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玉简化出暖白的柔光,另一侧响起一道清冽的男声:“白府主,有何贵干?”
白洲抿了抿嘴:“宋鼎鼎没了……”
他简单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解释了一遍。
那一侧似乎顿了一下,却并没有沉默太久,只听到那人缓缓道:“与我何干?”
明明声音干脆,语气中却少了些讥诮之意,多了些沉重:“裴名可没有命令我去救他,我亲妹妹死在他手里,我不杀他已是极好。”
说罢,白洲便听到玉简那头传来一声清脆的声响,似是玉石落地撞击,紧接着黎画的嗓音便从玉简中消失了。
他叹了口气,觉得自己是脑子进了水,才会想到联系黎画过来帮忙。
原本黎画进入神仙府,服侍裴名身侧,只是有些不情不愿。自打秘境出来后,黎画就像是变了个人,非说自己妹妹黎枝是被裴名杀了。
白洲与裴名相处数载,约莫也是了解裴名性子的,他虽然手上染了不少血,那些死在他手中的人,皆是罪有应得。
即便少时的不幸令他性格大变,这些年,裴名也从未伤害过无辜。
白洲相信,裴名内心仍留有一片不被沾染的净土,他绝对不会做出残害一个孩童的事情。
他猜测其中大概是有什么误会,但不管他如何询问裴名此事,裴名都闭口不谈,他便是有心,也无力帮两人解开心结,只能就此作罢。
想到联系黎画,便是抱着一丝期望,知道黎画与宋鼎鼎关系不浅,再加上黎画身上有神仙府的契约,若是伤害裴名就会被契约反噬。
谁料黎画会拒绝得如此干脆。
看来这条路是行不通了。
陆轻尘知晓裴名神仙府府主的身份,此次前来,带了不少人,放眼望去,他身后怎么也有百余人。
白洲只能转而联系神仙府内的其他老人,不过裴名方才当众杀人的举动,显然惹恼了不少人,他用玉简陆陆续续联系了十几人,几乎都是拒绝。
这次他是真的没了办法,就算他和宋家家主使尽浑身解数,也是寡不敌众,不可能同时对付得了这么多人。
他转过头,想与宋家家主做个商量,刚回过神来,一抬头才发现除却陆轻尘带过来的亲信外,深林中又多了些似有似无的魔气。
白洲皱起眉,他少年时与魔域多有瓜葛,最是熟悉魔域的气息,这魔气如此浓郁,定是附近来了魔域之人。
原本光是那陆轻尘带来的人,也皆是陆家修为较为顶尖的一拨人,若真是面对面纠打起来,他们人少的这一方绝对会吃亏。
他都做好了耍阴耍诈的心理准备,如今却是雪上加霜,又添了一波寻仇的人。
他和宋家家主总共才两人,便是豁出一条老命来,也阻挡不了犹如蝗虫般一茬接一茬的寻仇。
宋家家主注意到白洲凝重的神色,不禁走上前去,附耳道:“喊叫之人似是首领,擒贼先擒王……”
白洲瞥了一眼被众人围在中间,神色中多有防备的陆轻尘,缓缓摇头:“他们怕是有备而来。倘若擅动,只会打草惊蛇。”
白洲说的不错,陆轻尘虽然想要要回收集了顾朝雨魂魄的修魂塔,但心里像是明镜似的知道裴名不是善茬。
从他带来这么多人,便知道陆轻尘时时刻刻在提防着裴名,若真是要不回修魂塔,陆轻尘此时的站位,也对他逃跑十分有利。
两人对视一眼,心中都没了主意,如今也只能见招拆招,倾尽全力保护裴名了。
就在方才白洲联系救兵之时,陆轻尘似乎看出了些什么名堂。
眼前这曾经令人闻风丧胆的神仙府府主,此刻就像是魔怔了一般,朝着南边的方向前进着。
这三步一叩首的举动,不由让陆轻尘想起一个传说——朝圣者一路向南,三步一叩首,一步一祈祷,带着虔诚之心,磕长头至十万个,直至圣山。
倘若能感动圣山之神,便可将朝圣者内心的祈祷实现。
陆轻尘越想越觉得是,许是想要试探一番,他侧耳对着身旁的亲信吩咐了不知什么,那亲信迟疑一下,神色凝重地看向正在叩首的裴名。
这人真是神仙府府主吗?
陆轻尘叫他上去试探此人,倘若此人便是那传闻中嗜血残暴的神仙府府主,那他会不会当场毙命?
可他若是不听从陆轻尘的话——陆轻尘毕竟是陆家嫡子,他违背陆轻尘的命令,回到陆家定然会被责罚。
就算陆轻尘明面上不做什么,暗地里给他使绊子,他日子过的也绝不会痛快了。
他面带犹豫,始终不敢轻举妄动。
陆轻尘见他迟迟不动,等得有些不耐烦了,一脚踹在他身后,冷着脸道:“你在磨蹭什么?莫不是我现在说话不好使了?”
