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睫毛轻颤,闭上眼睛后的世界,被一片无尽的黑暗包围。
他走在她身旁,安静的充当着她的拐棍,明明与方才一般静默无言,她却觉得内心奇迹般的不再恐惧。
裴名带着她走过那片竹林,直至夫人居住的竹苑,他顿住身形,看向掌心交合处。
血液的温度,滚烫,灼人,透过白皙的肌肤,安静流淌在淡紫色的纤细血管中。
他失去的是心脏,又不止心脏。
裴渊身上承载着的,还有他的七情六欲,悲欢嗔痴,以及更多、更多的东西。
裴名太久没有感受过活人的体温,他贪恋的叩住她的手,用力汲取着她掌心的温度。
就像是黎画说的那样,十指连心,他胸腔里死寂的石头心脏,仿佛也感受到了这短暂的温存。
随着竹苑外的篱笆门被轻轻推开,宋鼎鼎反应过来已经到了夫人居住的地方,她眼睛刚一睁开,裴名便不着痕迹的松开了手。
她似乎没注意到这个,抬眼打量着空荡荡的院落,小声提醒道:“也许会有陷阱,大家小心。”
白绮点头应和道:“阿鼎说的对。庄主那么看重夫人,夫人如今又即将临产,身边怎么可能没有人照应。”
说罢,她拾起一块石头,朝着院落里摔去。
细微的声响像是惊动了茅屋里的人,空旷的院子里没什么动静,倒是屋里传来哼哼唧唧的挣扎声。
白绮挑了挑眉:“屋子是顾小姐?”
宋鼎鼎摇头:“不像是她。”
听着屋子里传来的声响,吕察有些撑不下去了:“我先进去查探,若有埋伏陷阱,我便大声喊叫,以此作为逃跑信号。”
宋鼎鼎愣了一下,正想说些什么,便听见玉微道君应允道:“这样也好。”
她皱起眉,看着玉微道君的背影,忍不住默默朝他竖起了中指。
这样也好?好什么?
反正吕察本就是秘境里的人,送命了也没关系?
玉微道君可真是会算计。
白绮看着她竖中指的动作,俯下身问道:“阿鼎,你这手势是什么意思?”
她刻意压低了声音,然而竹苑外太过寂静,玉微道君耳力极佳,自然也听到了白绮的声音,转过头看向宋鼎鼎。
他回头回的猝不及防,宋鼎鼎还没来得及收回中指,刚好被玉微道君看了个正着。
她嘴角抽了抽:“这,这是……”
“我在夸赞玉微道君,中指是五根手指里最长的手指,代表很聪明、很厉害的意思。”她面不改色的胡诌道。
玉微道君看了她一眼,唇畔微微翘起,又很快压了下去。
她上次在房间里骂他时的情景,尚且历历在目,没想到这么短的时间,她便对他转变了看法。
许是因为宋鼎鼎扣上来的高帽子,玉微道君难得改变了主意:“你先进去查探,若有异动,呼救过后,我们会进去救你。”
吕察点点头,没等她说话,便已是迫不及待的走进了竹苑里,直奔茅屋走去。
屋子里隐约传来细微的声响,并没有猜想之中的打斗或尖叫的动静,没过多久,吕察推开门,抓着一个捆的像是粽子似的女人走出了:“女君,这人是不是清平山庄的夫人?”
他今日晌午之时,陪同宋鼎鼎来竹林里见过夫人,但是眼前这个头发凌乱,一身狼狈的女子,显然与白日里端庄淑雅的夫人天差地别。
宋鼎鼎迎着惨白的月光,辨认了好一会儿,才确认这女子就是夫人。
夫人眼眶溢满泪痕,她看见玉微道君,瞳孔微微收紧,挣扎着向前扑去,被缎绸堵住的齿间发出咿咿呀呀的叫喊声。
宋鼎鼎走过去,刚拿走夫人嘴里的缎绸,便听到她沙哑的嗓音:“师尊,师尊……我是小鼎,快救救我!”
趴在地上的女子满面泪痕,声音凄厉,拔开凌乱的发丝,露出熟悉的眉眼神情。
玉微道君皱起眉头,失神的看着她,轻声低喃道:“小鼎?”
她怎么可能是小鼎?
在第一次看见她时,他的确也生出过几分恍惚,将她当做小鼎看待。
但他明明看到小鼎服毒身亡,又亲眼看着她的尸骨被火葬,事后她身边的丫鬟小芬将骨灰捡出,交给天门宗弟子快马加鞭送去了她家乡安葬。
就算撇去此事不谈,她白日里分明一副不认识他的模样,还侃侃而谈那些与庄主相识相爱的过程。
她和小鼎之间,除了这张脸一模一样,根本没有其他的相似之处。
难不成,此人是秘境幻化出的心魔,如今就是为了迷惑他们,才说自己是小鼎引他们上钩?
