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你这样看我做什么?我都没碰你,你自己摔下去的!”
许知贤嘴角往上动了动。
“还有,我打你是因为,因为你毫无章法胡乱攀扯我,不把你打晕,我们俩会一起沉下去的!”许亦心悄悄躲到屏风后面,冒出个头,表情真诚无比:“我没想害你!”
许知贤看她那忽闪忽闪的大眼睛,看她急切地向自己解释她动手的原因,垂眸微微扯一扯嘴角,不知是笑还是自嘲,喃喃自语道:“我信了。”
“什么?”许亦心侧头。
“折腾了一天,饿了吧。叫人把膳食端上来,你和我一起吃。”
许亦心疑惑地看他一眼,但她确实饿得前胸贴后背,也没心思多问,更不想主动出招,遂顺势而为,把桌案收拾齐整后,打开房门道:“来人!公子饿了。”
第85章 血缘
许亦心第一次和这位老哥平心静气地同桌吃饭,浑身毛孔都透着不自在,又提防着他随时会发难,埋头苦吃着,尽量不发出一点儿声音。
不一会儿,老哥还是发话了,声音是感冒病人的嘶哑:“手重新包扎过了?”
“是。”许亦心谨慎答道。
“他给你包扎的?”
“不。”许亦心立即否认。
许知贤嘲讽一笑,“他已经失忆了,现在深信自己是文宣郡主的侍卫,你不会还幻想着他恢复记忆带你逃回宋国吧?”
许亦心不说话,筷子把碗戳得咚咚作响。
“知道今日西郡王召见我们所为何事吗?”
许亦心敏锐地坐直了身子:“是宋国?宋国出什么事了?难道是阿禾——”
“把心放回肚子里。”许知贤淡淡打断她,“宋国若有国丧,动静可不止如今这样小。”
许亦心放下筷子,冷脸道:“他是国君。他是你弟弟,你怎么能这样轻轻松松说出‘国丧’二字?哦,我差点忘了,刺客是你派去的,你巴不得他死呢。”
许知贤也停下碗筷,冷冷回视她,笑了一笑,轻声反驳道:“他不是。”
许亦心蹙眉:“不是什么?”
“不是我弟弟。”
许亦心愣了一瞬,随即震怒拍桌:“你!你竟敢怀疑陛下的血脉?”
“我可不是第一个怀疑他血脉的人。”许知贤倾身凑近她,注视着她的眼睛道:“你忘了先皇后是怎么死的了?”
许亦心猛地站了起来,怒火中烧:他居然当着她的面揭召南的伤疤,这是怎样一个冷血的变态?!
“是被先皇亲自绞杀在凤仪宫的床榻上的,许兆禾当时就躲在床底,不是吗?”
“你住口。”
“可先皇为何会亲手杀了自己的发妻呢?还不是因为怀疑许兆禾是野种?”
“住口!”
“召南,我不明白你为何会死心塌地要扶持一个根本没有血缘关系的野种上位,为此不惜弑父杀兄、血洗信王府,冒天下之大不韪给他铺垫皇位之路!难道你也像他对你一般,对他怀有不可言说的龌龊心思吗?”
许亦心气得发抖:“你发什么疯?他是我弟弟!”
“我说了他不是!”
“胡说八道!说他血脉不正,你有证据吗?说我弑父杀兄,你又有什么证据?”
许知贤仰头看着她,笑出了声,而后慢条斯理站了起来:“没有。不妨告诉你,我若有证据,他早就死无葬身之地了。”
许亦心直视他:“那我也不妨知会你一声,想动阿禾,你得先从我尸体上踏过去。”
许知贤偏头,像看珍惜动物一样打量她,“你以为我不敢吗?”
“你不是不敢,而是不能。”许亦心道,“你定然是和赵况做了什么交易,他才会容你留在府上。你能下手杀阿禾,难道还会怜惜我的命吗?之所以救我,无非是我对你还有些用处罢了。若我没猜错,赵况已经知道我的身份了,对吗?”
许知贤垂眸轻笑,道:“我现在的确不能杀你。”
许亦心看见他笑就想揍他,勉强压下心中怒意后,回到桌案前坐下,但这么一闹,看着满桌子菜肴也没什么胃口了,索性开始收碗碟,一边动手一边问:“赵况急着找你商议,既然不是陛下出了事,那宋国发生什么了?”
“寿州爆发了瘟疫,已经蔓延到周遭好几座城市了。”
瘟疫?寿州,是前段时间和北越起了纷争、从而引发了战事的寿州,战争导致的尸横遍野,百姓颠沛流离,的确容易引发疫病。
可她不是及时派了太傅统筹战后重建事宜吗,户部、工部和太医署都派了要员前往经受战乱的几个州郡,怎么还是——
许亦心抬头,紧盯着许知贤的脸:“是你搞的鬼?”
