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结界,外人看不到里头,更听不见结界内的声音,不夜帝君冷眼瞧着天君,也不开口,只是看着他。
那力如千钧重的视线,压得天君抬不起头,此事说大便大,说小也小,就看不夜帝君愿不愿意协助他撒谎了。
他一言不发,已至中年,却还像是做错事的孩童,在不夜帝君面前毫无气势可言。
许是沉默了半晌,不夜帝君终是移开视线,叹了口气:“罢了,此事回去再请天帝定夺,先解决了眼下的麻烦。”
这便是默认了,要帮天君摆脱麻烦。
天君松了口气,只要先将眼前的事情摆平了,未将此事闹大,保住天族与他的声誉,此事便成了他天族的内务家事。
哪怕天帝责罚于他,顾着天族声誉,也不过是罚他闭门思过万把年,苦熬过去便是了。
届时他将责任揽到自己身上,天帝那般宠爱裴渊,定不会怎么了裴渊。说不准,还要想办法帮裴渊恢复,以堵住天下悠悠众口。
见不夜帝君如此冷静,天君心里得到了些慰藉,他面色坦然了不少,听着不夜帝君声音徐徐,安排着接下来的事情。
“他该是宋家人不错,他的血能灼伤我们二人,众目睽睽下,想要装作不被灼伤很难。因此,我们便反其道而行,在每个人身上都制造出被灼伤的痕迹……”
倘若每个人接触到宋家家主的鲜血后,身上都出现了不同程度的灼伤痕迹,这便可以证明宋家家主的身份是假,那血有问题,不光可以灼伤天族后人,亦可以灼伤普通人。
如果连宋家家主的身份都经不住推敲,那他方才所说的话,也就都成了谎言。
不夜帝君原本不想如此,只是事关重大,他也是无可奈何。
他掌心中幻化出六、七张炎火符纸,分派到几人手中,让他们将炎火符纸覆在手臂上。
这符纸贴在皮肤上,冰冰凉凉,只需掐个口诀,符纸便在手臂上消失的无影无踪。
“除却我与天君二人,待触碰到他的血,你们便掐诀催动此符纸,符纸会在皮肤上燃烧起来,造成被灼伤的假象。”
叮嘱过后,几人更衣,穿着上同样的衣着打扮,头上戴上斗笠帷帽。
天君挑选的这几人,皆是天族可靠的亲信,身高体重乃至于身形,都与他们相差无几。
他们乔装打扮好,陆续走出了结界,天君正准备走,却被不夜帝君喊住:“天君留步。”
不夜帝君很少这样正经得称呼他,倒叫天君愣了一愣:“帝君还有话要叮嘱?”
“晟同君……”不夜帝君迟疑着,白如覆霜雪般的睫羽忽闪两下:“你与他到底怎么回事?”
原本以为会被教训几句的天君,神色微怔:“往日晟同君并不这样,他今日似乎有些反常……”
但具体哪里反常,天君也说不出来。
更何况,他只顾着紧张自己的事情,担惊受怕,唯恐当年之事兜不住,曝光于众。
却不曾注意到,晟同君方才的情绪波动与异常。
只是晟同君明明想好了用这样以退为进的方式应对,却不曾与他知会一声,真是将他吓得冷汗淋漓,差点以为晟同君被裴名策反了。
见天君说不出个一二来,不夜帝君也不再询问,只是紧皱着的眉头,没有舒缓半分。
他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但倘若宋家家主说的都是真的,那晟同君也是此事的参与者,此事暴露于众,对晟同君来说并没有好处。
这样想着,不夜帝君稍稍心安,挥袖一甩,结界顷刻即破。
等候多时的众人,只见约莫七个穿着相同,头戴黑色帷帽的男人现身在眼前。
那几人都经过特殊训练,乃是为天族后人而存在的。
他们从小便要模仿天帝之子的行为举止,经过层层筛选,只为在关键时刻,鱼目混珠,保护天族后人的安全。
没想到却在此时派上了用场。
天君选了三人,而不夜帝君只选了两人,共七人,行走间足下生风,帷帽垂至腰间的黑纱遮住了面容,一时间让人辨认不出谁是谁来。
晟同君对着属下偏了偏头,示意下属前去迎接那手臂鲜血淋漓的宋家家主。
下属送上一卷纱布,示意宋家家主先止止血,但宋家家主并不领情。
看这阵仗,他便知道,晟同君不安好心。
谁知道,他们天族又有什么阴谋诡计在等着他。
他步伐缓慢,掌心被刀刃割开的弧度,绽着血肉,模糊不清的纹理中,渗透着妖丽的艳红色。
被烧毁后的面容,像是剥了皮的□□,新长出的嫩肉错综着狰狞的窟窿,宋家家主面色沉稳,却没人知道,他此刻到底有多紧张。
于天族而言,他不过一只蝼蚁,他奈何不了天族,更做不到手刃仇人,为他死去的父母妻子,亲人好友雪耻报仇。
这是他最后的机会。
——若不能就此将他们天族人拉下神坛,为裴名洗清罪名,他将不得好死,九泉之下也无颜面对冤死的宋家人。
数万人的视线,都在此时凝聚在他的手掌心上。
许是怕血不够,宋家家主拿起手中的利刃,毫不犹豫地照着那道刚刚凝住的伤痕上,再次划下一刀。
这一刀,深可见骨,森森白骨悬在肉中,鲜血迸溅得到处都是,看的众人纷纷肉疼,甚至有人别过了头。
他似乎察觉不到疼痛,一刻都等不急,拽起为首那人的手臂,撸起衣袖,便迫不及待地将掌心攥成拳头,要将血滴下去。
第136章 第一百三十六个鼎
◎这是我欠你的◎
就在那血液将要坠落时, 晟同君掌心一翻,在众人还未反应过来之前,将宋家家主振飞了出去。
他足足摔出去十多米远, 幸好挨着湖泊,人落在了水中, 没什么妨碍, 只是被仙力震得吐了两口鲜血。
晟同君突然出手,让众人纷纷不解, 他不慌不忙地解释道:“方才是我思虑不全, 他离得太近, 万一想要暗害不夜帝君与天君,我等若是毫无防备,岂不是让他得手了?”
