪欢城的城主并未说谎,前方已是无路,只有远处的一座火山……”
他看了一眼顾朝雨,停顿了一下:“ 我们一路走来,历经千辛万苦,各宗门弟子死伤无数,只等着凑齐七颗吞龙珠,召唤神龙,解救三陆九洲的世人。 ”
“想必顾小姐,定是不希望看到这么多人白白牺牲。斯人已逝,还望顾小姐节哀。 ”
玉微道君说了这么多,说到底也不过是希望顾朝雨顾全大局,将鬓发间的那支簪子交给他。
顾朝雨没有回答他,也没有说话,只是低着头沉默着,目光落在脚下,不知在想些什么。
玉微道君给了她时间思考,并没有急着逼她做出决定,然而陆轻尘看着顾朝雨沉默不语的样子,心中怒火顿时燃烧的更旺了。
在来到玉微道君的房间之前,陆轻尘就试图将顾朝雨的妇人发髻拆掉,但顾朝雨一直紧紧护着自己的头发,他生怕伤了她腹中的孩子,便只能不了了之。
反正旁人也不知道顾朝雨跟他之间到底和好了没有,届时出了秘境,他就会动用陆家一切势力来逼婚顾朝雨。
看见顾朝雨的妇人发髻,旁人只会以为她是为他而梳,根本没人会想起已经死去的吕察。
就算有人联想到了吕察,他们顾忌着陆家在三陆九洲的势力,谅他们谁也不会直接说出来,让他丢面子。
陆轻尘急着将顾朝雨头顶的发簪,交给玉微道君,想要尽快结束这荒唐的一切,离开秘境,便拉扯着顾朝雨来到了玉微道君的房间里。
谁知道,他给玉微道君来送吞龙珠,玉微道君却一点面子都不给他。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竟是直接戳穿了他的小算盘,那一句斯人已逝,让顾朝雨节哀,像是一记响亮的巴掌打在他的脸上。
陆轻尘又气又急,只觉得脸色臊红,他抬起手来,想要当众扯掉顾朝雨鬓发上的簪子。
然而没等到他碰到她的发丝,面前便倏忽横插来一只手,这手掌显得苍白无色,冰冷的像是死人的手一般。
那只手毫不客气,直接拍飞了他的手臂,那力度之大,竟是教他疼痛难忍,忍不住低声嘶叫起来。
“你有病……”
陆轻尘下意识的喊叫出声,可是当他的眸光对上裴名的黑眸后,他恼怒的嗓音戛然而止。
不知为何,看着裴名的眼睛,便犹如有一只八爪章鱼怪,用吸盘狠狠黏住了他的咽喉,迅速将他拖进幽深无底的海底,令他呼吸困难,几近窒息。
他想要移开眼睛,却无法逃脱那逼真的窒息感,不知不觉中,颈间却是凸起了道道狰狞的青筋,脸颊也是憋了通红。
裴名轻嗤一声,神色讥诮,淡淡移开了视线。
陆轻尘腿脚一软,竞是直接瘫坐在了地上,他双手攥着脖子,大口大口的喘息着。
而方才,那些无处可泄的怒火,似乎都在裴名无形的压迫力下,荡然无存,只余下一阵心悸和后怕。
陆轻尘额间大汗淋漓,面色又红又白,显得十分狼狈:“你对我做了什么?!”
裴名没有搭理他,只是转过身去,看着顾朝雨道:“礼物的意义,并不在于礼物本身,而是送你礼物之人的心意。”
他一向性子冷淡,很少会劝慰旁人,玉微道君看着裴名认真的样子,心底流淌过一阵莫名的情愫。
就像是看到了喜欢炸刺的刺猬,突然向他展露出了柔软的肚皮,这让他感觉到一些无措,又夹杂着无法言喻的激动。
仿佛他们师徒两人,又回到了曾经在玉峰山相处的美好时光,他们之间没有误会,更没有离心。
裴名仍是那般的信任着他。
一直沉默不发的顾朝雨,似乎也随着裴名的话音落下,回过了神,她低垂的睫毛轻轻颤了颤,而后缓缓抬起头。
她似是轻喃般,低声重复道:“不在于礼物本身,而在于……送礼物之人的心意?”
