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鼎鼎就着火光,看了一眼层层叠叠上百层的石阶,摇着头,捉住了他垂在身侧的手臂:“一起走。”
裴名垂下眸,看着她紧叩住他臂弯的手,那白皙纤长的手指肚上,沾着些青苔和水渍,覆在他不染纤尘的绫衣上,落下淡淡的湿痕。
他有轻微的洁癖,此刻应该拨开她的手才是,但他望了许久,也迟迟没有做出动作。
反正脏了,那就这样吧,他想。
这条陡峭蜿蜒的石阶,需要侧着身子,一次次弯腰俯身向下迈步,他们走得极快,还是用了约莫一盏茶的时间。
等到了平地上,宋鼎鼎感觉到后腰上隐约渗出湿意,不知是不是伤口崩裂了,灼烧难忍的痛感,使她下意识咬住了唇。
她直起腰会疼,便只能微微俯着身子,埋头在阴影中,隐藏起眉目间的痛楚。
压抑着缓缓吐出的呼吸,在寂静的暗道里极为突兀,然而其他几人都顾不上注意这些细节,因为轰隆隆的声响再次传来——暗门被人打开了。
裴名将火折子熄灭,那女子也连忙吹灭了烛火,暗道内重新恢复一片黑暗,他们屏住呼吸,听见管家的嗓音从远处传荡而来。
“人呢?我让你们看好她!”
“我去禀告庄主,你们都给我去竹林找——”
暗道密不透风,宋鼎鼎额间隐约渗出些薄汗,后背不知是被血水还是汗水打湿,堆积在裹身的细布里,黏腻的贴着肌肤。
黑暗之中,透着凉意的指尖轻轻贴覆在她唇上,她怔了怔,抬头朝着前方望去,几乎是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她什么都看不见。
带着薄茧的指腹,缓缓平抚过柔软的唇,像是找寻着薄弱之处,轻松叩开唇齿,将指腹压在虎齿上,刮出了一道小口子。
冰凉的血液从指尖渗出,流淌进齿间,蔓延在口腔内,像是麻醉剂一般,奇迹般的缓和了剑伤崩裂开的疼痛感。
直到管家将暗道的门关上,轰隆隆的声响过后,宋鼎鼎恍然回过神来,而唇齿间的手指早已不见,就像是一场错觉似的。
但事实上,她的伤口确实不怎么痛了。
裴名重新燃起火折子,女子想要借用他的火折子点燃蜡烛,又不敢上前,犹豫过后,还是什么都没说。
黎画迎着火光,朝着暗道远处看去:“还有多远?”
女子摇头:“我也不知道,应该就在前面了。庄主偶尔会来这里,每次大概半个时辰就会离开。”
这话说的模棱两可,谁知道庄主是在暗道里走了半个时辰,还是庄主走到暗道尽头后,在里头干了些什么,才会需要这么长时间。
黎画觉得她说的都是废话,索性也不再问下去,跟在她身后继续往前走去。
就算前方是龙潭虎穴,进都已经进来了,除了继续往前走,现在也没有别的其他退路了。
暗道里死寂如坟,四处弥漫着腐朽和潮湿的味道,阴暗又骇人,除了脚步声,耳畔边什么声音都没有。
裴名走在前面,速度极快,宋鼎鼎看着他的背影,想起黑暗之中覆在唇上的手指,停住了脚步。
方才……是他吗?
还是说,这暗道里有什么鬼怪魂魄,致使她产生了幻觉?
眼前清瘦的身形一顿,他像是察觉到了什么,缓缓转过身,漆黑的眼眸在火光的映衬下,流动着看不清的晦暗。
“阿鼎,跟着我。”
宋鼎鼎回过神来,看了一眼背后,这才发现自己已经被落在了队伍的最尾端。
感觉到阴森森的寒气,她快步追了上去,紧跟在裴名身后,手指轻轻攥住他的衣袖。
也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裴名接下来走慢了许多,她刚好能跟上他的脚步,不用再吃力的追赶。
一行人约莫又走了一炷香的时间,暗道终于通往了尽头,那是一处宽阔类似于岩洞的地方。
岩洞的墙壁周围,镶嵌着上千颗夜明珠,照的此处亮如白昼,刺的早已适应黑暗的眼睛生疼。
开阔的地面上,凸起一块平滑的岩石,岩石上是不规则六边形的黑漆皮棺材,棺材上倒扣着金色十字架的图案。
岩石四周摆放着许多面镜子,围成半圆的弧形,将棺材映射在镜子里,看起来像是有很多棺材连成一片似的,极为诡异阴森。
白绮问道:“顾朝雨在哪里?”
女子指着那黑漆皮棺材:“应该在那里。”
玉微道君追问:“吞龙珠呢?”
女子迟疑道:“应该也在棺材里。”
她一连用了两个‘应该’,倒叫众人不敢轻举妄动,宋鼎鼎听着她的话,心底越发感觉不对劲。
女子说她从没有进过这里,那为什么她会知道吞龙珠和顾朝雨都藏在这里?
即便顾朝雨是她亲眼看见,被庄主绑进了暗道里,那她又是从何得知吞龙珠的下落?
