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思量已久,想必已经想好叫我付出什么代价了。”
重峦叠嶂的山谷中,突兀响起一道沙哑微凉的嗓音。
鬼皇嘴角噙着一抹意味深长的笑,眨了眨眼,似是君子般温润无辜:“孤怎敢叫你付出什么代价,你生命力如野草般蓬勃顽强,就怕你事后杀到鬼界来,讨走孤的性命。”
他嘴上说着怕,面上却无一丝惧色,那无畏的笑容反添了一丝讥讽。
裴名听懂他的意思,却没有说话。
不知过了多久,裴名缓缓道:“我愿一死,换我妻复生。”
他似乎早已经下定了决心,此时说出这话,脸上没什么表情,仿佛说的不是自己要去赴死,而是在谈论天气好坏般,从容淡然。
眼看他从袖中掏出了慈悲,宋鼎鼎再也撑不住,心底防线溃不成军,从喉间倏忽发出一声呜咽,近乎嘶吼地喊了出来:“不要……”
她僵硬的身体突然软了下来,下意识冲向裴名的方向,意图夺过他手中的慈悲。
然而她却直直冲过了他的身体,这时她才恍然反应过来,自己是这副半死不活的鬼样子。
眼泪夺眶而出,却在此时显得如此无用,她只能眼睁睁看着裴名举起那把弯月双刃。
鬼皇眼眸半阖,长睫微扬,嘴角显露着似笑非笑的模样:“我何时说过要你自刎了?”
裴名的动作微顿,眸底的光闪了闪,似有些不解的看向鬼皇。
“你可曾听说过圣山?”
裴名长睫轻颤:“未曾。”
“传言,一路向南的方向,那处的尽头便是圣山。”
鬼皇笑着,轻声道:“朝圣者三步一叩首,一步一祈祷,须得带着虔诚之心,磕长头至十万个,直至圣山下。”
“你携妻前往圣山,若爱妻之心能感动圣山之神,你妻自然会醒来。”
“不过,孤会将你前往圣山之事,散播出去。”鬼皇立在渔舟上,拉长了音调,轻描淡写的提醒道:“这十万长头,中途不能被打断,否则前功尽弃。孤听闻你仇人甚多,鱼和熊掌不可兼得,怕是不等到你磕到圣山,你便要丧命半路。”
从古至今,朝圣者万千,他们或是为亲人祈祷,或是为爱人祈福,却从未有人寻到过圣山。
更何况,鬼皇若是将裴名前往圣山的事情传播出去,大概等不到他出发,便会被裴名曾经得罪过的那些人堵在路上。
先不说他数年前重创魔域,那些魔修一直虎视眈眈在盯着他,便是他男扮女装,混在天门宗的这些年,曾受他欺骗的那些人……玉微道君,马澐,还有认定裴名杀了黎枝的黎画。
裴名如今本就身负重伤,若是接受了鬼皇所说的圣山朝拜,一旦开始,便要心无旁骛的虔心朝拜。
那对他来说,便是成为他人砧板上的鱼肉,毫无还手之力,只能任人宰割,被硬生生折磨至死。
鬼皇太了解,死不可怕,只怕心里仍存希望,却永远触不到光。
“或者,你也可以选择现在放弃。不过是个女子罢了,哪值得你这般豁出性命?”
鬼皇给足了裴名考虑的时间,他笑吟吟的敛住眉目,清逸的脸庞泛着些凉泽,不紧不慢道:“左右,不过是因为情蛊才爱上她。”
‘情蛊’二字,就像一根钢针似的,直戳戳插在了宋鼎鼎的心窝上,又冷又凉,刺疼刺疼的。
是了。不管裴名对她怎样好,哪怕是愿意为她豁出性命去,说到底也不过是为了那情蛊罢了。
倘若没有情蛊,裴名又怎会多看她一眼?
第138章 第一百三十八个鼎
◎兴师问罪◎
绕来绕去, 终究是又绕回了情蛊上。
宋鼎鼎仿佛将自己逼进了死地,那情蛊就像是堵在她面前的一座大雪山,难以跨越, 无法消融。
精神上的痛苦,与眼前裴名将要面临的选择, 令她感觉到内心备受煎熬。
她甚至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怀疑——难道她从一开始就做错了?
鬼皇到底是没有等到裴名的回答, 他眸中映出裴名染红的血衣。
他长睫微动,看着裴名推开了为他止血包扎的宋家家主, 弓起身子, 一手稳稳拖住她的尸体, 另一手拿起手中的慈悲,别过头将暴露在体外的箭矢连根斩断。
“裴名……”见他这样做,宋家家主红着眼, 忍不住呵止道:“不可如此, 若是不及时处理……”
这些箭矢一看便是天族特制的, 虽没有下毒,但箭头做了特殊处理, 乃是带刺的小弯钩形状, 想要拔.出箭矢便要带出大量血肉。
原本就是要承受非人般的折磨, 才能取出箭身。如今他又将露在体外的箭齐齐斩断, 那箭矢的另一端仍留在他身体里, 到时再处理起来,便要挖肉割骨, 怕是会要了他的命。
裴名抬起头, 眸光对视上那面目狰狞丑陋的宋家家主, 他漆黑的眸动也不动, 透出一丝坚毅。
宋家家主喉头滚了滚, 到底是没能将堵在喉间的话说下去——他不明白裴名为何要这样做,就如同鬼皇所说,只是因为情蛊罢了。
与其豁出性命去挽回她,倒不如与府中的裴渊换回心脏,等完全恢复了身体,再去寻找解开情蛊的方式。
他不会明白,也不能理解,一个失去心跳、感情和温度的家伙,怎么会如此执着于他的女儿。
毕竟,裴名给宋鼎鼎下情蛊是为了最后的献祭,而献祭早已经由顾朝雨完成,她也已经失去了原本的利用价值。
已没有了价值的人,值得裴名这样去做吗?