亲信听到陆轻尘略有些恼羞成怒的语气,心下一横,颤颤巍巍地朝着裴名的方向靠近。
但还没走到裴名身边,就被白洲拦在了路上。
白洲似乎洞悉了陆轻尘试探的想法,抬眸对上陆轻尘虚白的面色,脸上笑容讥诮:“早有耳闻陆家公子的事迹,原以为那传闻是假的,却不想陆公子竟真成了阉人。”
他字字句句,中气十足,许是用了几分内力,明明嗓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了每个人耳朵里。
‘阉人’二字显得如此刺耳。
陆轻尘脸色倏忽变得煞白,泛着红紫的唇颤个不止,仿佛被当众脱光了衣物,暴揍过一顿似的,凸出的眼白上布满红血丝:“老东西,你在胡说什么?!”
“是不是胡说,你心中最是清楚。”白洲笑着,用着审视的眼神,上下打量了一番陆轻尘:“陆家嫡子不能人道,想必那家主之位,往后也是与你无缘了。”
听着白洲犀利的言语,宋家家主一怔,正要阻拦白洲继续刺激陆轻尘,便听见白洲继续道:“倒是不知,你们为一个未来注定会被家族放弃的阉人豁出性命,值不值得。”
此话一出,深林中一片哗然。
众人面面相觑,虽没有一人敢说些什么,但显然白洲这状似不经意的三言两语,已是令他们心底起了疑。
陆轻尘在秘境中,当众被席梦思刺伤下.身,即便玉微道君及时救下了陆轻尘,也没能挽回不可逆的事实。
他已是竭尽全力隐瞒自己不能人道的事情,可人多嘴杂,他不可能杀了所有知情人灭口,也做不到收买他们所有人。
从秘境出来后,便开始有风言风语在三陆九洲散播开,陆轻尘为保住自己未来的家主之位,想尽一切办法压下传言,疯了似的进补丹药,希望能将自己治好。
然而那都是治标不治本,他已是处在崩溃的边缘,如今被白洲这般一刺激,难免失了理智。
陆轻尘从人群中大步流星的走出,恼羞之色溢于面上,疯狂令他的五官有些扭曲:“住口!住口!”
许是身下的伤口还未痊愈,他走得太急,扯得伤口生疼,脸上又添了一丝痛色,手掌下意识捂住伤处,模样看起来好不滑稽。
这一幕,令众人更是有几分相信了白洲的话。
宋家家主这才反应过来,原来白洲刺激陆轻尘,是为了让陆轻尘恼羞成怒下露出破绽,以此策反陆轻尘的亲信。
不光如此,遭到刺激的陆轻尘乱了阵脚,从那安全的保护圈里走了出来,他们再想对陆轻尘动手,便容易了许多。
他稍稍松了口气,不禁暗叹一声白洲的高明之处。
然而还没来得及高兴,那原本低着头一脸痛苦的陆轻尘,却忽然抬首,嘴角勾起诡异的弧度,眸中笑意不达眼底:“我演的逼真吗?”
话音未落,他身旁方才还唯唯诺诺的亲信,已是箭似的,朝着放松警惕的宋家家主攻去。
陆轻尘带来的亲信,皆是修为高深之人,宋家家主未设防下,哪里反应得过来。
甚至连白洲都没想到,这陆轻尘心机如此深沉,方才的恼怒与崩溃竟都是做戏给他们看的。
亲信将匕首抵在宋家家主的喉间,陆轻尘缓缓站直了身子,面上的表情回归冷漠:“真以为我是傻子吗?你越是如此换着法激怒我,便越惹人怀疑。”
“我既然带来他们,自然信得过他们。”
虽然陆轻尘这样说,但他自己心里清楚,若不是他下足了功夫,许给他们大把的金银财宝,房田地契,他们又怎会对他言听计从。
陆家最不缺的便是财力,有钱能使鬼推磨——他从小便深谙其道。
“莫要再做无用的挣扎。”陆轻尘抬起下颌,眸中尽是不屑:“我只要他手中的修魂塔,还有……”
他视线落在了裴名背后的尸体上,咬牙切齿道:“那具尸体。”
“又或者,你想让这位朋友尝尝被割喉的滋味?”陆轻尘话语中带上了不咸不淡的威胁。
白洲黑白分明的眼珠盯着陆轻尘,心中暗道一句‘关老子屁事’,但念着宋鼎鼎与宋家家主的关系,面上却不露声色:“修魂塔乃是鬼皇的法器,你不怕招惹了鬼界,给陆家带来麻烦?”