宋鼎鼎正要开口质问女子,吕察不知何时已经走到棺材前,他抬手掀起了棺材盖,露出了棺材里的红色内衬。
一道强烈的光芒骤然迸裂开,穿透过十几面明亮的镜面,将白光映的犹如烈日般灼眼,炸得众人下意识的闭上双眼,却还是不慎被强光折射到。
宋鼎鼎感觉自己好像失明了,在一片白茫茫中,隐约听到耳廓内传来嗡嗡的耳鸣声,像是有蜜蜂进了耳朵里。
“鼎鼎,鼎鼎……”
不知过了多久,她眼前逐渐恢复清明,垂下的睫羽轻颤了两下,在熟悉的呼喊声中,缓缓睁开了眼睛。
白色的墙壁,难闻刺鼻的消毒水味,身体上插着的各个仪器,这是伴随她十几年生活中的日常标配。
第52章 五十二个鼎
◎解脱(二更合一)◎
宋鼎鼎隐约听见有人在说话。
——右室双出口, 伴肺动脉狭窄,房间隔缺损。
——病人需要紧急手术,切开右心室作心室内隧道, 将左心室血液引入主动脉。
沉稳的嗓音越发清晰,宋鼎鼎迷茫的看着站在病床前身穿白色大褂的医生, 以及趴在病床前满脸泪痕的父母。
她愣住了, 久久,想要飞身扑上去抱住母亲的腰。
紧扣在脸上的呼吸面罩被猛地一拽, 她捂着脸, 呲着牙退了回来。
宋鼎鼎正想说些什么, 一抬眼却发现眼前的母亲年轻了许多,眼角的细纹不在,留着飒爽的短发, 赫然是三十岁时候年轻的模样。
她怔了一下, 低头看向自己的身体, 这才察觉到,自己胸前平平, 四肢短小, 似乎一点都没有发育。
宋鼎鼎迷茫了, 疑惑了, 可还不等她想通, 便有人将她抬到另一个床上,紧接着护士将她推出了病床, 嘴里叫嚷着什么, 往着手术室里冲。
她想要说话, 可喉间发不出一点声音, 像是被蜘蛛丝细细网住, 她渐渐喘不上气来,张大嘴,大口大口的喘息着。
她清晰的听到近乎濒死之人倒气的声音,一声,两声,她胸腔大幅度起伏着,耳廓中充斥着母亲的哭声,那撕心裂肺的声音,仿佛要将她最后的呼吸声淹没。
——喘不上气,好痛苦,还不如死掉算了。
宋鼎鼎脑海中突然冒出稚嫩的嗓音,她倏忽怔住,恍惚中忆起这个想法,似乎来自七岁的她。
七岁,像是一道泾渭分明的界限,对于七岁之前的记忆,她早已模糊记不清楚了,而在那之后的记忆,因为心脏病的缘故,变得尤为清晰。
七岁生日那天,她突然晕厥过去,被送到医院后,医生说着她听不懂的名词,母亲悲痛欲绝的哭着,而父亲尽可能冷静得与医生沟通。
只有她,插着氧气管和满身乱七八糟的仪器,疼痛使她五官皱成一团,她像是溺水的人,抓不住浮木,向着海底不断沉沦。
以二十多岁的灵魂,重新经历一遍这痛苦,她依旧承受不住,那道声音在她脑海中越来越强烈。
——好想死掉,就这样死掉吧。
——解脱了,马上就要解脱了。
宋鼎鼎拼命摇头,不可以死,要活着,好好活着。
她努力想要挣开束缚,像是黏在蜘蛛网上拼命挣扎的小飞虫,用着微不足道的力量,与命运做着抗衡。
有一团光在脑海中炸裂开,她仿佛昏迷了过去,却还有着模糊的意识,她颤动着睫毛,隐约感觉自己好像倒在了血泊里。
黏腻温热的血液将她包裹,她动了动手指,在泛着血色的眼底中,看到了银色长发的年轻男人。
他朝她走过来,缓缓蹲下身子,撩起她额间柔软垂下的碎发:“很痛吗?”
她看不清他的脸,却隐约感觉到一丝熟悉感,她张了张嘴,听见一道稚嫩沙哑的嗓音:“好痛,我好痛……”
“我帮你解脱?”
“不,我不想死……我还没等到哥哥回来。”
他看着她被肢解开的身体,沉默着,许久后缓缓说道:“可是,我救不了你。”
他的声音渐渐变得模糊,像是遥远的山那边传来的回音,变得空灵悠长。
她听不清楚他接下来在说些什么,只是微微翕动的薄唇,让她知道他还在说话。
浑身上下传来肝肠寸断的痛觉,她五官扭曲地缩成一团,像是浮在湖面上的绿色浮萍,找不到支点,抓不住一丝生的希望。
她感觉到心脏越跳越缓慢,濒死的麻木感指使她努力睁大了眼睛,而灌满血色的眼眸中,隐约倒影出那银色长发的男人,他举起一把泛着寒光凛凛的短剑。
她的身体轻颤了一下,那是因利器扎进血肉里,而发出身体本能的瑟缩。
生命在迅速流逝,这逼真的死亡和窒息感,让宋鼎鼎用力攥紧拳头,她拼命告诉自己,假的,这些假的。
她被那个女子骗进了暗道里,这里应该是秘境之中,她已经二十多岁了,怎么可能再重新回到七岁时感受死亡的威胁?
