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担心马澐再做出什么来, 耽误了裴名朝圣, 宋家家主抬肘用力击向马澐的颈后,只一下猛击, 便让马澐短暂地失去了意识。
跟来的属下, 这才反应过来小殿下出事了, 急匆匆跑上前去。
正准备放个狠话, 质问宋家家主对马澐做了什么, 便听见他道:“只是晕厥,并无大碍。但倘若再靠近他, 我便不好保证你家主人是死是活了。”
虽是不咸不淡的语气, 看着那张狰狞可怖的脸庞, 属下也吓得不轻, 他知道眼前的人都不是善茬, 连忙接过晕倒的马澐,半扶半拖将自家主子带到了一旁。
是了,这小殿下性格乖戾,阴晴不定,他要是擅自做主将马澐带回西海,待马澐醒过来,怕是要让人扒了他的皮。
但若是由着马澐撒泼,惹恼了面前的诸位,万一马澐有个好歹,届时龙王与王妃怪罪下来,他也承担不起这个责任。
这般想着,属下只能一边联系西海龙宫的同僚通知龙王,一边默默祈祷马澐能晚一会儿醒过来。
马澐得到了控制,那玉微道君却不像是愿意轻易放过裴名的样子。
白洲看了一眼晕厥的马澐,转头对视上宋家家主,两人眸中皆是无奈之色。
这才刚开始上路,便已经招来了难缠的主儿,谁知道这朝圣的路上,还要遇见多少裴名的仇敌。
仅凭两人之力,哪里能阻止得了那么多他的仇人?
两人正为难着,宋家家主却像是想起了什么,给白洲打了个眼色,似乎是在说:要不试试策反一下玉微道君和马澐?
白洲收到他的眼神示意,不由撇了撇嘴。
宋家家主不知情,白洲却很清楚面前这两人与裴名之间的恩怨。
撇去那年龄尚幼的马澐不说,便单单是这性格孤傲如谪仙的玉微道君,被一个男扮女装的男子欺骗了数年的感情,甚至险些为裴名走火入魔。
傲然如他,又怎能忍受这种欺骗?
别说是策反,能劝得动玉微道君不杀了裴名,都已是难事。
可白洲也明白,这一路朝圣,只靠他和宋家家主之力,根本阻拦不住那千千万想要杀了裴名的人。
白洲自知亏欠裴名,若不是白琦出手阻碍,裴名何至于为一个女子沦落如此。
既然裴名铁了心要救活宋鼎鼎,那他只能倾尽全力相助。
他咬了咬牙,回以宋家家主一个肯定的眼神,而后抬起眸看向明显有些失去理智的玉微道君:“你睁开眼睛,好好看看,裴名背上的女子是谁……”
许是怕玉微道君不配合,白洲便抬手掐住了他的下巴,逼着神色恍惚的他,朝着裴名的方向看去。
涣散的目光在一片血红色中,渐渐重新恢复聚焦,他眸中隐约映出匍在湖泊中,身体努力弓起,尽可能不让后背上的女子沾到冰凉血水的裴名。
这是他第一次认真地看裴名,银白色的长发似是覆霜雪,清泠中透着孤傲,衣着淡淡鲜艳的薄柿色,犹如霜枝头上挂着的冰柿子。
眼前之人,从里至外,都不是他记忆中的模样,却显得如此真实,比那朝夕相处数载的每一时、每一刻都真实。
玉微道君觉得胸口堵闷,喉间苦涩地像是生吞了黄连,原来裴名早已知晓他那令人不耻的心思。
可裴名做错了什么呢?
若不是他道心不坚,又怎会被女装的裴名欺骗了过去。
说到底,这都怪他自己罢了。
明明自视甚高,却又做不到绝情断欲,想要比肩神明,拯救世人,心中却仍有恩怨私念,难以分辨是非。
这样的他,何以面对师门,何以撑得起天门宗掌门一职,又何以肩负拯救天下苍生,救世人于水火的责任?
