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眼看到的是许亦心,他动了动唇,说不出话来,想起了她狠狠踹自己的那一脚,还有后脖子挨的那一手刀——
“知贤哥哥!”
赵凌终于赶了过来,看到许知贤奄奄一息的模样,再看心儿狼狈地跪坐在他身侧,赵凌气得一脚踹在她肩上:“滚开!”
许亦心被踹得倒在地上,狠狠咳了两声,而许知贤看到这一幕,眼皮一翻,又晕了过去。
尤硕明知道郡主正在气头上,最好不要再惹她一丁半点,遂不着痕迹地挡住了心儿,凑上前劝说郡主赶紧带许公子前去休整、看大夫。
赵凌的确没工夫找她算账,急匆匆命人抬起许知贤往最近的房间走,自己则抓着许知贤的手陪在一侧,一面嘘寒问暖着,看他没有要醒来的模样,一面又叫人围近一点,别让许知贤再吹冷风,众人于是簇拥着郡主和许公子离开了。
尤硕明回过身,看见心儿已经坐了起来,只是缩着肩膀捂着手腕,神情又像是在发愣。
“心儿姑娘……我先送你回去。”
“等等。先容我缓缓神。”心儿低着头,湿透的发丝黏在脖颈上。
尤硕明看到她肩上的脚印,心内又是一紧。他快速脱下自己的外衣,给她披上了,蹲在她面前,心中的震动久久不能平息,轻声问她:“就那么跳下去,你都不怕死的吗?”
许亦心闻着衣服上熟悉的气味,头疼缓解了许多,轻微的耳鸣也渐渐消失。
“当然怕。可看着别人去死,我不行的。”许亦心喃喃道,“换做任何人,我都会去救,更何况……他也算我兄长。”
尤硕明眉头一跳:“许公子是你兄长?”
许亦心没有答话,软绵绵地端起自己的手腕,上面的纱布早就不知所踪,伤口又渗出血珠,手背还有几道许知贤在水下给她留的抓痕,痛觉在视觉的刺|激下迅速恢复过来,彻骨的寒冷也将她紧紧包裹。
她眼眶瞬间红了,抬起头,可怜巴巴地看着尤硕明:“我手好疼啊。”
尤硕明的心仿佛被她的眼泪揉碎,慌忙掏出手帕要为她包扎:“忍一忍,我这就带你去涂药。”
捧起她莹白纤细的手,绕了一圈扎好,正想问她还能不能走路,眼睛却瞥见她纤长细腻的手指,右手食指里侧有一颗小小的痣。
鬼使神差的,他脑海中忽然涌现一个碎裂片段,画面中他含着它们虔诚地吻舐着,还舔过这颗痣……
他脑中炸开一道惊雷,猛地松开了那只手,迅速站起来连连后退:何等龌龊,何等龌龊!他捧着心儿姑娘的手,想着却是侵犯玷污她的画面!
许亦心不明所以地看他:“怎么了?”
“无事,无事!”尤硕明结巴了,“心儿姑娘,我还是先送你回去,你现在浑身都湿透了,当心染了风寒。”
“我腿软。”
“那……在下冒犯了。”
许亦心抬起头,便看见他背对着她蹲了下来,宽厚可靠的肩背等待着她,她喉头一酸,紧抿着嘴唇不发出声音,埋头趴了上去。
她的手腕垂下来,上头渗血的伤口刺了尤硕明的眼睛,而且等到他背着她站起身后,那份沁透骨髓的寒意瞬间附了上来,他只觉自己背上的是一块冰。
得赶快送她回去将湿衣服换下来。
这样想着,他的步伐迈得又急又大,可背上的冰块落下水来,顺着他的脖颈滑进衣服里。
他被她果断跳水救人的勇敢所震撼,也为她此刻默然哭泣的美丽脆弱所动容,郡主那一脚……他知道不轻:“心儿姑娘,你很疼吗?我是不是颠着你了?”
许亦心只是想起了他们刚认识的时候,她第二次逃跑被他逮住,当时她的腿崴着了,尤硕明为她正了骨,一边阴阳怪气讽刺她百折不挠,一边稳稳当当将她背在背上。
“你真的不记得我了吗?”
她鼻音很重,听得他莫名被揪住了心口,身体不受控地紧绷起来,对她将要说出的话又期待又忐忑:“什么意思?我们从前就认识吗?”
许亦心想起他骑马带着她离开火光冲天的土匪窝,想起他们在银杏树下的初吻,想起她与他争吵又和好,想起他跌落悬崖时自己拼命拉住了他的手,后来费尽千辛万苦把他从河里捞出来,在漆黑寂静的夜里搂着他表白……
这些他统统不记得了!
许亦心瞬间破防:“辛辛苦苦大半年,一夜回到解放前,我图什么啊我!图你一声‘心儿姑娘’吗?”
“心儿姑娘,你别哭了……”
“我没哭,我只是把颅腔多余的水分排出来罢了呜呜呜!”