陆轻尘冷哼一声:“这个我自有主意,不劳你操心。”
说罢,挥了挥手,身后的下属蜂拥而上,将白洲团团围住。
唯一能保护裴名的两人,就这样被陆轻尘扼住,陆轻尘慢慢悠悠地走向裴名,心底仿佛燃烧着一把名为‘憎恨’的烈火。
他知道裴名的另一个身份。
那日在火山上,陆轻尘看到了裴名的真身,原来玉微道君的小徒弟,竟是神仙府府主男扮女装假扮的。
他生性睚眦必报,最是记仇。
倘若说,宋鼎鼎教会了一向顺从的顾朝雨学会了反抗,那裴名就是那个纵容宋鼎鼎的幕后凶手。
陆轻尘至今还记得,他在裴名房外用珍贵至极的丹药设计羞.辱宋鼎鼎时,乃是裴名出手相助,令他赔了夫人又折兵,最后反倒是他自己被折辱了一番。
如今想来,难怪裴名会多管闲事,原来是看上了女扮男装的宋鼎鼎。
像是捏住了裴名的把柄,他冷笑一声,立在裴名的前方,顿住了脚步。
裴名径直向南朝圣,陆轻尘不偏不倚就立在裴名要前进的方向,双腿微微岔开,犹如拱桥般:“大名鼎鼎的神仙府府主啊……”
“你感受过被人当众羞.辱的滋味吗?”他嘴角勾起一抹讥笑,垂首看向即将跪拜到他脚下的裴名:“是从我胯下钻过叩首,还是要中断朝圣呢?”
陆轻尘算计得极好,裴名跪下后若是想磕长头,身体必定要俯下,除非裴名绕道而行,不然便要从陆轻尘胯下而过。
一旦绕行,这朝圣便算是终止。
白洲没想到陆轻尘竟这般厚颜无耻,用宋鼎鼎这个软肋来威胁裴名做这种事情。
“够了!”他再难忍受,厉声呵道:“裴名!已经够了……”
他嗓音有些哽咽,而宋鼎鼎看着裴名未作犹豫便俯下的身子,早已是泪痕满面。
——那曾骄阳似的少年,低下了头颅。
宋鼎鼎后悔了。
第141章 第一百四十一个鼎
◎为他的傲骨穿上铠甲◎
早在不知何时, 她便对这个无邪的少年生出了慕意。
只是那无臧道君的名号,让她忘却止步;只是她急切想要回家的心情,让她难以再向他前进一步。
她的顾虑重重, 被积攒堆压在心底,可能连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 那最初对少年的怜悯, 在渐渐相处间,已是化作了温润无声的喜欢。
便是因为喜欢, 所以在发现曾被他控制, 被他欺骗, 被他利用时,便更加难以接受真相。
情蛊的真相,残酷的现实, 让她只想逃离, 仿佛只有用这种方式, 她才可以恢复理智,令自己得以喘息。
然而她却从未思考过裴名的心情。
她曾像是个圣人般, 隐瞒了用神识救他的真相, 让裴名误以为是自己抛弃了他, 又为了利益背叛了他。
而此后多年, 他以仇恨滋养成长, 凭靠一己之力踏平魔域,她便自然而然的认定宋家灭门之事是他所为。
她甚至从未信任过他。
在他取出黎枝心脏时, 她仍在怀疑, 他是为了用黎枝的心脏修复毁坏的混沌锁, 还是为了帮黎枝解脱。
这些日子, 宋鼎鼎不断在想, 为什么她为他做了那么多,他却只会一次次伤害她?
但似乎直到此刻,她才意识到,她给他带来的伤害和痛苦也并不少。
至少她一开始接近裴名的目的,只是为了利用他的感情完成任务,而后不择手段的攻略他。
她曾经尚且可以说服自己,她也不想伤害裴名,不过是为了回家罢了,她不过是被系统强制罢了。
那裴名呢?
他也不过就是想要夺回属于自己的东西,而她对于他来言,只是个曾经为利益背叛过他的女人。
倘若裴名并不是男子,她也并没有爱上裴名,攻略完成后便回去了自己的世界,那裴名知道她过往的所作所为,只不过是将他当做回家的踏板后,他又该是什么感觉?
说到底,她也和裴名并无差别。
一样的自私,一样的自以为是,一样的伤害和利用,只是她以爱为名,便站在了所谓的道德制高点。
她可以因为被伤害,便憎恨裴名,厌恶裴名,用着最恶毒伤人的话化作利剑,一次次戳着他的痛处。
她可以一心沉浸在被欺骗的痛苦中,可以从不相信裴名对她的好,她可以认为他的所作所为皆是因为情蛊,又或是出自对她利用。
然而裴名,即便面对原主的背叛和利用,在宋家家主哀求他时,他明明那么憎恨天君,却仍然选择替天君背下了宋家灭门的黑锅。
他这样做,只为守护她的名声,不让原主弑母之事昭告天下。
宋鼎鼎只觉得悔不当初。
如果当时,她将神识交给白洲时,让白洲将自己的事情转告给裴名,是不是裴名知道真相,这些年会过得好一些?
如果她曾设身处地的为裴名想一想,没有因为情蛊拼命的逃避现实,裴名是不是也不会身负重伤,被裴渊设计,被鬼皇折磨,被陆轻尘这些仇人折辱至此?
她口口声声说着不想伤害他,然而伤害裴名最多的人却也是她。
如今看着裴名这个样子,她倒宁愿她真的已经死了,而不是就站在他面前,却要眼睁睁的看着他,因为她而遭受折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