绷紧的手臂,像是拉紧的弓弦骤然被松开,软绵绵垂了下去,掌心中的剑却依旧攥得用力。
下巴传来的刺痛,让玉微道君回过神来,他视线终于后知后觉落在了裴名背后的尸体上。
即便只是一个苍白的侧颜,他也认出了她的样子——不施粉黛的她,曾笑起来那么耀眼,连星月都显得黯淡无光。
可现在的她,面色惨白,眉目中透着死气沉沉的青灰色,嘴角向下抿着,被捆住的身体硬.邦邦的耷拉在裴名身后。
他的徒儿,大弟子中途放弃修仙,转而修道,一别过后再未相见。
二弟子,也就是宋鼎鼎,满心满眼皆是他,然而他却从未关心过她,以至于她因爱生恨,残害同门,最终走上了不归之途。
而那最乖巧懂事,从不让他操心的小徒儿,撇去男扮女装一说,他从未给予过裴名半分信任。甚至在秘境中,将裴名当做了随时可以为天下苍生奉献的牺牲品。
思虑之间,裴名从血水中缓缓起身,鬓发的银白被血染红打了绺,寒玉似的脸庞遍布着伤痕,即使狼狈不堪,也照旧默念着心中的祈祷。
——朝圣者裴名,愿圣山佑我妻复生。
他迈着缓慢且坚定的步伐,向前走了三步,而后心无旁骛地重复着叩长头的动作。
血水混着冰冷的湖水,从额间血肉模糊的伤口中,一行行向下流淌着。
有一滴分叉落在了睫毛上,他长睫一颤,脏污的血水便顺着睫毛根部渗进了眸中。
眼底的刺痛,并没有让裴名的动作停顿,他极其认真地遵循着鬼皇的话,三步一叩首,一步一祈祷,直至离开了他们的视线。
玉微道君看着裴名远去的身影,竟是喉间一腥,猛地呕出一滩鲜红黏稠的血。
白洲也没想到裴名对玉微道君的刺激这般大,他拿出洁白的帕子,胡乱在玉微道君嘴上擦了两下:“你若想与裴名算账,便等到尘埃落定的那一日,他如今在用这种方法,救你的徒弟宋鼎鼎……”
不知想起了什么,白洲顿了顿,瞄了一眼身旁的宋家家主:“裴名并非穷凶极恶之徒,当年宋家灭门亦不是他所为。而是天族天君为掩盖他与魔域之女有染的事实,才将知晓真相的宋家灭口。”
“不论有何恩怨,我想,你应该不希望恩施三陆九洲的医修宋家绝后吧?”
话音未落,便见玉微道君手中突然发力,一肘微曲,将那掌心之剑横在了自己颈上。
白洲本是想劝玉微道君暂时放下私人恩怨,便是策反不了他帮忙,少一个敌人也总是好的。
谁料劝着劝着,竟是让玉微道君生出了无地自容,自刎谢罪的念头。
任是白洲反应迅速,将那长刃用手中蛊盅打偏几寸,可那剑刃冰寒锐利,顷刻间便在他如玉洁白的颈间留下道深深的血痕。
幸得剑刃没有划开皮肤下的血管,白洲与宋家家主配合之下,一人按住玉微道君,另一人则动作麻利地给他包扎了一番。
见玉微道君似乎并不愿意配合,白洲失了耐心,抬手一掌挥下去,扇得他脸颊偏了偏,白皙的面上浮现出淡红色的掌印。
这一巴掌,多少夹杂了些私人情绪,用了八、九成的力度。
扇完之后,白洲慢了半拍反应过来,看着玉微道君逐渐清明的眸色,心中忍不住犯嘀咕:早知道扇一巴掌就能让玉微道君冷静下来,他何必多费那么多口舌。
“圣山尚远,裴名曾屠过魔域十城,听闻消息的魔物定会来此寻仇,但朝圣途中不能被打断,否则便会前功尽弃……”
许是刚发泄了些怒火,白洲语气平和:“你无愧天下,却唯独愧对你的徒弟,我不求你与裴名握手言和,只盼你好歹尽一次师尊之责。”
说罢,白洲也不再管玉微道君如何,连给他思考的时间都不留,扭头便扯着宋家家主朝着裴名离开的方向追了过去。