“你也太看得起我了,我有这能耐,让疫病说来就来?”
“那你为何神情淡然毫不担忧?!”
“我为何要担忧?死的又不是我爹。”
许亦心将碗筷重重一放:“那是宋国。是我们的国家,是我们的百姓在遭受苦难!”
“所以呢?与我何干?你这是在要求我爱宋国吗?”许知贤嘲讽一笑,“我爱宋国,宋国爱我吗?谁来爱我?”
许亦心气笑了,“古人云‘位卑未敢忘忧国’,你倒好,身为食邑五千户的奉南王许常义的世子,受着宋国百姓的奉养,居然冷眼看着它处于水深火热中,然后轻飘飘地说你的国家不爱你!那是生你养你的土地,你看着它遍地焦土,看着它亡国,你就高兴了?许知贤,你做这一切,究竟想要什么?”
她一股脑儿说完,不等对方吱声,将碗筷哐当一丢,也不收拾桌案了,气呼呼地夺门而出。
而许知贤确认她走远后,终于没能忍住喉中刺痛的痒意,撕心裂肺地咳嗽起来。
夜空阴云密布。
寒风呼呼而过,不远处常青树的叶子哗哗作响,有树叶不停地被夜风驱逐,飞舞着落在波光粼粼的湖面上。
一炷香以前,尤硕明便已经等在假山旁,通往这边的石子路上立着的路灯已经熄灭,按道理每隔一段时间会有仆从过来添灯换盏,但今夜天气恶劣,仆从大约就偷了懒,未曾尽职。
这么冷,不知她还会不会来。
尤硕明打开火折子,袭来的寒风瞬间吹燃了它,那一小簇火焰在他手上跳动着,照亮了他冷峻的脸庞。
合上盖子,火折子与空气隔绝,立即又灭了。
如是几次,附近终于出现了脚步声,他迅速收起火折子,警惕地暗中观望,确认那道鬼鬼祟祟的身影的确是心儿后,这才伸出手,迅速将她拉进假山之中,收获了一声小小的惊呼。
许亦心把提灯放下,惊喜道:“我以为你没来呢!”
尤硕明脸热热的,漫长等待中积累的负面情绪一扫而光,感觉周身的空气都因她的到来而变得温暖柔和。
他弯腰将自己搁置一旁的灯笼也点燃了,而后轻轻将她拉到自己这边,与她换了个位置,用身躯挡住了假山石之间的空隙,也挡住了寒风,随即从怀里掏出一个绒布袋包裹好的汤婆子,塞给她:“暖暖手。”
许亦心将它抱进怀里,热量瞬间由五指传到心肺。
只是他们交接时,她碰到了他的手指,尤硕明像被烫到一般缩了回去,不自在地别过身去,许亦心也不由得心跳加速,从前与他亲近,她潜意识骗自己,只是为了加好感度攒积分推进攻略进度,但她如今已经确认了自己的情感,心境也转变了。
她是真的喜欢上他了,但他呢?
她变成了一个一无所有的婢女,他还会喜欢她吗?
许亦心垂下头,看到绒布袋上线条流畅的鸢尾花,显然是女子用的东西。她嘀咕道:“你怎么连这个也有呢?”
“我伤势未愈时,郡主给的。”
许亦心默默抠着绒布上的花纹,理智上感谢郡主能这样善待他,情感上又不觉有些吃味,现在能保护他的人不再是她,恰恰相反,她总是给他带来危险。
“赵凌对你挺好的嘛。”
“郡主的确待我不薄。”
风逐渐变小。
尤硕明将自己的大氅脱下,弯腰铺在石头上,仔细抚平了,想招呼心儿坐下,但一抬头,看见她沉默着玩着绒布包的系带,情绪有些低落的样子。
他心内一跳:“你……你怎么了?许知贤为难你了吗?”
许亦心摇摇头,没提自己方才的小心思,只是顺势叹道,“是我们宋国,遇上了难关……等等,你方才叫他许知贤?”
尤硕明轻轻将她带过来,示意她坐下,蹲下身看着她:“既然你说我是魏国的尤大将军,我探听了一番,尤大将军的妻子是宋国长公主许召南,前段时间宋国冬祭,长公主的确在北邰山失踪了,所以,你便是长公主。你提到过许公子算是你兄长,那他只能是许召南唯一在世的兄长许知贤了。”
他顿了顿,吞下北邰山失踪一事的诸多疑点,转而道:“我查过,奉南郡近几个月都没有世子的活动消息,而许公子在沅州王府的待遇非同一般幕僚,郡主又称他为‘知贤哥哥’,这不可能仅仅是同名同姓的巧合,那么,奉南王世子许知贤就是许公子,合理。”
许亦心眼睛亮晶晶的,“我以为,你会相信文宣郡主的说辞……我还在为怎么说服你和我一起逃跑而烦恼,没想到你已经理清楚这些事情了。”
尤硕明嘴角不禁微微扬起,安抚她道:“出逃一事尚待筹谋,先要摸清王府的守卫状况,而后想办法出府查探四个城门的详情,最重要的是,我们需要将过所弄到手。”
的确麻烦。但许亦心转头将它们抛到脑后,让出一点位置示意他也坐下,“这些容后再议。你先告诉我,你是如何确定自己的身份的?”