顾朝雨眼中的迷茫渐渐消失,她抬起手来,将鬓发间的发簪摘了下来,双手奉给了裴名。
裴名看着她手中的簪子,恍惚间想起了宋鼎鼎曾经送给他的礼物。
多年前,他被囚在地窖里,借着想看梧桐叶的理由,给了自己一个台阶下,只盼着再次见到宋鼎鼎。
宋鼎鼎答应了他的请求,下次来见他的时候,也如约带来了那一片梧桐叶。
那时,他欣喜至极,可直到后来他才知道。
整个海岛上,只有他的院子里有梧桐树,而那棵梧桐树也早在他被关进地窖里的时候,就被龙族公主命人拦腰砍断了。
他至死之时,也不知晓,那一片梧桐树叶,到底是宋鼎鼎从哪里寻来的。
只可惜,他终究是没来得及问,那片梧桐叶便被人践踏在脚下,随着他生命的终结,跟着碾碎进了泥土中。
裴名抬手接过了顾朝雨递来的簪子,不知出于什么心理,他并没有将簪子上的吞龙珠扣下来。
他看了簪子上的吞龙珠一眼,便将簪子转身交给了玉微道君:“如今天色尚早,若是手脚麻利些,傍晚之前,或许能赶到火山。”
玉微道君虽然也急着赶路,想要尽快离开秘境,生怕再有变动。
可他还记得裴名刚才在发高烧,若是此时赶路,以裴名现在的状况,怕是坚持不到火山,就要病倒了。
难道玉微道君将裴名放在天下苍生之前考虑了一次,他迟疑着,没有回应。
而裴名像是看透了他的想法似的,缓缓开口道:“师尊生来,便肩负天下重任,我盼着师尊谨记使命,莫要负了这天下苍生。”
这一顶天下苍生的高帽子扣下来,任是玉微道君心中再犹豫,也不好继续说什么了。
“诸位回去收拾一下行李,一炷香后,在城主府外集合。”
玉微道君只撂下这一句话,便闭门谢客,将众人赶了出去。
顷刻间,屋子里便只剩下了他跟裴名两人,裴名也想走,却被他叫住:“名儿,当初是本尊误会了你,才叫你受了这么多委屈……”
这是玉微道君对裴名迟来的道歉,他一早就想说,可他的身份桎梏着他,让他难以低下头,弯下腰,好好向裴名道一句歉。
裴名听见他的话,心中只觉得可笑。
若非是他,而是旁的人来受罚,那几十鞭子下去,性命早就没了,哪能等得到玉微道君迟来的道歉。
裴名并没有听完玉微道君的道歉,他抬起头,唇角的弧度清浅:“我并不怪你,前去神仙府盗取混沌锁,全为我私心,我心甘情愿。”
这一句话,体贴至极,完全是站在玉微道君的位置在思考问题,任是哪个男人能受得了这般温柔入骨的话。
见玉微道君面色柔和,裴名见好就收,微微俯身:“我回去收拾东西,莫要耽误了大家的行程。”
说罢,他也不等玉微道君反应过来,已是率先离开了屋子。
只留下玉微道君,神色呆滞的看着远去的背影,眸中流露出一丝淡淡的忧愁。
他派去的弟子,打探回来告诉他,那火山附近空无一人,荒无人烟。
只是偶尔火山中,隐约会传来阵阵嘶吼着的咆哮声,那是火山的守护神,在向他们发出警告。
这打探来的消息,像是证实了那日贪欢城城主说过的话,前方不再有路,有的只是一座沉默已久,随时会爆发的火山。
不知为何,想起守护火山的守护神以人为食,他心中突然生出一种不好的预感,恍然中记起了宋鼎鼎说过的话。
倘若,非要牺牲裴名才能召唤出神龙,他到底会如何选择?
是选择天下苍生,为了生来便肩负着的责任,去牺牲裴名?
还是选择裴名,为了一己之私,放任三陆九洲陷入火海,将一路人的坚持与努力,都付之东流?