玉微道君便矗立在原地,像是一座孤山,身形单薄颤巍,一动不动的站着。
见好戏刚刚开场,鬼皇兴致颇盛,抬起两指微微一勾,便有人抬去了一顶纯黑的轿撵。
轿撵架上四面飘飘白纱,无人看清楚他的动作,只顷刻间,他便已经悠然坐在了白纱内。
数十名傀儡少年抬起轿撵,鬼皇看似无意的回过头,淡而薄的唇角轻轻挑起,散漫的眸光不疾不徐地落在了僵硬呆滞的宋鼎鼎身上。
他眸中闪烁着意味深长的光,犹如自言自语般,轻声低喃道:“孤将那修魂塔内女子修复了魂魄的事情散了出去,陆家人也快要到了罢。”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戏谑,语气虽不轻不重,却是让人不容忽视,极为有力的传入宋鼎鼎耳中。
‘陆家人’三个字,令宋鼎鼎像是噩梦惊醒,额间细密的薄汗止不住冒着,她恍若虚脱般回过神来,滞泄的眸中有了些颜色。
——三陆九洲唯有一个陆家,便是陆轻尘的家族。
陆轻尘自作孽,耐不住诱惑,与师妹席梦思纠缠不清,惹得怀了身孕的顾朝雨心死如灰。
途中他频频作恶,最终他也自食恶果,在席梦思临死之际,被一剑刺中要害,坏了命根。
陆轻尘将所有希望都寄托在了怀孕的顾朝雨身上,可最后却逼得顾朝雨当着他的面,纵身跳下了火山,成为了召见神龙的献祭。
他从小众星捧月,养了一身骄纵蛮横的臭毛病,除却顾朝雨待他真心,其他女子大多贪图他家族的荣华富足。
陆轻尘虽然混账,却也知道谁对他才是真心实意,如今失去了顾朝雨,才后知后觉发觉她的好。
可山难移、性难改,顾朝雨赴死才换来的自由,又怎是陆轻尘浪子回头便能赎回的。
鬼皇将裴名修复顾朝雨魂魄的消息,传给了陆家,陆轻尘听闻后,定会新仇加旧恨,带人前来逼迫裴名交出修魂塔内的魂魄。
陆轻尘若是知道裴名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又怎么可能放过裴名和她的尸体?
“你看得见我……”几乎是从齿间一字一顿挤出,她努力控制着即将失控的情绪:“为何要这样折磨他?”
第140章 第一百四十个鼎
◎软肋◎
对上宋鼎鼎的视线, 鬼皇毫不怀疑,若是眼神能杀死人,她早已经将他千刀万剐。
他倒也不在意, 敛住眉眼,扬着睫, 唇边的弧度似笑非笑。
傀儡少年们抬起轿撵, 不急不躁的风,将轿撵上的白纱拂起, 那是风的形状, 缥缈而无影。
鬼皇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像是重重一拳用力砸在了棉花上,毫无声息。
看着他唇边讥诮的笑意,堆积在心中的愤恨, 仿佛再无容身之处, 在这一刻倾泻而出。
宋鼎鼎冲了上去, 灵体似是一道弓箭,绷紧拉到了极致, 甚至连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 飘荡于空中的魂魄, 已是在顷刻间出现在鬼皇的轿撵内。
可她没能碰触到他分毫, 便被他周身的光晕弹飞了出去, 她狼狈落地,五脏六腑犹如刀绞般疼痛着, 喉间一腥, 却是呕出一大口鲜血来。
鬼皇侧过眼眸, 长睫微颤, 对着她上下打量一番, 看着她的神色若有所思,随即轻笑着,收回视线。
“天族真是无趣,动辄触犯天条,便是贬下凡间轮回历劫。”他把玩着指尖的玉核桃,似是不经意道:“你说呢?”