裴名像是没有听见宋家家主的阻拦,他收回视线,继续着手里的动作。
直到将背后没出的箭矢尽数斩平,他才缓缓站起身,将臂弯间的女子小心地送到宋家家主面前:“劳请伯父照顾她片刻。”
宋家家主也不知他想做什么,只能听从照做,接过女儿已经僵硬冰冷的尸体。
看着她失去颜色,变得青白发灰的脸庞,他心头一颤,面目模糊的脸颊抽搐着,不知何时,面上已是布满泪痕。
这是他的女儿,是他憎恨却又无可奈何的杀妻仇人,是数千个日夜,令他午夜惊醒、大汗淋漓的噩梦。
沉甸甸的尸体,冷的刺骨,在这一刻,他似乎终于放下了心中的执念,真正与她……也与自己达成了和解。
裴名趁着宋家家主照顾她的时候,取出一套干净整洁的外袍,套在了被染红的血衣外。
而后,他接过她的尸体,用撕碎的布条,将她捆在了自己背后。
死后的尸体,显得尤为沉重,压在他的脊背上,挤得那被斩断的箭矢,向他的血肉中没入得更深了些。
他吭也不吭,只是下意识皱了皱眉骨,将一只手臂背了过去,稳稳拖住了略有些向下滑动的尸体。
宋家家主此时才明白过来他想做什么,抿紧的唇,像是内心在激烈的斗争着。
可就在他犹豫的片刻间,那杵立在一旁呆愣许久的白洲,终于回过神,疾步朝着裴名走去。
白洲并没有阻拦裴名,而是走上前去,将那绑不牢稳的软布条,紧了一紧。
裴名回头看了他一眼,白洲从腰间的荷包里,取出一只蛊盅:“倘若想好了,便服下此蛊,启程吧。”
说罢,他将蛊盅递给裴名,自己则低下头,不知从哪里取出了两件厚墩的棉衣,叠得四四方方,绑在了裴名的膝盖上。
“此途遥远,绑上这个才能撑的更久。”白洲瞥了一眼鬼皇,神色似有怨怼:“我倒是也对圣山祈福略有耳闻,听闻那些朝圣者都会在膝间绑些东西,想必鬼皇不会如此小肚鸡肠,连这都不允吧?”
鬼皇面对这阴阳怪气的质问,只是眸中含笑,未说不允,也不生气,便被白洲默认为了同意。
裴名显然没有心情计较这些,那绑在腿上的棉衣,对他来说可有可无,但见白洲一幅半死不活的神色,心中说不上来的感觉,却也没有驳了白洲的好意。
他看了一眼被茂茂山头遮住的熹光,将掌心里的蛊盅攥了攥。
虽然白洲没有说蛊盅里装的是什么,想必就是些短暂能让身体恢复生气的蛊虫。
他没有吃,而是将蛊盅还给了白洲。
裴名就在白洲不解的神情下,朝着南边的方向,缓缓跪了下去。
这处临山环水,湖泊清澈见底,倒映着云霞的水面荡起层层水波,膝盖上捆着的棉衣全然浸泡在湖水中,瞬间便涨大了一圈。
他双臂向下放去,染血的掌心拍在水面上,脊背内的箭身被挤压得更深。
额头重重叩在湖中,身子匍匐着,待起来时,额间沾上了湖底的污泥,还有不知是汗水或是湖水的水珠,蜿蜒着从下巴滴落。
他恍若未见,也不管身上脏污,起身向南继续走去。
三步一到,裴名便重复着长跪的动作,直至路过鬼皇身旁时,他刚刚叩下身子,便听到远处传来一道冷声:“裴名——”
在天门宗朝夕相处数载,即便不用回头,裴名也知道来人是谁。
他不闻不理,只在心中默念着:朝圣者裴名,愿圣山佑我妻复生。
那道声音再次响起,只是离得近了,这次挡在了他身前:“本尊该唤你徒儿,还是神仙府府主?”
玉微道君垂着眸,清隽的面微白,敛着长睫,神色冷如冰霜:“你欺本尊数载……难道便没有什么想要解释的?”