宋家家主整个人栽倒在碧绿的湖水中, 浑身湿透, 狼狈至极, 看不出面目的面上带着怒色:“你这是,反悔了?!”
“谁说我反悔了?”晟同君笑着, 挥手让属下端来一只银盆:“喏, 你将自己的血存放在这里, 而后由你指定一人, 上前一试。”
宋家家主对晟同君恨之入骨, 他说的每句话在宋家家主眼中,都是阴谋诡计, 或是在暗中预谋什么。
可此时, 他孤身一人, 单枪匹马, 在这众众天族兵将与鬼界人中, 并不占上风。
只要晟同君扯出来的理由光明正大,他便反驳不了,只能选择被迫接受。
宋家家主面带不甘,却又无可奈何,他咬牙道:“拿盆来……”
他接过银盆,检查过盆中并未做什么手脚,才冷声道:“众目睽睽下,你若在盆中做什么手脚,定不能毫无破绽,望晟同君行事之前三思。”
说着,他将掌心攥紧成拳状,像是想将内心的愤怒发泄出来,憋红的眼眶隐隐闪烁着泪光。
血液倾注而下,犹如一条断线珠帘,不过多时,盆中已是凝聚了小半盆的鲜血。
见他还想再挤些鲜血出来,晟同君冷嗤一声:“够了。”
说罢,他便让人将银盆从宋家家主手中抢了去。
他微微扬首,眼皮微垂:“你自己选定一人,帮你试验,免得说我天族耍心眼。”
宋家家主闻言,苍白的唇颤了颤,视线在密密麻麻的天族人身上转了一圈,最终将目光落在了那片黑压压的人群上。
他撕扯下衣袖一块布料,随意将掌心包裹住,血液侵染透了布料,他却似乎察觉不到疼痛似的,伸手一指:“我信不过天族人,可否向鬼皇借人一用?”
鬼皇原本是端着看戏的模样在旁观,此时被点到名,倒是笑吟吟地点了头:“可。”
被指到的黑衣人有些懵,但还是听着鬼皇命令,走向了天族人中,接过银盆,往戴着黑色帷帽的男人手臂上倒了一滩。
他动作麻利,让屏住呼吸的众人,瞪大了眼睛,纷纷朝着那男人光滑的手臂上看去。
饶是宋家家主也是忘记了呼吸,心跳犹如擂鼓般,在耳畔咚咚响起。
血液滴下去的瞬间,头戴帷帽的男人忍不住一哆嗦,黑纱随风摇曳,鲜血侵进皮肤的纹理,犹如开在地狱的曼陀罗花,绽开了一朵形状不规则的血花。
似是被点燃的纸张,红色的星星点点快速在手臂蔓延开,他身形微动,喉间却低哼了一声。
随着在场人的惊呼,宋家家主松了口气,宋鼎鼎却忍不住蹙起了眉。
天族定然不会这般任由宋家家主牵着鼻子走,那这被灼伤的人,到底是怎么回事?
耳畔充斥着天族众人激烈的争执。
“难道他方才说的都是真的?此人便是宋家最后的幸存者?”
“若他的身份不假,那他所说也皆是事实,天君岂不是……真的与那魔域之女私通了?”
“魔域与天族势不两立,如若他说的都是真的,往后天族还如何服众?”
“不不,这不可能!太子渊数万年来,造福三陆九洲,以天下苍生为己任,怎会用一个魔域孽障的心脏?!”