也许在一天前,他还会坚定不移的给出自己的答案,可是此时此刻,他的心境却是在不知不觉中发生了细微的转变──他开始迟疑了。
玉微道君的视线实在太过灼烈,让人根本无法忽视他的目光,裴名似乎察觉到了玉微道君的犹豫,却并不放在心上。
他今日的所作所为,都是为了加深他在玉微道君心目中的地位,将多日以来的隔阂,全部消除干净。
那玉微道君对他的在意越多,将他献祭给火山守护神的这件事,便会越发顺利。
裴名此时,再容不得事情出一点闪失,他剩下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他迈步离开了玉微道君的院子,一走出去,步伐便缓和了下来。
他本就没什么东西可以收拾,只是觉得没必要再留在玉微道君身边,便借着这由头离开罢了。
裴名缓步回到自己的院子里,那杵在门外的黎画,早已不见了身影。
他正准备走进去,脚下动作倏忽一顿,缓缓低下头去,看向脚底踩住的东西。
他的鞋子向上移了两寸,露出了那被雨水打湿,沾满了泥泞的浅柿色荷包。
他缓缓眯起黑眸,隐约记起宋鼎鼎在院子外,听到他们俩人的谈话后,手中似乎掉下了什么东西。
当时,他的注意力全在宋鼎鼎身上,便也没有注意脚下掉的是什么。
而此时裴名才看清楚,宋鼎鼎手里原本拿着的,是他的荷包?。
这荷包里装着黎枝的东西──一朵干枯的野花,还有一只木铃铛。
自从黎枝死后,裴名便将这两件东西放进了荷包,安置在储物戒里,已是有许久的时间没有拿出来过。
像是那段不愿回忆的记忆一般,这荷包被封存在角落,只前两日在城主的院子里,他在储物戒中翻找东西,将这荷包拿出来过。
那时满院子跑着宗门弟子变成的猪群,正巧他在找东西时,宋鼎鼎赶来了院子,他听见她的声音,便先将荷包存放了衣袖里。
就算是在后来的拉扯中,不慎将荷包掉落在院子中,这荷包也不该在宋鼎鼎手中。?
就在裴名失神之中,身后传来一道略显沙哑的女声:“裴姑娘,你今日可曾见过阿鼎? ”
来人是顾朝雨,她今日显得气色极好,脸颊泛着淡淡的红,仿佛有什么欢愉的事情似的。
裴名回过神来,弯腰将地上的荷包拾了起来,他回过头看着顾朝雨:“未曾见过。”
他说起谎来也是脸不红,心不跳,倒叫人无法怀疑他话中的真实性。
好在顾朝雨也并没有怀疑他的话,她叹了一口气,似乎是觉得有些可惜。
而后从储物戒中,取出了吕察送给她的妆奁,递送到裴名眼前:“你跟阿鼎的关系一向好,便帮我将这妆奁交给她吧。”
裴名看着眼前的妆奁,耳边回荡着顾朝雨那句‘你跟阿鼎的关系一向好 ’,唇边轻浅的弧度,略显讥诮。
“还有一句话,劳烦帮我带给阿鼎……”
他打断了她:“既是贵重的东西,不如由你亲手交给她。”
说完这话,裴名便向前走去,步伐略显仓促。
顾朝雨在院子外愣了一会儿,轻叹了口气,嘴里不知低声喃喃着什么,面上带着一丝惋惜,转身离开了院子。
玉微道君给了众弟子一炷香的时间,来收拾自己的东西,可在陆轻尘的催促下,连半盏茶的时间都不到,众人便已经收拾好了行李,在约定好的城主府外集合。
裴名是最后一个出现在府外的人,他一走出城主府门,便在石狮子旁,看到了黎画的身影。
两人视线相对,气氛略有些凝固。
只对视一瞬,黎画便率先将视线收回。
他一早便听人说了,玉微道君已经凑齐七颗吞龙珠的事情,从那时到现在,他一直心中惶惶。
他本以为裴名会将宋鼎鼎带上,就躲在暗处偷偷观察着裴名。
可出乎意料的是,裴名从玉微道君的院子离开后,便径直回了自己的房间。
倘若裴名将宋鼎鼎藏在了房间里,那出来时,为何裴名身侧依旧是空无一人?
这让黎画有些摸不到头脑。
如今凑齐了七颗吞龙珠,若是按照计划行事,裴名应该将宋鼎鼎带在身侧,一同前往去火山献祭宋鼎鼎才对。
但都到了现在,也一直不见宋鼎鼎的身影。
难道说,裴名又暗中改了计划?
黎画实在找不到头绪,却也不敢再轻举妄动,他只能煎熬的垂着头,静静等待裴名的下一步棋。
许是因为裴名的姗姗来迟,陆轻尘的脸色极其难看,可想起方才在玉微道君房中经受过的痛楚,他也不敢对裴名指手画脚。
他强压着怒火,对玉微道君说:“都快晌午了,若是想在天黑前赶到火山,最好是加快些行程,莫要因为儿女情长耽误大家。”
陆轻尘这阴阳怪气的语气,令玉微道君略感不适,但“儿女情长”这四个字像是戳穿了他的心思,他抿了抿嘴,错过视线,眸光在人群中寻摸了一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