他话音中隐去的那一段,旁人听得一知半解,宋鼎鼎却明白他的意思。
那些在天门宗朝夕相对的日子,即便玉微道君至死不愿承认,但日久生出的情意是真的。
倘若裴名只是他记忆中的小徒儿,那么他心中的负罪,仅仅是责怪自己生出了不该有的感情,责怨自己为师不尊,为人不表。
可如今,裴名却从他乖巧的徒儿,摇身变成了一个男子,还是那叱咤三陆九洲,令人闻风丧胆的神仙府府主。
他难以接受这个事实,回到天门宗后日夜不思,辗转反侧,即使裴名此刻就以真身出现在他眼前,他脑海中浮现出的仍是那个言笑晏晏,温柔善良的小徒弟。
想到这里,玉微道君负在身后的手臂轻颤着,那藏于袖间的长剑一寸寸崭露,剑刃点在湖面,风吹过,仿佛听到嘶嘶鸣叫。
“回答本尊。”他的声音在发抖,紧紧抿住的薄唇,隐约泛出一丝血色。
裴名却置若罔闻,像是根本没有听到他的质问,更没有看到他压抑到临界点,积压到即将要爆发的情绪。
手臂叩下,匍下身体,额头重重抵在湖泊中,藏在水中的石头尖锐,只一下便撞得额间渗出殷红。
背后的尸体无力地跟着他的动作向下垂去,僵硬的关节硌着他的后背,他极力撑着她的躯壳,尽可能不让她的衣衫被湖水浸湿。
看着裴名小心呵护的动作,玉微道君再也忍不住,他仙风道骨的白衣在风中凌乱着,无力垂着的手臂倏忽绷紧,挽着手中的剑,朝着裴名刺去。
宋家家主毫不犹豫地扑了上去,他这些年虽然藏身在神仙府,却从未有一刻懈怠过,便是为了有一天能亲手血刃仇人。
白洲慢了一拍,反应过来,记起面前这毁容的男人是宋鼎鼎的父亲,倘若她父亲有个好歹,怕是要记在裴名头上。
便连忙抬手扔出袖刀,打飞了玉微道君毫无章法袭去的剑刃。
见玉微道君似乎失去理智般再次挥剑,他忍不住怒呵:“你是想让自己的私心,闹到天下皆知吗?你将天门宗的声誉置于何处?”
说着,白洲瞥了一眼立在远处的马澐。
马澐是西海龙族的皇子,待从秘境出来后,便回了龙族养伤。
此次在秘境中,他受到了不小的惊吓,一连在宫中不吃不喝了几日,出来第一件事却是命人去打听神仙府的消息。
原本神仙府遗世独立,数万年也没人找到过神仙府的具体位置,刚好此次天族和鬼界派人围堵了神仙府,他的人便也顺藤摸瓜找到了神仙府所在。
盯了没几日,见裴名出来了,便立即赶回去禀告马澐。
马澐虽然恼怒裴名的欺骗,可在秘境这些日的相处中,他早已经将对裴名的热情,渐渐转移到了帮助他数次的宋鼎鼎身上了。
前来此处,与其说是兴师问罪,倒不如说是,想要看一看宋鼎鼎过得好不好,是否需要他的帮助。
可他看到的不是那活生生的宋鼎鼎,而是一具失去温度的尸体。
他看着裴名背上绑着的女子,脚下像是坠了千斤重,如同脚趾被钉在了地上,却是沉甸甸的,一步都走不动。
旁人的吵闹,只显得嘈杂,马澐愤怒,憋得脸颊通红,却动弹不得,喉头滚了又滚,也发不出一点声音。
守在他身旁的属下,看出了他的异常,连忙唤道:“小殿下……”
马澐在属下一声声的呼唤中,猛地被拔了出来,那些模糊遥远的声音,一下变得近在咫尺。
他大口喘息着,嗓中憋着哑意,像是在强忍着哭腔。
怎么就死了,怎么会变成这样?
马澐大步朝着裴名的方向走去,抬起的腿毫不留情地朝着裴名的脑袋上踹去,他似乎忘记了眼前的人,本是令人闻风丧胆的神仙府府主。
他冲上来的突然,宋家家主和白洲只顾着盯着玉微道君,却是不小心将他忽略了。
待两人反应过来,裴名已是狠狠挨了一脚,他丝毫没有挣扎,迎面被马澐踩进了湖水里,脸庞与湖中的碎石摩擦,血水从中缓缓晕染腾起,浸红了他的周圈。
完
第139章 第一百三十九个鼎
◎折磨◎
马澐并没有给裴名缓冲的机会, 带着压抑已久的愤怒,一脚脚接憧落在裴名的后脑勺上。
血染的湖泊鲜艳妖冶,仿佛数朵血花盛开绽放在湖面, 宋家家主慢了半拍反应过来,连忙上前架住了马澐的双臂。
马澐正是年轻气盛时, 即便双臂被桎梏住, 两脚还不忘倒腾着朝着裴名的方向踢去,喉间发出杀鸡般的吼叫:“为什么这样对阿鼎!为什么……”
他吼得撕心裂肺, 倒让宋家家主不禁愣了愣。
他看的出来, 马澐的怒火并不是因为遭到欺骗, 而是为了裴名背后绑着的尸体。
没想到,他那性格卑劣不堪的女儿,竟也有人不畏生死, 如此真心相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