而且现在的这一幕幕,完全是她记忆里从未有过的场景,这一切都是幻觉,是杜撰出来的幻境!
在意识到这一点后,她身体上的痛觉随之消失,威胁生命的濒死窒息感也一并无影无踪。
她猛地睁开眼睛,逐渐恢复的意识让她感受到了眼前无尽的漆黑。
宋鼎鼎胸腔剧烈的起伏着,她像是即将溺亡又被捞上岸的濒死之人,粗喘的呼吸声听起来断断续续。
手腕上微微的刺痛,使她意识到,自己被人捆了起来,看不见不是因为失明,而是因为眼睛被什么黑布束缚了起来。
她后腰下感觉到一片柔软,以此推断,她现在没有躺在岩洞的地面上,很可能被移放进了吸血鬼的棺材里。
宋鼎鼎双手被绑在一起,她将拇指抵在食指储物戒上,轻轻一按,探手进入储物戒中,摸索着寻找裴名送给她的短剑。
好在她前两日刚刚用过,短剑就放在明面上,她摸索了一阵,很快就找到了慈悲。
她反手握住慈悲,将双刃短剑面向手腕之间,小心且吃力的磨割着绳子。
宋鼎鼎时刻关注着棺材外的动静,也不知是棺材隔音的效果太好,还是外头本就没什么声音,她听不见任何动静。
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割断了绳子,获得解放的双手,一把扯开眼前的黑布,以及身上捆的乱七八糟的绳索。
果然不出她所料,她被关进了棺材里,不规则的六边形棺材,狭小不适,使她憋得快要喘不过气来。
如果她再醒不过来,迟上片刻,很可能直接就被憋死在棺材里了。
好在这种棺材,像是小提琴盒子一样是翻盖的,宋鼎鼎抬脚顶了顶,棺材盖就被抬起了一条缝隙。
她透过这条缝隙,看到了不远处色彩斑斓的玻璃,耀眼的阳光透过彩色的长窗照进来,洒在教堂里的松木长椅上,显得神秘又梦幻。
这是一处教堂,高耸的哥特式建筑,塔尖直刺苍穹,尖肋的拱顶,修长的束柱,无一不压抑着死气沉沉的阴森感。
宋鼎鼎从未在清平山庄见过这样的建筑物,这教堂跟碧翠葱葱的山庄一点都不搭,看起来如此突兀。
空灵的嗓音在教堂里回荡着:“已经醒来了吗?我尊贵的客人。”
她顶在棺材上的动作一僵,随即恢复正常,随着‘吱呀’一声轻响,她推开了棺材门,直接坐起身子,走了出来。
宋鼎鼎看见了摆在两排教堂长椅过道里的漆黑色棺材,棺材约莫有五、六个,一缕缕阳光透过玫瑰花窗打在地板上,折射出瑰丽的色彩。
庄主坐在第一排长椅上,他低着头,温柔的褐色短发垂下,双手合拢,像是正在祈祷。
她缓缓走过去,没有躲避,坐在了庄主身旁:“你想要什么?”
她的直接,令庄主勾起唇角,轻柔的笑了笑:“你的性格,很像我的夫人。”
说着,他抬起头,看向耶稣画像之下的圣台上,那里摆放着不规则六边形的黑漆皮棺材,相较于普通棺材,这个棺材更加宽大舒适。
棺材里躺着一个长相恬静的女子,她看起来纤弱、苍白、美丽,就像是脆弱的蝴蝶标本。
“让我猜猜。”宋鼎鼎看着那犹如沉睡的女子,嗓音没什么起伏:“你夫人自杀了。”
就在她割绳子的时候,花废了些时间,将事情从头到尾理清楚。
庄主的确有一位夫人,就如同她早已知晓那样,这位夫人是个人类,在动物王国逃亡时与庄主相爱,后因怀孕迁徙到清平山庄。
夫人很爱他,就像他也很爱夫人一样。他为夫人改变内向的性格,收留大批无家可归的人类,建立起这片世外桃源。
两人度过了很长一段的美好时光,直到有一部分温饱思淫.欲的人类男性们,将视线落在了庄园里勤恳劳作,以报收留恩情的女子身上。
彼时,夫人已是孕中期,庄主因照料夫人分神,当他注意到这件事的时候,山庄里已经闹出了不小的动静。
有不少女子因不堪受辱而自杀,小部分活下来的女子们,也对这件事隐忍不发。
最严重的是,夫人的亲妹妹怀孕了。
那是个因为幼年遭受暴力殴打,导致脑损伤的姑娘,智商只停留在七、八岁孩子的时候,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怀孕了。
——在几次聊天中,庄主操控扮演的‘夫人’曾提起过这个可怜的妹妹,他一笔带过了中间她遭受侵犯的事情,只是说她难产而亡,让‘夫人’情绪一度很低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