地上的女子似乎看出了他的顾虑,她抽噎着,用力摇着头,为自己解释道:“我变成这幅模样,都是因为混沌锁……”
她看了一眼玉微道君,又将视线落在他身后不远处的裴名身上,咬了咬牙:“半年前,我藏起混沌锁,陷害师妹跟魔域私通。不久之前,我不慎开启了混沌锁,再清醒时,便已经置身于此。”
“我白天被庄主控制,傀儡一般成为他的夫人,只有夜里才会恢复自己的意识。”
“怀孕是假的,我根本没有怀孕,白日用我的嘴说出那些过往的人,是庄主,不是我!”
她挣扎着起身,像虫子一样扭动身体,朝着裴名的方向缓慢而艰难的爬去:“师妹,我知道错了,求你原谅我,求求你……”
裴名站在竹苑外,半边侧影藏在黑暗中,垂下轻颤的睫毛,遮掩住眸底的神色,令人分辨不清他此刻的情绪。
风簌簌吹过,竹叶哗啦啦响着。
不知过了多久,他缓慢而轻柔地抬起眼眸,视线落在了宋鼎鼎身上。
“你是宋鼎鼎?那个用混沌锁陷害我,在我脸上烙字的宋鼎鼎?”
这句话是在问地上的女子,可他说话时,却是在看着远处的宋鼎鼎。
第51章 五十一个鼎
◎赎罪(二更合一)◎
宋鼎鼎站在风中, 与裴名对视上双眸。
他漆黑的眼眸里没有情绪,即便相隔甚远,她依旧感受到从他身上散发出来了冷冽寒意。
她怔愣着, 几乎在某个瞬间,以为裴名是在问她这个问题, 而不是地上那个自称小鼎的女子。
她看着裴名在竹影下模糊的身影, 心底流淌着一种异样的感觉。像是被猫爪子轻轻勾了一下,又疼又痒, 说不上来的滋味。
她唇瓣轻颤了两下, 鬼使神差般轻启唇瓣, 未说出口的话,被女子破碎的哭声打断:“师妹,是我被鬼迷了心窍, 求你救救我, 我会向你赎罪, 我知道吞龙珠藏在哪里……”
裴名垂下眼眸,竹影梭梭笼罩在他寒玉似的脸庞上, 惨白的月光洒下, 衬的他皮肤苍白无色血。
他没有说话, 轻颤的睫毛像是纤弱的蝴蝶羽翼, 在鼻翼两侧投下淡淡的阴影。
在这一瞬间, 竹林里只有风声,安静得让人发慌。
玉微道君脸上的神色复杂, 微微抿住薄唇:“你知道吞龙珠在哪里?”
女子啜泣着点头:“我知道, 对了, 还有昨夜潜进竹林里被抓的那个姓顾的女子, 我可以帮你们找到吞龙珠和那女子……”
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停顿片刻:“师尊,不管你怎么罚我都可以,只要你们离开时带上我,我一定会将功赎罪!届时出了秘境,我愿自废修为,任师妹处置惩责。”
听着撕心裂肺的哭声,白绮凑近裴名,低声道:“阿鼎很想救顾朝雨,不管她是真的假的,你先答应下来。”
白绮并不觉得裴名会因为这点小事记仇,主要他身上流淌着魔域血脉,再加上神明之身,一点小磕小碰的伤疤,只要他愿意,完全可以伤口自愈,不留下一点疤痕。
而且他修为高深,眼前的女子根本不是他的对手,他既然被铁烙烙伤,那便是他自愿为之。
既然是自愿,又何谈记不记恨?
见他不语,那女子往前爬了爬:“师妹,我真的知错了,你救救我……”
裴名打断她:“好。”
他垂着眼看她,微启薄唇,嗓音不带一丝温度:“找到顾朝雨和吞龙珠,我救你。”
沉默一路的黎画,听闻此言,唇角微微翘起,低着头轻不可闻的笑了一声。
不管眼前女子身份是真是假,无臧道君向来说一不二,若是答应救她,便会救她离开这里。
但让无臧道君答应救她的缘由,不是因为吞龙珠,而是因为白绮的那一句‘阿鼎很想救顾朝雨’。
原来在无臧道君心底,却是已经将阿鼎排在吞龙珠之前了吗?