显然,鬼皇并不准备从她口中得到答案,或许只是随口一问,话音未落,轿撵已是没了踪影。
他前脚离开,宋鼎鼎痛苦的反应便减轻了许多,立于山间的鬼界兵,不知何时也已悄然散去。
方才还热闹非凡的湖泊,此刻鸦雀无声,寂静如焚,只剩下她与玉微道君,还有被宋家家主打晕的马澐等人。
宋鼎鼎没有看他们,她抬手锤了两下胸口,为自己顺了顺气。
到底是深不可测的鬼皇,约莫方才只是给了她一些警告,若不然他动了杀心,她此刻早就悄然消失地无踪了。
想起鬼皇那意味深长的神色,她禁不住猜测,鬼皇这样做,到底有何意义。
仅仅是对裴名偷盗了修魂塔的责罚?
刚才离去前的那句话,又有什么含义?
那传闻中的圣山虚无缥缈,若不是白洲刚刚说听闻过这个传言,宋鼎鼎甚至怀疑这个圣山是鬼皇随口胡诌出来的。
裴名被马澐一脚踩进湖中的画面,在她脑海中不断重复闪过,她咬了咬牙,挣扎着爬起身,朝着他离开的方向追去。
即便她耽误了片刻,他也没有走出太远,毕竟三步一叩首,他身上负着伤,背后又绑着原主的躯壳,必定走得艰难。
她来的不巧,人还未飘到深林中,已是听见了一道熟悉的嗓音:“交出修魂塔。”
那是陆轻尘的声音。
他身着宝色团花裰衣,腰间白玉带扣着红宝石,袖间金丝镶边富气逼人,脚下穿着一双鹿皮靴,明明面色红润,眉眼中却透着一丝掩不住的病态。
到底陆家是丹修世家,看来陆轻尘自从秘境一别后,回到陆家没少服用滋养身体的丹药,只是精气亏损太严重,再怎么大补也是无济于事。
陆轻尘听闻修魂塔之事,第一时间率亲信赶到此处,那身着陆家服饰的亲信们,将裴名的前路挡了个干净。
“我不管你到底是谁,今日你若不交出修魂塔,休想离开此地!”
他眼下泛着一圈青黑色,虽然咬牙切齿,但说出来的话显得有气无力。
裴名置若罔闻,恍若没有听到他的话,甚至连眼皮没有抬一下,朝着圣山的方向继续前进着。
屈膝,下跪,双臂匍在地面,身体缓缓向下压去,直至四肢完全与地面接触,他垂下头去,重重叩下。
这套动作,他已经做了不知道第多少次,即便身体僵硬,他依旧做的认真专注,每一个细节都显得一丝不苟。
陆轻尘看着裴名的动作,诧异的神色中带着些疑惑,他朝着裴名磕头的方向看去,那处只有错杂生长的几棵树,连个鬼影都没有。
——裴名在对谁磕头?
他只听闻修魂塔的事情,便失了魂似的匆忙率人赶来,还未来得及听到鬼皇让人散播的其他消息。
他拧着眉头,挥手让属下稍候,而后仔细观察起了裴名的举动。
白洲似乎注意到了陆轻尘的想法,他神色无奈地看向宋家家主,两人视线相交,眸中皆是沉默之色——裴名到底得罪了多少人。
两人心中暗叹了一口气,白洲知道再这样下去,知道消息的人越多,裴名便越危险。
裴名能毫不犹豫答应下鬼皇的要求,除却心急救回宋鼎鼎外,约莫是将全部的信任都赌给了他们。
他们怎能让他输?
白洲垂眸思量着什么,迟疑着,转过身走到一旁,取出了玉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