第84章 私心
尤硕明原本想送她回她的房间,再给她找找大夫,但暗自一想,她的房间必然与许公子的婢女们在一块儿,出于自己想与她单独谈话的私心,他直接背她来了自己的住处。
而此时,心儿已经趴在他背上睡着了。真不明白她为何如此粗枝大叶,对待陌生人竟全无戒心……他转念一想,也许真如她所说,至少半年之前,他们就相识了。
他按捺下这些疑问,将她安顿在卧榻之上,看了看她湿漉漉的头发和衣物,只得匆忙跑出去找人帮忙,府上今日似乎来了贵客,西郡王正是因此才召见郡主和许公子,谁料出了这么一遭,郡主院子里的婢女小厮们几乎全部被支使去照顾许公子了,尤硕明绕了一圈,只找到厨房一个负责切菜的厨娘。
厨娘好心给心儿姑娘沐了浴换好衣裳,尤硕明趁此当口去外头请了大夫,大夫给心儿诊治完,只说她是劳累过度,并无大碍,但才刚落了水,须得注意防寒保暖,随后为她包扎了受伤的手腕,开了些滋补的药便离开了。
尤硕明的房间没有烧地龙,不够暖和,他平时不觉得有什么,但此刻睡在他房里的是心儿,他瞬间觉得这屋子哪哪儿都不够舒适,床不够软,被子也不够暖,怕心儿冻着,于是多张罗了一个火盆摆在床边,确认她面色和缓了些许,又跑去院子里给她熬药。
只是熬着熬着,总也忍不住要悄悄掀开一点窗户的缝隙,看看她醒了没有。
直到他熬好了药,盛好端进来,天光已经渐渐暗了,心儿还是没醒,睡得倒挺香。
没想到她不仅善良,勇敢,身体也挺健康的,不似其他女子那般羸弱,大冬天跳了冷水湖,许公子都高烧不退,她却没什么大碍,只是劳累过度……不过以此可见,她在许公子手下办事的确不轻松,否则也不会如此劳累。
许公子那边还是没醒,已经惊动了西郡王赵况过去看他,客人也暂时与赵况告辞了,约定改日再谈,而赵凌围着许公子忙前忙后,一会儿斥责婢女熬的药太烫了,一会儿支使小厮伺候许公子时动作温柔些,忙得热火朝天,尤硕明暂时不必担心她会忽然想起自己来。
他在心儿身边坐下,静静看了她一会儿,心中逐渐涌起一股自己也无法解释的柔情,又熟悉,又甜蜜,好像他从前就这样注视过她,甚至更近距离地拥有过她……
尤硕明一个激灵,猛地将床帘拉上,隔开了自己的视线。
试了试药碗的温度,已经差不多可以喝了,他只得顶着个大红脸凑过去重新撩开床帘,轻拍心儿的肩膀:“心儿……心儿姑娘?”
榻上的姑娘咕哝了一句什么,抓住他的手就往自己怀里拽,尤硕明猝不及防倒在她身上,被她一个翻身用腿勾住了——尤硕明心中警钟长鸣,连滚带爬挣脱她的桎梏,不料她抓得太紧,被他的动作带得滚下了床。
许亦心迷迷瞪瞪坐起来,脱口而出:“许知贤你大爷的——”
看清面前的人是谁后,许亦心浑身滞了一瞬,而后在尤硕明震惊的目光中,面无表情地爬回床上,乖乖躺好,闭眼。
尤硕明迟疑:“心儿姑娘,你醒了吗?”
许亦心从善如流睁开了眼,抱着被子坐起来,羞涩中透着惊讶:“啊,我怎么睡着了,这是在哪儿呀?”
尤硕明反应了片刻,忽然笑出声来:“方才——”
“方才你什么都没听到。我这不刚醒吗?”
“好,好的。”尤硕明还是止不住笑意。
许亦心恼火地缩进膝盖里,露出一双眼睛瞪着他:“别笑了。”
他已经忘了一切,现在看她就是个陌生人,这就意味着她要重新攻略他,可看看这几次会面,一次爬墙跌个大马趴,一次跳水湿成落汤鸡,这次又睡得滚到地板上爬起来爆粗……就没有一回能给他留下好印象的!
尤硕明抿住笑意,端起药碗凑过去,许亦心二话没说,接过碗仰头咕噜咕噜喝下了,苦得她舌头发麻,她皱着脸将空碗递出去,尤硕明很自然地接过来,收好碗后抬头一看,她正蹙着眉打量自己身上的衣服,尤硕明连忙解释是请厨娘为她换上的。
不错,她老公还是那个知礼守节的魏国男人。
许亦心盘腿坐好,“你不是有话问我吗,说吧。”
他讶异自己的心思被她一眼看出,但略加思索,如若他们真乃旧识,她当然也会猜到自己的诸多疑虑。不过他想问的太多了,一时不知先问哪个,遂不自觉地脱口而出:“你是谁?”
许亦心没想到他的第一个问题居然是这个,这的确把她问住了,她是谁呢?
宋国长公主许召南?