……
黑衣人也是看热闹不嫌事大,他饶有兴趣的听着那些人的质疑与慌乱,拿起银盆又走向了第二个头戴帷帽的男人。
这次,血液刚一沾到男人的手臂上,便听到男人发出一声近似哀嚎的呜咽声。
他的手臂竟像是被点燃的蜡烛,唰的一下腾起灼热的烧痕,他疼的连忙拿手拍着被灼伤的手臂,却也减少不了半分疼痛之意。
不等众人反应过来,黑衣人已是拿着银盆,走向了第三个男人。
与第二个人一样,男人发出痛苦的低吟,哪怕带着帷帽,众人也察觉到不对劲。
不夜帝君和天君只有两个人,怎么黑衣人都用血试到第三个人,他们却都被宋家家主的血灼伤了?
众人还未想通其中的关键,宋鼎鼎却已经反应过来了天族的阴谋。
她便说,天族怎得敢如此配合,原来是在这里等着他们。
不夜帝君和天君定是会被宋家家主的血灼伤,但在众目睽睽下,想当众掩盖被灼伤的痕迹很难。
所以他们反其道而行,只要让这几个人掐个法术,在触碰到宋家家主的血液时,伪造出被灼伤的模样,便能混淆视听,让众人以为宋家家主的血有问题,任是谁去都能被灼伤。
这样宋家家主证明不了自己的身份,方才他说的话,自然而然也都成了无稽之谈。
晟同君真是卑鄙,竟然想出这般无耻的法子来。
宋家家主也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了他们的阴谋,他面色煞白,喉结不住滚动着,嘴角向下抿着,时不时抽.动着,像是在嘲笑自己的天真和愚蠢。
竟然妄想着,那不夜帝君会是君子作派,不与天君等人同流合污,会为他宋家主持公道。
他却是忘了,天族的颜面声誉胜过一切,不夜帝君又怎会打自己的脸。
人群中反应过来的人,越来越多,他们喊叫着:“这血有问题!你们看,他们都被灼伤了!”似是兴奋的欢呼,又像是胜利者得意的呐喊。
那黑衣人还在继续,宋家家主却已经无心再看下去,他从袖间取出匕首,掌心摩挲着锋利的刀刃,缓慢地,艰难地从湖泊中爬了起来。
倘若不能为裴名正名,不能为宋家讨回公道,那他便是拼死,也要让晟同君与天君付出代价。
宋家家主一步步向前走去,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头戴帷帽的几人身上,任是谁也没有注意到,默不作声走在人群中,缓缓朝着晟同君前进的男人。
只有宋鼎鼎看见了他。
她知道他想做什么——他要与晟同君同归于尽。
她看着他决绝又单薄的背影,脸庞一阵冰凉,待她回过神来时,才发觉自己已是泪痕遍布脸颊。
她无比痛恨现在的自己。
晟同君是因她栽赃陷害赤离君,才迁怒于宋家,即便宋家灭族的原因错综复杂,就算没有晟同君,天君也会派其他人动手。
可到底说来,晟同君逼迫原主杀了宋家夫人,这却是因为她。
宋家夫人已逝,倘若宋家家主也这般死在她眼前,她恐怕,这辈子都会活在噩梦与愧疚中。
就在黑衣人端着银盆,朝着最后两人淋下时,宋家家主停住了脚步。
“哎,这是怎么回事?”
“这血不是有问题吗?怎么最后这两个人,却是一点反应都没有?”
“这两人是谁?为何独独这两人,没有被他的血灼伤?”
风吹过被血染红的衣角,衣决飘飘,两眼望去,唯有悲凉。
宋家家主耳边尽是风声,身前那数十名守在晟同君身旁,穿着白衣盔甲的天兵,仿佛消失在了眼中,他瞳孔只聚焦在不设防的晟同君身上。
他已经听不到众人的议论与争执,藏在袖间的匕首,迎着那细碎刮起的寒风,隐隐响起嘶嘶的凛冽之声。
他需要避过那守在晟同君身旁的天族护卫,唯有趁他们不备之时,竭尽全力,放手一搏。
宋家家主抿着唇角,灌着血丝的眼珠全神贯注地盯着晟同君的方向。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那男人去哪了?”
晟同君的注意力在这一瞬间分散,他侧过头朝着湖泊看去,但并没有寻到宋家家主的身影。
便是在这一刻,随着衣袖在风中扬起的弧度,宋家家主踮脚踩住长着青苔的岩石,鞋底踏过湖水,荡起丝丝涟漪。
高高举起淬了毒的弯刀匕首,在熹光下,闪烁着冷冽的寒意,飞旋着朝着晟同君心口的方向,倾尽全身之力抛了出去。
只看到一道凛冽的银光,便清晰地听见了银刃没入血肉的声音。
随着那道声响落下,晟同君的身体本能微微蜷缩,缓慢地垂下眼眸,看着染红胸口的血:“呵。”
血液犹如盛放争艳的红牡丹,快速在崭白的布料上晕染绽开,微喘的呼吸声,骤然增快的心跳声,错杂的在耳边无限放大着。
他抬手覆在胸口,用指尖蘸了点血色,唇边压着一抹不易察觉的笑,深褐色的眼眸对望上宋家家主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