她隐隐期待他会给出一些甜蜜的回答,比如“比起文宣郡主,我当然相信你。”,或者“见到你之后,我就有了答案”,这些类似第六感、命中注定的说法,总是带着迷人的浪漫色彩……
谁知他小心地在她旁边坐下,留意不碰着她的衣摆,认真推理道:“郡主虽待我极好,但她的言辞中漏洞颇多,府中的婢女仆从对我的态度也不太自然,而且她限制我与你接触……这很奇怪。后来看到你,发现你与我的处境颇为相似。既然府中只有我与你在沅河畔受了伤,那么很容易得出结论,我们是一起的。”
许亦心脑海中的粉红泡泡啪地碎了。唉,她怎么能指望这位钢筋直男摔坏了脑子之后,忽然长出了浪漫细胞呢,没摔傻已经够庆幸的了。
她这样想着,手不由自主地伸了出去,扶住他后脑勺轻轻一揉——
尤硕明反应极大地弹了一下,脸颊刷的一下红了,向后一仰,躲开她的触碰,张口道:“心儿!虽然,虽然我们是……夫妻关系,但我还没想起来那些事,我想我们还是循序渐进……”
第86章 小年
许亦心憋了个大红脸:“什么呀!你以为我要非礼你吗?我——”
她忽然想起,自己在傍晚时的确强吻了他。
“我只是……摸一下。”听起来更糟糕了,许亦心将手缩回来,搁在两人之间,嘟囔道,“那,牵手可不可以?”
“可……可以的。”
一只微凉的宽大手掌悄悄挪过来,犹豫着,包裹住了她的五指。她偷偷瞥一眼对方,看见灯火照映下,他柔和的侧脸和不知该往哪放的眼神。
许亦心暗暗笑了,翻转手掌回握住他的手,手指摸索着,一根一根嵌入他的指缝,与他十指交扣。
四周寂然无声,空气中仿佛弥漫着不可言说的甜蜜与尴尬,二人沉默了片刻,许亦心道:“你手好凉啊。”
“呃,是吗,我不冷的。”他的大氅正被他们坐在下面,他暂时还不想将它披回身上,毕竟心儿才刚落了水,冻着就不好了,“对了,你方才说,宋国遇上了难关。是什么事?”
“是瘟疫。前两个月宋国与北越起了战事,战事刚平息不久,宋边境寿州就爆发了疫病。”许亦心忧心忡忡,“我在北邰山与他们失联,陛下又受了重伤,如今不知是谁在主持大局,太医署有没有研制出行之有效的药方……真叫人担心。”
“那我们得尽快回宋。”
“确实如此,可是,我还有一件事没告诉你。冬祭出了岔子,陛下被刺客伤着了,他误会刺客是魏国人,所以对你下了追杀令,我快马加鞭想去阻止……这就是我们跌落悬崖,与宋国失联的原因。”
尤硕明震了一震:“你胞弟在追杀你?”
“不不不,他追杀的是你,我是不慎与你一同跌落悬崖的,和陛下无关,他一向很听我的话,如今我与他们失去联系,他不知道该多担心呢。所以我回宋后不会有任何危险,但你就——”
“我明白了。”尤硕明注视着她,“既然你回宋后可以安然无恙,那就没什么好顾虑的,寿州情势危急,我尽快想办法带你回诏阳,至于他的追杀令,我自能应付。”
许亦心静静看着他,鼻子涌上一股酸涩:“多谢。”
绒绒的飞絮轻飘飘落在他肩膀上,许亦心伸手想拂开,触到一丝凉意,而后手中空空如也。她抬起头,夜空飞落的白绒纷纷扬扬,有一片挂在她的睫毛上,她眨了眨眼,才发现方才他肩上的不是飞絮,而是雪。
“下雪了。”
尤硕明也探头,望着满天纷杨的雪花,感觉到自己的手已经被她捂热了,“是啊,下雪了。”
“明天就是小年了……你从前过十天半个月就要写信回新邺的,这次这么久没消息,母亲和嫂嫂肯定担心了。”
“那我们尽快弄到过所,一离开越国就给家里寄信。”
“嗯。白天府上有访客,回头打听打听他们是什么人。”
正聊着,附近忽然出现了脚步声,尤硕明警钟长鸣,迅速掀开灯罩吹灭了灯火,随即起身护住许亦心,警惕地望着假山石之间的缝隙,许亦心则乖乖猫在他身后不敢动,等了一会儿,那响动似乎径直朝他们这边过来了。