非也。她不过是异世来的一缕孤魂,附在召南公主的身上,以她的身份历经诸多故事,好不容易卸下防备对他吐露了自己的真实来历,转眼他已忘却一切,而她只能继续扮演这个世界给她的身份,回现代的希望已十分渺茫。
她低叹一声,“等你恢复记忆了,自然知道我是谁。”
尤硕明顿了顿,“好。第二个问题……我们是什么关系?”
许亦心笑了,“你觉得是什么关系?”
“你上次说……你是我夫人……”
许亦心托腮,眼睛亮晶晶的,“嗯?你当时听了怎么想的?”
“我怎么有这么美的夫人?”
许亦心乐得笑出声:“哈,怎么不能有?你尤硕明乃堂堂魏国大将军,娶一个美丽的夫人,有什么稀奇的!”
尤硕明迟疑了:“我……是魏国大将军?魏国据此千里之遥,我若是魏国人,何以出现在越国西郡王府?”
“……此事说来话长。”
总不能说是她老弟追杀他们到此吧。
她抓过床头的大氅裹在身上,坐到书桌前迅速画了一幅五国地图,墨点算作城市,指着图上说:“这是魏国都城新邺,也是你出生的地方。我们从新邺出发,途经勒城、兴利、化宁,过两界山入宋国,在诏阳待了三四个月,后来在北邰山冬祭时出了一点事……与亲卫失联了,被越人救起,来到了沅州西郡王府。”
尤硕明没有纠结她为何讲得如此简略,目光随着她的食指的指向游移,发现她寥寥数笔勾勒出的地图,竟没有比郡主书房的地图逊色多少,关键地点、河流与山脉的位置也十分准确,实非寻常人能做到的:“五国地图我在郡主那见到过,这些地名我也知道,但你所说的行进路线,我却没有什么印象。”
“魏都新邺你也忘了?还有两界山的土匪……诏阳呢,诏阳也不记得了?你醒来这么久,脑海里就没有忽然想起一些画面片段什么的——”
尤硕明耳朵一热:“有……有一点。”
“是什么?”
“关于……你的。”
嘈杂的人声和脚步声逐渐靠近,不知是郡主那边有事找他,还是许知贤那边派人来捞她了,许亦心抓紧时间,倾身上前道:“我的什么?”
尤硕明刚被外头的声音分走一丝注意力,忽然被她逼近的美丽脸庞夺走了呼吸,屏息往后一仰:“不……”
许亦心伸出修长的食指抵住他的下巴:“这个吗?”
说着便俯身吻住了他的双唇,含着他的下唇轻轻一吮,转而强势地顶开他的唇齿,舌尖拂过他的上颚——尤硕明心跳如鼓,被她的大胆震得浑身发热手足无措,还没来得及回应这个甜蜜热情的亲吻,她已经松开他,坐回了原位上。
与此同时,房门被人推开了:“心儿姑娘!公子命我接你回去。”
门口簇拥着一大堆婢女和仆从,小幺抱着一叠衣服站在最前面,旁边是厨娘,显然是她带他们过来的,尤硕明只回头瞟了一眼便迅速收回目光,一想到方才门外这么多人,而他却和心儿……他就面红耳赤手脚发麻。
幸好及时分开了。
许亦心趁着众人还没走近,迅速小声嘱咐了一句:“今夜子时,假山见。”
尤硕明的心跳几乎又蹦到了嗓子眼,瞪大了眼睛盯着她,看她淡然自若地换上了小幺带来的外衣,目不斜视地走了出去。
……
“公子何时醒的?”
“醒了有一炷香的功夫了,刚醒来就撵郡主走,然后发现你不在身边,命我们到处找你呢。”
第一时间就想着找她算账,看来没什么大碍。
许亦心裹着白绒大氅匆匆走着,软绵绵的细绒随夜风摇摆,扫过她的鼻尖,痒痒的,令她禁不住要打喷嚏,瞥见迎面有一行人过来,好歹掩唇忍住了,迅速拉着小幺退到一边,低头行礼。
打头那人脚步沉稳,长袍几乎曳地,鞋履一下一下踏在长廊的木质地板上,发出低低的嚓声,没有停顿,径直从她们身边经过——许亦心暗自松一口气。
然而这口气还没松完,那双黑面金丝皮靴停在了她跟前,头顶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打量许亦心。
周围的婢女全都倒吸一口气。
“你是心儿?”良久,一道低沉的男声在她头顶响起。
许亦心如临大敌:“回王爷,奴婢正是心儿。”
赵况见她一副诚惶诚恐不敢抬头的样子,轻轻嗯了一声,面不改色道:“知贤在里头等你。快进去吧。”
这就……完了?许亦心颇为疑惑,但没有抬头,识相地抓住机会行礼告退:“是,奴婢恭送王爷。”
赵况点点头,不再多说,径直离开了。
费解。
希望没有引起他的怀疑。
许亦心蹙眉思忖着,推开了许知贤的房门。
许知贤抬头,面色微红,唇瓣泛白,沉静的目光直直落在她身上,从头到脚细细打量了她一遍,毫不掩饰自己眼神里的探寻,许亦心被他看得头皮发麻,蠢蠢欲动想要开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