听到他的笑声,裴名轻描淡写的扫了他一眼,他笑容微微凝固,嘴角弧度迅速回归平静。
白绮用匕首割断了女子身上的捆绳,女子得到解脱,总算不再抽泣,她擦拭干净眼泪,稍稍整理了一番仪容,怯生生看向玉微道君。
明明只是大半个月没见,却像是隔了三秋般,她看着玉微道君的脸,只觉得熟悉又陌生。
“师尊。”她轻唤了一声,嘴唇轻轻蠕动,在感受到玉微道君的目光后,便迅速低下头去:“茅屋里有机关,直通往密道,那位顾小姐和吞龙珠都在密道的尽头。”
玉微道君颔首:“小……”
他顿了一下,还是没能叫出那声‘小鼎’,唇角抿了抿:“你来带路。”
她眼中的光倏忽黯淡下去,但很快便又调整好了心情,扯出一抹笑容:“好,我来带路。”
女子走进茅屋里,在陈设简单的屏风后,摸索了一阵,指尖按下机关,便听见轰隆隆的巨响。
只见凹凸不平的地面上,裂开一道两人宽的通道,类似地下室一般,放眼望去黑漆漆一片,隐约能瞧见石头砌成的窄台阶。
白绮探头看了一眼,撇着嘴收回了视线:“我觉得,你应该先跟我们解释一下,那些竹林里插在竹竿上的婴儿尸体是怎么回事。”
对于面前这女子的话,她从一开始就抱着半信半疑的态度,倒不是怀疑女子的身份,只是她觉得女子没有完全说实话,说的话掺着七分真三分假。
第六感告诉她,那七分真说得都是些无关紧要的事情,偏偏就是那三分假,向他们隐瞒了最致命的关键之处。
白绮的声音不大,却在暗道打开后,一遍遍在耳畔响起重叠的回音。
宋鼎鼎脸色微变,胃里一阵翻滚。
竹竿上?婴儿尸体?
她下意识看向裴名,然而裴名不知在想些什么,看着那漆黑的暗道微微失神。
“我不知道。”女子摇头,情绪略显低落:“自从我来到这里后,便一直被困在竹林里。白日失去意识,被庄主操控,夜里清醒过来时,已经被庄主捆了起来。”
“我试图挣扎、自救,但根本没有人理会我,哪怕我故意在榻上排……”
她的嗓音戛然而止,脸色通红的埋下头,再不好意思多说一句。
白绮听得一脸懵,其他人也没明白她什么意思,宋鼎鼎却知道她接下来想说的话是什么。
——哪怕她故意在榻上排便,想要让白天里的自己因此而恢复意识,又或者有人能发现异常来救她。
难怪那日与夫人初见时,夫人会提起自己每日中午才醒,早上就排便在了榻上。
宋鼎鼎当时还以为夫人是临近生产,心理压力太大引起的症状,没想到却是她在向自己和外界求救。
不同于其他人对面前女子的存疑,宋鼎鼎倒是有些相信这女子就是原主。
他们不敢相信女子的话,主要是因为她已经服毒身亡,连尸体都火葬入土,而女子并不知道此事,有悖于他们已知的事实。
另外,如果她早已被火葬掉,那女子所说的不慎开启混沌锁就不成立。
但他们不知道,服毒假死的人是她,原主早在她穿过来之前就消失了。
宋鼎鼎问出了自己最关心的问题:“你在白天的时候,一点自我意识都没有?”
听闻略有些熟悉的嗓音,女子缓缓抬起头,对视上她的眼睛。
女子迟疑着,细细打量起宋鼎鼎,这人穿着男装,但容貌清隽秀气,眉眼之间隐约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熟知感。
不知过了多久,她低声答道:“没有。”
宋鼎鼎正想说什么,竹苑外的远处却隐约传来跌憧而至的脚步声,女子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神色惊慌道:“他来了……是管家来了!”
她拿起屋子里的蜡烛,疾步走进了密道里:“走,快走!要不然就来不及了!”
几人面面相觑,沉默一瞬后,裴名率先跟了上去,吕察紧随其后,宋鼎鼎听着越来越近的脚步声,咬了咬牙也跟了进去。
她并不怀疑原主的身份,但她心底还压着许多问题,这里处处透着诡异,还是要谨慎行事才好。
然而现在惊动了庄主,他们也没得选择,左右都是险境,倒不如赌上一把。
在几人陆续进入暗道后,女子摸索着将暗道入口关闭,在轰隆隆的响声中,透过窗户照进暗道里的月光渐渐消失。
石头砌成的台阶又窄又峭,女子手里端着左右摇曳的烛火,只能照亮到她自己脚下。
她看着脚下上百层的石阶,提醒道:“大家小心点,我平时只见庄主进过暗道,但我还是第一次进来,就怕里头有什么机关。”
女子的说话声在暗道中回荡着。
初入黑暗之中,眼睛需要适应,宋鼎鼎看着脚下无尽的漆黑,掌心贴扶着凹凸不平长满青苔的墙壁,连往哪里落脚都不知道。
就在她举步维艰之时,眼前漆黑的甬道被一簇小小的橘光照亮,抬眸望去,却见修长白皙的手掌伸到她眼前来,指间轻叩着微亮的火折子。
这火折子是她的,昨日夜里给裴名过生辰,去小厨房里做蛋糕时,拿出来生火用,后来点完生日蜡烛,她便没再看见火折子。
她还以为是不慎丢在了哪里,原来是被裴名拿走了。
他将火折子送到她面前,言简意赅道:“拿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